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姿清一行回京時,已進臘月。
因今年新帝登基,各地多有交割之處,進京述職的官員甚眾,不乏拖家帶口的,車馬行李甚多,進城外驛館都要排隊。
冬日天黑得早,今兒又逢大雪,碎瓊紛飛,十步開外就看不清了。
城外風似刀割,滴水成冰,早有驛吏挑燈候在路邊,提前為入京官員們查驗文書、分段安排。
這裡便也能看出人情冷暖捧高踩低來:官職高的,親朋好友在朝中得勢的,驛吏們便熱絡,主動幫著忙前忙後。
官職低的,沒有助力的,且雪地裡等著去吧!
孔姿清一行的車馬停下,由隨從提交文書,那驛吏看了便喜道:“可是孔祭酒一行?小的恭候多時了。”
又招手叫同伴上前幫忙接收文書,牽馬入內、引導住處。
話音剛落,車簾微動,露出裡面一張極俊美斯文的中年文士的臉來,“哦?有勞。”
又叫人打賞。
“不敢不敢,閣老已提前賞過。”那驛吏臉凍得通紅,說話都有些不流利了,“小的們職責所在,已然受之有愧,如何能再領祭酒您的賞呢?”
孔姿清便知道是怎麼回事,面上泛起一點真實的笑意,“他給是他的,我給是我的。”
驛館中最多的就是底層驛吏,乾最臟最累的活兒,拿最少的錢,尤其遇到這樣的壞天氣,更是難熬。
早有桂生掏了幾個紅封出來,見者有份。
眾驛吏推辭不過,隻得受了,喜不自勝,越發賣力周道起來。
孔姿清又指著後頭兩輛馬車說:“那是齊振業齊大人,因半路碰上,便一道來了。”
“那可巧了,”見他客氣,那驛吏大膽笑著說俏皮話,“閣老便是叫小的們等兩位呢,如今一發來,小的們也能省些事,偷個懶。”
孔姿清和齊振業本不在一處,但那個方向進京的官道就那麼一條,中途遇到大雪耽擱了幾日,也就趕巧湊了堆兒。
因秦放鶴提前打了招呼,孔姿清一行便不必寒風大雪中排隊遭罪,第一時間去驛館內安頓下來。
官員述職也有規矩,除非皇帝單獨下旨,不然一律在城外驛館等候,不得擅離。
而若陛下不記得你,即便述了職,也未必能面聖,統統交與吏部打包一遭兒辦了,再胡亂叫你入城等著,誰曉得什麼時候重新授官呢?等三五個月的有,等三五年的,也有。
稍後孔姿清才洗漱更衣,便有旨意過來,說要他明日一早入宮述職。
孔姿清又問齊振業,來人笑道:“齊大人好說,閣老一早便吩咐了,隻管叫齊大人往吏部衙門去,當日便可交割。”
所以說,官小也有官小的好處,有什麼事兒下頭的人就能隨手辦了,根本不必驚動上頭。
孔姿清便鬆了口氣。
隻要能儘快交割完畢,就不用擠在城外驛館過年了。
次日二人入城,果然順暢。
盛和帝親自見了孔姿清,說了好些寬慰關切的話?_[(,又叫他安心過年。
“過完了年,愛卿便同鄭掌院交接了。”
越到年底,鄭掌院越不想乾,隔三岔五就要辭官,攪得盛和帝不勝其煩。
盛和帝有個好處,要麼不答應,可隻要答應了,便不會食言。
下旨讓孔姿清返京之前,他思慮良久,到底是找不出更合適的人選來,索性便好人做到底,一發應了。
孔姿清跟他完全不熟,見對方如此爽快,倒有些詫異,謝恩時也多了幾分真心誠意。
無論如何,結果是好的。
辦完正事,孔姿清還特意去城外祭拜了一回天元帝,不免落幾滴清淚。
帝陵他自然是進不去的,但仍有不少百姓感念先帝在時的恩德,自發在城外畫個圈兒,朝帝陵所在方向燒紙磕頭,也是個意思。
對天元帝,孔姿清可謂愛恨交加,但終究是敬愛多一些。
如今塵歸塵土歸土,過往那些是是非非,也便隨風散去,隻剩追憶。
當天晚上先家去見過父母,次日眾人便在秦放鶴家聚了。
舊友重逢,一時都看著對方的樣子愣神,然後齊齊唏噓:
“多年不見,你老啦!”
“……你更老!”
說罷,眾人一並大笑出聲。
分彆多年,孩子們也大了,妞妞如今都是當娘的人了,當真是時光飛逝。
阿嫖、阿姚和冉壹等人也都相互見過了,各自寒暄不提。
席間各色追憶過往,喜怒哀樂自不必多說,眾人都喝了不少酒,頗有醉意,橫七豎八躺了一炕。
中間齊振業起來小解,見外面皓月當空,映著滿地白雪分外明亮,十分歡喜,忙掉轉頭去把秦放鶴和孔姿清一手一個搖醒了:
“哎呀呀,如此美景,當賞,當賞!”
“洗手了嗎你?”孔姿清頭痛欲裂,皺眉嫌棄道。
齊振業避而不答。
秦放鶴亦是罵罵咧咧,捏著額頭斜到窗邊,但見大雪滿梢頭,白酥壓綠枝,也是歡喜,瞬間睡意全無,招呼孔姿清搬著泥爐來烤紅薯吃。
孔姿清:“……”
孔姿清無奈,隻得披衣而起,胡亂踩了鞋子加入。
這會兒的紅薯遠不如後世的個頭大,一個不過二三兩,倒不用切片,隻囫圇塞到爐子裡,用將滅未滅的炭火掩埋了,不多時,沁涼的空氣中便泛起暖融融的香。
“好了嗎?”齊振業搓著手,迫不及待道。
如今的紅薯還算稀罕物,好些地方尚未普及,他也沒怎麼嘗過。
孔姿清斜了他一眼,“熟了。”
齊振業不疑有他,齜牙咧嘴抓了來吃,結果一口下去便皺巴臉,“夾生!”
“哦,”孔姿清攏攏衣裳,放心了,扭頭對秦放鶴平靜道,“再多烤一刻鐘。”
齊振業:“……”
好麼,拿我試藥!
此時的紅薯非但小,而且口感也不如後世改良品種,但對秦放鶴而言,意義非凡。
烤熟的紅薯外皮皺巴巴的,好些地方已經與裡頭的瓤兒分離,輕輕一扯就掉。
趁熱吃一口,軟爛香甜,燙得直嘶溜,嘴巴和鼻子一齊往外猛噴白汽。
三個加起來一百五十歲的中老年人啃了半宿紅薯,又用油炸土豆塊拌狼牙土豆吃,睡意全無,不免說起政事。
“無疑自去翰林院,”秦放鶴問齊振業,“至於有嘉你,太仆寺和良牧署都夠資格……”
兩個衙門都是管牲口的,正好跟齊振業的過往和特長對口,比較方便他留京。
好歹也五十多歲快六十的人了,就彆遠去了,老兄弟們都在這裡,也好彼此有個照應。
老了老了,還得人家操心,齊振業就有點不好意思,搓著手說:“你忙你的,我哪兒都成。”
養牲口跟養牲口的也不一樣。
太仆寺是養戰馬的,歸六部管,算是兵部比較重要的屬衙。而良牧署雖也有馬,但多是供皇室和達官顯貴們出行遊玩的普通馬,更多的還是牛羊豬等家畜,供應日常吃喝、祭祀。
前者更有前途,壓力更大;後者更輕快,但基本上一輩子也就到這兒了。
齊振業便是知道太仆寺的門不好進,所以才不想繼續麻煩秦放鶴。
聽他這麼說,秦放鶴就明白了,“好了,你不必管了。”
他操心彆人,彆人也操心他,自然要問他在內閣待得如何,與盛和帝相處如何等等。
秦放鶴也不瞞著,“當今性子軟些,自然不如先帝果決,不過和軟也有和軟的好處……”
這並非成熟不成熟,而是本性如此,就好像有人天生殘暴嗜殺,有人天生博愛眾生,到了七老八十也不會變。
天元帝在時,秦放鶴相對被動,凡事隻能試探、引導,許多事不便施展。
但盛和帝不同,秦放鶴已經隱隱搶占了主動位,大部分時間都顯得更加乾脆利落,甚至可以說強硬。
而現在,透過孔姿清順利回京一件事便可隱約窺見,盛和帝似乎也漸漸適應了他的強硬。
這是一個好信號。
這種強硬是有節製的,也很有必要。
因為盛和帝的性格更平和,性子也更綿軟,如果給他太多自由,太大的選擇空間,反而容易瞻前顧後,受人蠱惑。
這類人需要適當的從外部施壓,引導他快刀斬亂麻。
盛和帝的性格也從根本上決定了他擁有比天元帝更強的忍耐度和更富有彈性的底限。
說的好聽了,叫對症下藥,說的不好聽,多少有點柿子撿軟的捏的意思。
但與人相處便是如此,好像受力彈簧的兩端,一方弱,另一方自然就強,無可厚非,也無法抑製。
不然你軟我更軟,你猶豫,我更踟躕,原本一天能辦完的事非拖到一年才開頭,國家早晚要完蛋。
孔姿清點點頭,不
置可否,“我聽說朝廷又要追加軍需?”
秦放鶴失笑,無疑啊無疑,你的耳朵未免也忒尖了些,不錯,是我的主意。”
孔姿清也跟著笑,“先帝在時便時時肉痛,你打算如何說服當今呢?”
就好比買東西無論貴賤,一定要按江湖規矩還價,不管誰當家,總不可能隨要隨給,哪怕如今秦放鶴自己管著戶部也不成。
秦放鶴挑了挑眉毛,“我預備年後請陛下往京郊大營和白雲港去一趟,一來新君出行,廣施恩惠,收攏人心,陛下自然不會拒絕;二來麼,正好也可揚我軍威……”
所有人都需要強烈的被需要感,尤其是一國之君,他勢必會從無數的崇拜和被渴望的回應中收獲強烈的成就感。
這種成就感會令人沉迷,讓人上癮,促使他主動尋求下一次得到認可和回應的機會。
孔姿清和齊振業發出整齊的“哦”。
不愧是你。
於是趕在臘月放假前,秦放鶴抽空向盛和帝奏請此事。
“陛下初登大寶,也該四處走走,叫將士們知道陛下一直牽掛著他們……陛下也好看看工部和兵部的銀子用在哪裡,是否花得值。”
聽到前半截,盛和帝十分意動,聽到後面又有種被人戳破心思的窘迫,“子歸這話就見外了,朕哪裡會不相信……”
對這個建議,傅芝沒有意見,甚至還很支持。
本來麼,兵權是重中之重,一位帝王若不能取得軍心,如何算名正言順?
所以剛過完年,正月上旬,盛和帝就帶著秦放鶴和傅芝檢閱去了。
一行人先到京郊大營,又乘坐直遼鐵路去白雲港一帶視察水軍。
眾將士見陛下連十五都不過了,親來慰問,感動不已,好些人灑淚當場,叩謝聖恩。更兼熱血沸騰,嚷嚷著必要替朝廷開疆辟土,保境安民,馬革裹屍。
盛和帝也很高興,還親切慰問了幾名老將,又細細問大家過年吃的什麼,各處俸祿、夥食可曾到位。還親自去他們住的屋子裡看過,親手捏捏棉被、棉襖夠不夠厚,問了隨軍家屬們每日吃用,確認無人克扣方才安心。
他周身柔軟,那些孩童也不怕他,有的就大著膽子衝他笑,睜著一雙雙黑白分明的眸子喊,“您是皇帝嗎?”
孩子的爹娘驚得魂飛魄散,盛和帝卻哈哈大笑,過去伸手摸摸孩子肉乎乎的臉蛋,“是啊。”
挺好的,孩子們身上也有肉,看來確實是日子好過了。
傅芝和秦放鶴見了,俱都點頭,頗為欣慰。
單就親民和細致這一點來看,盛和帝確實做得比天元帝還要到位。
事後,盛和帝還親自登上了蒸汽機船,看什麼都稀罕。
他將各處都一一問過,愛不釋手,讚歎不已。
“愛卿,有此寶物,何不一用啊?”盛和帝問道。
大過年的,開幾炮聽聽!
“國之利器,不可輕易示人。”秦放鶴道。
傅芝掌管兵部,這事兒他倒是知道不少內情,“回陛下,聽聞工部如今已經在打造更輕便更精巧的二代蒸汽機船,屆時耗費更少……”
這些年以來,經濟的大發展、蒸汽機械的推廣都極大促進了科技的發展,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冶煉和鍛造業的突飛猛進,直接推動軍工業完成了一次質的革新。
大祿前期的冶鐵和鍛造技術大多繼承自唐代,基本都是手敲和小鼓風機,這直接決定了鍛打次數、力度和溫度較低。
如今科技進步,官方率先改良,采用蒸汽重錘快速鍛打,並配合吹氧法、大鼓風機提高溫度,進一步提升了鋼鐵的強度和柔韌度。
另外,又大膽創新,衍生出一係列合金產品。
種種發展應用到蒸汽燃機和鋼鐵船身,最直接的體現就是重量和成本的驟降,提升了煤炭燃燒後的能量轉化率,並大大延長了使用壽命。
借助這些發展,兵部火器營也開發出了新一代火炮,不僅射程更遠、威力更大,而且炮筒更輕巧,更不容易炸膛和遇熱變形。
任何領域的成果都不是獨立的。
這是一場廣闊且曠日持久的技術飛躍。
盛和帝不太懂這些專業的東西,但並不妨礙他覺得很厲害,還不忘慰問盧實等工研所成員。
多年研究下來,現在的盧實等人隱約跟外部世界有點脫節,就非常厭惡這種“非必要社交”:太浪費時間了!
高程比較光棍,直接說自己拉稀,拒絕見客。
盧實畢竟豁不出去,但他的厭惡是如此清晰,以至於盛和帝都看出來了,笑容有點尷尬。
秦放鶴:“……”
秦放鶴對這些科研人員也沒什麼辦法。
沒辦法,越老越值錢,沒炸死的都是大爺,都得供著。
“陛下不要介意,”秦放鶴隻要硬著頭皮替昔日政敵描補,“他們滿心滿眼都是為了朝廷鞠躬儘瘁死而後已,每日恨不得飯都不吃,覺都不睡……”
盛和帝聽罷,肅然起敬,“啊,真乃國士!”
非常清楚內情的傅芝:“……”
總覺得這一幕幕極儘荒誕。
往前推幾十年,誰能想到董門的人還會主動幫盧黨打圓場呢?
各處軍營本就日日操練,期間秦放鶴就順道安排了盛和帝檢閱,並不怎麼額外費事。
蒸汽機船也沿著內海開了一圈,像模像樣來了幾次攻防戰術演練,如盛和帝所願開了幾炮。
青灰色的硝/煙緩緩飄蕩在無儘的海面上,像一場盛大的綺夢。
將士們激動,盛和帝興奮,場面一度熱烈非常。
“陛下觀我軍刀劍鋒利否?”秦放鶴問。
“鋒利!”盛和帝看著陽光下銀光閃閃的新式兵器,滿足道。
“陛下觀我朝雄師威猛否?”
“威猛!”
“陛下觀我軍上下人心齊整否?”
“齊整!”
秦放鶴溫和微笑,向盛和帝發出惡魔低語,“銀子堆的。”
盛和帝:“……”
喜歡嗎?
愛看嗎?
滿意嗎?
銀子到位,您可以更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