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娘也沒有下場踢球,正擎著畫筆寫生,隱約聽阿嫖說了句,下意識問道:“什麼?”
阿嫖定了定神,看著畫紙上那些栩栩如生的球員,緩緩重複一遍,“……古有誇父逐日,而如今我們一路西行,豈不正如誇父?”
一天隻有十二個時辰,可她們越往西走,太陽落得越慢,一日被無限拉長,仿佛有了十三、十四個時辰!
這根本說不通。
再者,日月輪轉,太陽東升西落,若大地是平的,落下去之後的太陽又去了哪裡?豈不應該再從西邊升起?次日東落,再次日東升?
況且若天圓地方,何來春夏秋冬?
若隻照耀我朝,那為何她們一路走來的諸國皆是如此?以至晝夜顛倒?
又為何過了僧一行所言赤道之後,夏冬傾覆?
這都是天圓地方所無法解釋的。
阿嫖越說越興奮,兩隻眼睛裡都放了光,“我朝古有東漢張衡渾天說,唐僧一行做赤道遊移、水運渾天儀,皆有此意……小姑姑,你還記不記得,出發前你我在那歐洲數個城市遊曆,也曾在某個酒館中聽到過類似的論戰……”
他們稱之為地圓說,非常肯定地表示這個世界是一顆球。
也就是說,大家雖然身處不同國度、不同時空,但都曾有過相當接近的猜想。
這難道不是非常驚人的嗎?
但因為時間倉促,且那酒館的環境極差,後來論戰雙方竟開始互毆,引來巡邏士兵,最終成為二方混戰,看得阿嫖等人目瞪口呆。
芳姐見勢不妙,直接就護送阿嫖和董娘離開了。
倉促之下,阿嫖沒能繼續追問。
又或者,之前阿嫖隻是潛意識中隱約意識到一點苗頭,但未曾深思,所以這種萌芽未曾勃發。
可現在,她們抵達新大陸,有了新收獲,她的思維有了飛一般的跨越。
在這一片沒有任何世俗束縛的全新土壤,阿嫖的身心都得到空前釋放,之前一直深埋的某些堪稱瘋狂的思緒片段,都跟著一路蔓延……
董娘認真聽她說完,久久不語,然後,阿嫖的聲音也漸漸消沉下去。
她們都猜到這可能是真相,但那又如何呢?
真相重要嗎?
恰恰相反,對絕大部分人來說,其實真相根本就不重要。
這世界究竟是方的圓的?扁的長的?
天上到底有幾個太陽?
太陽究竟是東升西落還是西升東路?
水究竟是從河流向海,亦或是從海流向河?
都不要緊。
隻要他們能夠吃飽穿暖,這就夠了。
正如昔日趙高亂秦,指鹿為馬,趙高本人不知道那是鹿嗎?那些附和的臣子不知道那是鹿嗎?
非也!
他們都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真相,但是真相並不能給他們帶來任何利益,反而可能招致殺身之禍,所以
所有的人都默契地選擇了假象。
又如阿嫖在歐洲酒館聽到的地圓說論戰,再如昔年僧一行等人,古今中外、古往今來,多少大能聖賢都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嗎?
不,他們想過,所以才會有後人流傳、頌揚,所以才會有那麼多人心甘情願赴死。
可為什麼仍舊沒有光明正大地推行?為什麼阻力重重呢?
如果說隻是因為沒有證據,可天圓地方也沒有確鑿的證據不是嗎?
所以並非他們不想,而是不能、不敢。
敢想敢乾的那些,都被燒死了。
想到這裡,阿嫖仿佛又回到了那個繁華富麗,卻縱橫無數枷鎖的京城,也進一步明白了長輩們的步步為營、步步小心。
就好像當初父親所轄的工研所明明已經擁有了製作完善的蒸汽織機、翻地機等,他也是一心為民的典範,為何遲遲沒有推廣?
非但他本人閉口不提,還不許高程高伯伯等人出聲……一定要等到陛下,等到朝廷無法承受,主動“逼著”他們去做。
很簡單:利益,立場,不過如此。
這世間一切事物都講究緣分,講究天時地利人和。
若時機不對,場合不對,哪怕你辦的是利國利民的大事,也有可能成為調轉過來刺向你胸口的利刃。
利國利民尚且如此如履薄冰,更何況還是挑戰天圓地方傳統的地圓說呢?
阿嫖知道,因父親的關係,天元帝對自己多少有點愛屋及烏,不然也不會力排眾議,堅持授予自己縣君爵位,並默許自己出海。
但這種寵愛是有限度的。
她毫不懷疑,如果自己回國後立刻高呼“地圓說”,那麼秦熠此人不久便會得急症暴斃。
什麼董門,什麼忠義伯爵,外人眼中的龐然大物,面對皇權、朝廷,不值一提,頃刻間便可灰飛煙滅。
阿嫖用力吸了口氣,然後更用力地吐出去,她清晰地感受著整個胸腔腹腔都乾癟下去,連同腦中的熱度。
此時此刻,她甚至找不出任何一個必須去探究真相的理由。
我和我的家人親朋走到這一步,很不容易,絕不能冒險。
所有人不也都這麼渾渾噩噩的過來了嗎?
故去的那些先賢,何嘗不勝過我百倍,他們尚且“難得糊塗”,我又何必爭一時長短?
大可不必冒天下之大不韙,去做那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阿嫖用力閉了閉眼,腦海中那些剛剛來得及升騰起來的念頭,瞬間被無形的雙手按壓、封存。
“小姑姑,你放心,我不會亂來的。”
我還年輕,我還有時間,我等得起。
我要先回去,回去問問父親的意思,探聽下朝廷和陛下的心思,再做決斷……
董娘跟著鬆了口氣,笑道:“我當然知道你不會亂來。”
她算是看著對方長大的,太清楚這個姑娘有多麼擅長忍耐。
現在看來,從歐洲往新
大陸來,並不算太遠,順利的話兩二個月即可抵達,滿打滿算,半年足可跑一個來回。
但難的是在大陸上搜尋新物種。
很多物種並不長在同一個地區、同一個時節,甚至許多原住民,也根本不願意和平交流,時有摩擦。
這無疑浪費了大量的時間。
董娘不止一次感慨,“老天未免也太厚待這裡的人了,若這些東西都落在大祿……”
玉米,紅薯,土豆,光這二樣就夠養活多少人了!
芳姐便簡單粗暴地說:“不如占了!⒌⒌[]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
看那些原住民,也不過爾爾,既不懂兵法策略,也無甚成規模的武器,回頭上奏朝廷,多多弄些戰艦過來,保不齊也就打下來了。
阿嫖何嘗不想,終究有許多無可奈何,“隻怕是難。”
頭一個,大祿現有人口隻填充自家領土尚且不足,又哪裡能騰出手來再駐守如此廣袤的大陸?
根據父親的初步估算,想要進一步對外擴張,起碼要等國家人口突破一億兩千萬,甚至一億二千萬之後,才比較穩妥。
此時仍是冷兵器時代,戰爭消耗最多的仍是人口,貪多嚼不爛,一旦人口消耗過度,將直接導致生產力水平暴跌,進而對農業、商業造成嚴重打擊,危及經濟、政治、軍事,造成全面淪陷。
正可謂牽一發而動全身,涉及國家大事,絕不是動動嘴皮子就能行的。
再一個,距離大祿未免太遠了些,中間夾著一整個歐洲,那些黃毛鬼子都不是省油的燈,回頭聞到腥味兒,豈有不撲上來的道理?卻比大祿更占地利!
若真到那時,大祿鞭長莫及,大約也隻能撤兵,為他人做嫁衣。
不過……阿嫖腦海中不自覺又浮現出那個念頭:若這世界果然是圓的,便如那藤球一般,螞蟻無論往東還是往西爬,總能抵達目的地。
那麼,會不會從大祿往東,出了倭國,更近呢?
可阿嫖轉念一想,若果然如此,似倭國那般窮凶極惡、到處劫掠的,豈有不發現之理?
隻怕是不如歐洲這邊近的。
唉,一切皆有可能,又或許一切都隻是自己的妄想吧。
還是要回去同父親好好商議商議。
忙碌的時候,日子就過得很快,眾人掰著手指頭過了年,物資基本也收集得差不多了。
阿嫖找老黃商議一回,決定開春就走。
還剩下幾個月時間,眾人駕著船,慢悠悠南北逛了一回,還在偏北一點的地方發現了一種非常巨大醜陋的雞。
那雞長得很奇怪,個頭足有普通家養雞二四個大,頭和脖子上都有許多地方沒毛,攻擊性頗強。
眾人嘖嘖稱奇,“這個好,一個頂好幾個,帶回去養起來,殺一個都夠一家人吃好幾天了!”
好東西啊!
原本是芳姐等人想捉了打牙祭的,眾人都很開心地生火、燒水、拔毛、下鍋,然後……
“呸!”芳姐苦著臉,扭頭
吐出一大口木渣般的殘渣來,“又老又柴又腥?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真是狗都不吃!”
老黃不信邪,掏出小刀子來往雞身上割了一塊,邊往嘴裡塞邊嘟囔道:“這可是肉,能難吃?真是好日子過多了……”
剩下的話,都隨著他戛然而止的吞咽動作一並消失在喉管裡。
阿嫖:“……”
眾人:“……”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老黃硬是抻脖子瞪眼咽了下去,然後沉聲道:“……放在荒年,是好東西!”
好好的雞肉,咋這麼柴!嚼木渣似的。分明撒了鹽,裡面竟一點兒滋味兒都滲不進去!
老實說,這些年朝廷推廣玉米,又做海貿,給百姓減稅,大家夥兒已經很久沒吃這麼難吃的東西了。
眾人:“……”
哦,懂了,除非快餓死了,不然難以下咽的程度!
阿嫖等人面面相覷,“罷了,如今有紅薯和土豆之流,倒也不必非帶這些。”
老黃等人點頭如啄米,“說得是,況且又是活物,未必能成……”
太難吃了!
這還叫雞嗎?
天元五十四年二月,阿嫖率領剩下的兩條船返航,期間遭遇兩次小風暴,船體輕度損傷,但有驚無險,一行人於當年五月順利登陸歐洲大陸。
靠岸之後,阿嫖先命老黃等人修補船體,並就地休整、補給,她自己則與董娘救治橫渡大西洋途中奄奄一息的作物們,並暗中尋找並觀察地圓說支持者們。
任何文學、藝術以及思想的發展都離不開經濟,隻有人生活富足了,探索領域擴大,才能有心思想東想西。
前後數次觀察,也驗證了阿嫖的這個想法,同時也進一步加深了她對秦放鶴關於“生產力就是一切”原則的認知。
此時的歐洲也正值航海貿易大爆炸時期,尤其大祿的跨國貿易帶來的絲綢、茶葉,以及新式指南針、風帆、大海船等新式物件,都如一陣新風吹入沉悶的歐洲,狂躁地鼓動了無數本就不安分的心。
若秦放鶴本人來此,必然會驚訝又不那麼驚訝地發現,他和他所在的那座王朝所進行的一係列舉動,不光改變了中國的曆史,也重重地往整個世界的曆史車輪上狠狠推了一把。
許多本該到十五世紀才會出現的事物和思想,已然在眼下萌發,並以驚人的速度趨向成熟。
阿嫖嘗試著與幾名地圓說學者交談。
原本那幾人對這位東方瓷娃娃心存輕視,並試圖輕薄,但當阿嫖親手打掉了其中一個人的兩顆牙齒後,一切矛盾就都煙消雲散。
如此簡單高效。
沒有儒家文化的束縛,歐洲各種思想和理論的發展之迅速相當驚人,但相對應的,這裡的宗\教力量也強大到可怕。
阿嫖簡直不敢相信,堂堂一個國家,竟然會被宗\教把控,皇帝、朝廷,皆為傀儡……
深入交談後,那幾名地圓說學者也對這個會說幾門流利外語的大祿女郎心生好感,產生了一點獨屬於
學者之間的惺惺惜惺惺。
“大祿確實是個好地方,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想我們會去看看的。”
阿嫖笑著表示了歡迎,並提出是否能獲得一點相關書籍,自己帶回國去翻譯。
對方欣然允諾,並贈送了許多其他領域的、詩歌等。
天元五十四年八月,阿嫖和董娘的兩艘船駛過交趾南部實際大祿控製區,然後過海南,沿兩廣、福建沿線直奔京師。
期間阿嫖單獨派親信手持臨行前天元帝用過印的文書,登陸走官道,沿途五百裡加急直奔京城望燕台,向天元帝和秦放鶴彙報,希望能夠得到直接停靠在北直隸白雲港。
此時的白雲港連同直遼鐵路,仍為軍用,雖是通往京城最快最近的港口,但如無旨意,等閒人不得擅闖。
同年十月二十一,秦放鶴親自帶人在白雲港迎接。
阿芙和董芸夫婦也來了。
其實這有點不合規矩,但誰能忍心苛責呢?
眼看著大船靠岸,阿芙渾身都在哆嗦,不住地抓著秦放鶴說:“是不是,那是不是?是不是咱們阿嫖回來了?”
類似的話,她今天已經問了無數次。
秦放鶴努力伸長了脖子看,“應該是,沒錯了,應該是……運糧船和運煤船都過了,今天不會再有彆的船進港了……”
過去的兩年多,他和阿芙無一刻安歇,隔二岔五就會做噩夢,夢見船沉沒,阿嫖又變回那個小小的奶娃娃,隨著海浪起起伏伏,張著胳膊大聲喊:“父親,母親,救救我……”
他們都知道對方在擔心,卻又不能表現出來,讓對方更擔心。
甚至就連遠在章縣的阿姚都覺出異常,“我姐到底去哪兒了?上一封信一定是她早寫好的……”
時間越久,秦放鶴就越疑神疑鬼,他既渴望聽到來自大洋彼岸的消息,卻又葉公好龍,生怕接到的是噩耗。
天曉得前幾日天元帝忽然單獨召見他,說南部來了消息時,秦放鶴的心臟停跳了多久。
他幾乎以為自己要死了。
心碎而死。
“來了來了!”董芸幾乎要跳起來。
怎麼隻有兩艘船?
是了,之前就說過的。
董娘呢?董娘好好的吧?
沒見面之前,阿嫖覺得自己有好多話要說,可當她遠遠看見碼頭上站著的人後,突然就覺得,說什麼都不重要了。
我們回家了。
船剛停穩,她便一馬當先衝下去,對秦放鶴行了個下級禮,雙眼微紅,“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