趙沛入閣,進一步拉低了內閣的平均年齡,但班子年輕化所帶來的無數好處之中赫然夾雜著一個弊端:連帶著逼近六十的卜溫和侯元珍,都不好請假了。
秦放鶴給出的理由非常充分:爾等正值壯年,孩子們也都長大了,正是不需要操心,可以百分百專注事業的大好時候,請什麼假?!
拿著朝廷的俸祿,肩負著陛下和百姓的期待,你們不覺得羞愧嗎?
趙沛:“……”
我是不是來錯地方了?
卜溫、侯元珍:“……”
誰壯年?
莊子有雲,“巧者勞而知者憂,無能者無所求”,簡而言之,能者多勞。到了他們這種級彆,手頭活兒的多少變相代表著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在朝廷內外的話語權,所有人都是寧可累死了,也不想被遺忘。
於是在秦放鶴的“壓榨”下,一度曾因為楊昭中風、杜宇威猝死所帶來的短暫的悠閒,驟然結束。
內閣所有人開始一起卷。
秦放鶴個人非常喜歡這種你追我趕的氛圍,但年紀排在前兩位的尤崢和傅芝多少有點受不了。
這人什麼癖好?
天下真的有人喜歡處理政事嗎?
內閣效率驟然拔高,提前完成後就一股腦堆到盛和帝跟前去,逼得盛和帝頭皮發麻,不得不跟著莫名其妙地卷。
就連那幾位成年皇子,因驟然多了幾位“拚命二郎”閣老做老師,也開始每日提前半個時辰起床……
上行下效,上面的大人物們如此賣命,下面亟待升職的自然不敢懈怠,於是一股自上而下的勤政之風,轟轟烈烈席卷朝野。
簡直莫名其妙。
盛和帝終於體會到當皇帝是件苦差事,以至於閱兵帶來的短暫興奮都被拋到腦後。
他隱約覺得自己好像忘了點什麼,但太忙了!根本想不起來!
秦放鶴非常忠誠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凡是內閣遞上來的文書,二十四個時辰之內,隻要沒拿到批紅,就會跑過來微笑,“陛下,可是何處不妥?”
折子批完了嗎?
五十一歲的皇帝,正是玩兒命的大好年華,放鬆是什麼?
不存在的。
當盛和帝無數次試圖抓住那點被自己遺忘的線索時,無一例外,都會被秦放鶴打斷。
時間一長,盛和帝聽見“秦閣老”二個字,後腦勺都會近乎本能地發涼,然後瘋狂回憶:
朕的折子都批完了嗎?
出於某種不可告人的心思,傅芝選擇視而不見,並從中獲取了相當微妙的滿足感。
對此結果,秦放鶴很滿意。
忙,都忙,忙點兒好。
當初從白雲港回來的路上他就發現了,閱兵確實激起了盛和帝的興趣,所以後面兵部和工部的預算都很順利地拿到了。
但這種興趣是把雙刃劍。
如果一個皇帝太過沉迷於“被需要
”“滿足感”,恰恰他又有這種權力和便利,很可能會過分乾預。
無數曆史和現實都證明,外行領導內行的結果往往是毀滅性的。
所以必須儘快將盛和帝的注意力從軍隊和科研上拉走。
現在看來,效果顯著。
甚好。
一忙起來,不覺時光飛逝,很快就到了盛和元年十一月。
正值新君登基,大祿蒸蒸日上,周邊各國紛紛派出使團前來朝賀。
各部尚書俱在內閣,會見使團這等小事用不著他們,右侍郎忙著總領全局,準備年前後祭祀等事宜,也脫不得身。
所以最終便是左侍郎金暉總抓總管,與鴻臚寺相互配合,共同接待。
而偏偏目前鴻臚寺領導班子中的大部分人,都曾經是金暉的手下,兩個衙門的作風呈現出高度一致性,令所有人都不禁捏一把汗。
就連親手提拔他的盛和帝,都隱晦地提醒現任鴻臚寺卿,“小心看顧。”
鴻臚寺卿很想抗旨。
論級彆,鴻臚寺卿為從二品,禮部侍郎為正二品,人家比自己高半級。
論資曆,人家是自己的前輩,誰看顧誰?
結果……金暉意外,又不是那麼意外的拿得出手。
他生得俊美,身段兒要得,又喜歡笑,不了解他的人見了,難免歡喜。腦袋靈光,又擅長逢場作戲,睜眼說鬼話,對不通曉的外語,熬夜抱抱佛腳,次日便能字正腔圓講幾句問候的鳥話,著實令人驚喜,眾使團長與他碰面後,鮮有惡評。
消息陸續反饋到內閣,趙沛就酸溜溜的,私下裡忍不住對秦放鶴抱怨,“不曾見他對本國同僚這般如沐春風……”
慣會見風使舵,這是瞅空子做戲給陛下看呢!
呸,寡廉鮮恥!
秦放鶴:“……”
不是很想搭理。
近些年大祿飛速發展,對外商貿連年攀升,儼然成了無數外國人口中“黃金遍地”的寶地,心向往之,故而此次來朝的使團中,多有規模空前者,除必要的外交大臣、翻譯官之外,還有大批官方采購商、留學生。他們都希望能通過深入了解和談判,進一步增進合作。
另外,也有海量民間商人和詩人、藝術家等飄洋過海,用自己的眼睛見證盛世,追逐神秘又富麗的東方文化。
這種官方和民間的雙途徑,大大促進了文化交流,也就是在這個被後世譽為“第一次全球文化大革\命”的特殊時期,多國文化相互碰撞,迸濺出耀眼的火花,在詩歌、繪畫、文學創作等領域誕生出大批融合了中西方風格的新流派,在人類文明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此後的數次文化變革中,均可看到這次開創性文化大融合的影子。
及到盛和二年,京城的大街小巷隨處可見番邦面孔,街頭巷尾的酒樓食肆、街邊攤上,也常常看到那些與本地人風格迥異的番邦人像模像樣穿著漢人的衣裳,操著半生不熟的漢話討價還價……
見
得多了,京城的百姓們也從原來的看稀罕,迅速衍變為見怪不怪。
都是一個鼻子兩個眼,好些番邦人身上還臭烘烘毛茸茸的,禽獸也似,有甚好看的!
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廣州、泉州、杭州等多個沿海港口城市。
大祿朝,正在成為真正的世界中心。
在此期間,阿嫖和董娘也參與翻譯了許多外文書籍,並嘗試將中國典籍翻譯成外語版本,成為中國曆史上第一批真正青史留名的,具有國際知名度的女性翻譯家。
印有“秦熠、陸蓉”大名的新書是阿姚和冉壹散衙時,一並帶回的,秦放鶴還特意給兩人辦了慶功宴。
席間大家都喝了點酒,散席時微有醉意。
私下姐弟倆說了許多要命的話,阿姚便彆有深意地歎道:“若是姐姐你親自撰寫的就更好了。”
不知情的人聽了,隻以為是想讓阿嫖動筆,但阿姚說的,卻是地圓說。
他曾看過姐姐帶回的外文書籍,也聽過對方羅列的種種論證……
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席間二人吃了不少烤肉,腹內熱氣翻滾,更兼酒氣上湧,此時都坐在暖閣外的廊下消遣。冷風吹在微微發燙的面頰上,分外愜意。
阿嫖才要開口,忽然起身,她的動作似野貓般迅捷輕盈,很快來到拐角處,一把從廊柱後抓出來一個人,“無極?”
冉壹面上漲紅,分外尷尬,“我,非我有意偷聽,我見你們席間多吃了幾杯酒,想著給你們送醒酒湯……”
他手中的托盤內放著兩盞玫紅色的甜湯,因方才阿嫖的動作,已然灑了些出來。
阿嫖失笑,“有勞。”
她沒有伸手去接,冉壹遲疑了下,還是走到阿姚身邊,才要將那兩盞醒酒湯端出來,就聽阿嫖道:“阿姚,外頭冷,進來說話。”
她叫的雖是阿姚,可眼睛看的卻是冉壹。
冉壹沒得選。
稍後二人在暖閣內落座,短暫的沉默後,冉壹開口賭咒發誓道:“此事我不會對外透露半個字……”
話音未落,阿嫖就輕飄飄道:“父親知道。”
“啊,”冉壹立刻改口,“那麼天圓地方就一定是錯的。”
阿嫖:“……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否認天圓地方,就等於否認天子中心說,而否認天子中心說,就意味著華夏數千年來流傳至今的“君為臣綱”“君權天授”是假的。
這是足夠殺頭的大罪!
冉壹毫不猶豫地點頭。
流水的皇帝,鐵打的師父,既然先生這樣說,那麼就一定是對的。
一通則百通,此時此刻,冉壹腦海中那些曾經無處歸置的零星碎片也都似被颶風卷起,被無形的大手操縱,迅速串聯起來:
郡君近幾年與董蒼往來甚密,而董蒼是司天監的人,按理說,他應該是天圓地方最忠誠的支持者。
但既然郡君本人如此,那麼是不是意味著董蒼……
另外,先生一直以來所主張的“仁”,不同於諸子百家中的任何一種,甚至他所主張的引進、改良作物,提拔翰林院,修路等舉措,也都與世俗規則微妙的矛盾著。
但如果是這樣,如果是這樣……
如果天子不再是宇宙中心,如果天子本來就不該是萬物主宰,那麼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莫名的顫栗驟然出現,裹挾著酒氣沿脊骨一路疾行,貫穿了冉壹的四肢百骸,最後直衝天靈蓋。
這是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大徹大悟。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有那麼一瞬間,乾坤顛倒,冉壹喪失了呼吸的本能,巨大的耳鳴聲回蕩在腦海中,震得他眼前發黑。
冉壹好像陷入了某個神奇的空間,身體不受控製地下滑,目光所及之處全都是令人眼花繚亂、膽戰心驚的籌謀和忍耐。
無數信息碎片爭先恐後湧入腦海,相互交織、融合,衍變為嶄新的結論。
他忽然明白了某次聽師兄兼好友口中感慨過的“還不是時候”,究竟意味著什麼,也福至心靈,窺見了先生這麼多年來,在農耕、經濟等方面努力背後蘊藏的深意一角。
至少目前為止,這種論斷,誰提誰死。
而法不責眾,隻有數目最龐大的芸芸眾生,自發地產生進一步探求的欲\望,由欲\望自然地流淌出疑問,由疑問誕生追尋真實的渴望,再將這種渴望付諸行動……
那時燃起的便是燎原之火。
冉壹又後知後覺地記起,甚至可能秦放鶴曾隱晦地提到過,芸芸眾生隻有在兩種情況下才會自主地尋求自由和權利,一是被壓榨到極致,走投無路,自然而然激發出渴望求生的本能,想方設法推翻暴\政;
二是經濟文化豐富到一定程度之後,現有的製度和規則已經跟不上他們對於更高層次精神的渴望。同時科技的發展和對外的交流,思想的碰撞,各種東西相互結合下,必然會誕生出新文化、新思潮,而這種思想上的根本轉變又將反饋到經濟和政治當中。
經濟政治文化就像是最穩定的二角形,它們的發展並不同步,但是當其中一點或兩點發展到一定程度後,會本能地尋求穩定,要麼成功帶動落後的那一點進步,要麼被落後那一點拖回去,再次重歸平靜。
一拖二的成功率極低,所以秦放鶴花了半生鋪墊,讓經濟先行。
現在,經濟的蓬勃帶動文化。
一切都在朝著不可知的未來狂奔而去,當文化也與超前的經濟並肩而行,那麼二角形的第二角:政治,無論情願不情願,都會被強行帶到相匹配的階段。
這是人類曆史發展的必然,誰也無法阻擋。
隻要足夠有耐性,或許不必有犧牲,而他們要做的,隻是在幕後推一把,再推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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