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妙啊,不妙……
趙沛甚至顧不上會場的混亂,緊急思考對策。
陳芸之死,其實更有利於保全她自己的身後名,於大局無礙,但張穎這飛來一手,卻直接毀掉接下來的計劃,殺傷力巨大。
陳芸連年勞碌,雖有男寵,卻未誕育子嗣,如今自儘,皇位空懸。
先帝是她唯一的同胞兄弟,早便死了,其餘幾個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也要麼被先帝所害,要麼死於宮變、戰火、瘟疫,要麼流散在外……
唯陳功為內閣之首,又與陳芸是三服之內的血親,完全可以由他繼位。
且此賊才乾不足、貪生怕死,實為傀儡之不二人選,極有可能當場簽訂條約,大業可成!
但是!
張穎搶先一步把他殺了!
陳功一死,餘者威望、資曆皆有不足,陳氏族人之中再無可登大寶者!
陳氏王朝,宣告結束!
接下來,交趾勢必會進入群雄割據的混戰時代。
從長遠來看,交趾內鬥,彼此消耗,對大祿有利。
但這麼一來,陳氏王朝時期答應的承諾,繼任者完全有理由不承認!畢竟你不能用前朝的劍斬本朝的官不是嗎?
打個直白一點的比喻:有家糧店欠債,老板不堪重負自儘,債主登門,頂了天要回本金,卻沒有理由要求二任店主償還前任店主欠下的人情債!
也就是說,趙沛等人本次提出的附加條約,名不正言不順了!
幾乎是陳功斷氣的瞬間,交趾群臣的眼神就變了:一種名為野心的欲/望迅速萌生。
亡國之君,也是君啊!
看著眼前的鬨劇,金暉的臉肉眼可見拉下來,若非場合不合適,隻怕將張穎鞭屍的心都有了。
史書由勝者塗抹,此事天知地知他知,天下所有人都知道!
陳功親自授意史官詆毀陳芸,和外姓繼位者汙蔑陳芸,可信度完全不能同日而語。
簡單來說,這個時代的宗族觀念還是很強的,若自家人親口說你不好,外人多半會信以為真。
但若是繼任者說你不好,則真實性有待考據……
所以接下來無論是張氏交趾還是王氏、李氏、趙氏交趾,對陳芸身後名的殺傷力都將相當有限。
金暉自然可以繼續釋放謠言,可縱然如此,你可以說陳芸私德有虧,但她大一統的功績卻無可辯駁,也確實死守國門,不曾屈服……
張穎!
金暉用力閉上眼睛,第一次後悔當初沒有真的投毒。
死都死了,還留下這麼個大麻煩。
可惡!
眼下他們能選的無外乎兩條路:
第一,打著為使團官員家眷討還公道的旗號,強力插手交趾內政,隨便選一個姓陳的推上王位,以便延續兩倍賠償條款。
但這麼一來,大祿的處境多少有點僭越的微妙。且新君勢弱,不足以
服眾,交趾其他貴族勢必群起反對,甚至圍攻,大祿就不得不持續發力,以保證陳氏交趾延續下去。
可賠償數額巨大,以如今交趾家底,哪怕勒緊褲腰帶不吃不喝,起碼也得攢個三五年,難不成大祿就在這裡保護傀儡皇帝三五年?
多麼荒唐!
第二,自認倒黴,放棄兩倍索賠要求,逼迫交趾高層儘快推新皇登基,然後按照第一版條款交付。
如此,為爭奪皇位,交趾內部勢必分裂,大量消耗,戰線不會很長。
但這個法子也有個隱患,陳芸之後的交趾千瘡百孔,會有第二位繼任者完成統一大業麼?
若不幸長期分裂,各地“諸侯王”必然無人認賬,那麼這個一倍的原始賠償條款也就成了空口畫餅……
麻煩啊,真是個大麻煩!
因為這兩條路無論怎麼看,都約等於鏡花水月,遠不如陳芸活著。
有生以來第一次,趙沛和金暉油然生出默契,整齊地發出一聲沉悶而悠長的鼻息。
兩人對視一眼,都看透了彼此眼底的疲倦。
任誰在氣候迥異的異國他鄉一待幾個月,面對頻頻滋生的障礙也不會好過。
總而言之,要賠償、簽條約的原定計劃行不通了。
直接開戰?不可,此為下策。
爛船還有三千釘,縱然幾經摧殘,沒了君主的交趾仍舊是一個擁有數百萬人口的國家,勝敗不是口頭說說那麼簡單。
陳芸為自己選的自儘的時機太絕妙,若大祿貿然開戰,反而容易激起剩餘交趾人的韌性,促使他們一致對外。
且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陳芸雖死,地方武裝卻完好無損,交趾的地形和作戰方式就決定了不可能像打高麗、蒙古那樣速戰速決。
一旦開戰,少則五七年,多則十幾年,隻能用無數大祿將士的血肉去填……
而對於當下的大祿而言,人口遠比這片土壤更寶貴,得不償失。
這就是與人鬥的特質,對手是活的,他們不可能完全按照己方計劃走,不到最後一刻都不能放鬆……
“諸位!”趙沛決定快刀斬亂麻,揚聲道,“我朝本無乾涉貴國政事之意,然兩國邦交非同小可,食言而肥的事情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再四,貴國不會以此為契機,將之前賠償一事拋擲腦後,翻臉不認了吧?”
無論日後,都要先抓一個態度出來。
隻要對方接茬,剩下的事就好辦了。
不管怎麼看,都是自家理虧,而且趙沛的開場白做得太好了:大祿無意乾涉交趾內政!
人家給交趾面子,交趾自然也要投桃報李。
故而剩下的幾位閣員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終有一人出列,“使者所言甚是,隻是國不可一日無君,眼下……”
總得有個頭目,才能繼續談判啊!
他是真害怕,害怕對方惱羞成怒就地翻臉,把現場眾人都殺了。
趙沛環顧四周,便見交趾談判團皆有
懼色,也知道他們的擔憂。
“既如此??[]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我允爾等十日,另立明主,再行談判!”
眼下他們確實可以拿下大羅城,但一頓飽和頓頓飽,總有差距。
他願意等,等著交趾內亂,等交趾內耗,等交趾僅剩一個空殼,大祿可以輕鬆吞下,而不必擔心被劃傷柔軟的口腔。
那人一聽,大喜,才要說話,卻聽趙沛忽話鋒一轉,“然貴國屢次反悔,毫無誠意,如今又出此下作之舉,實不可信,故而我提議,先將陳芸、張穎和陳功的私庫收繳,作為我軍數月來耗費。來日談判時,多退少補,諸位意下如何?”
眼下能拿多少先拿到手再說!不然留下也是資敵。
人最怕有欲/望,有欲/望就有把柄,趙沛先承諾不乾涉交趾內政,這些大臣便不舍得死,也不敢反抗了。
這就是讓步。
而讓步隻有零次和無數次,一旦開頭,那麼剩下的也就順理成章了。
人家都放任我們再立新君了,明擺著不遷怒了,要點賠償什麼的,不過分吧?
要麼交出三人的私庫,要麼……都去死吧!
最後,一乾交趾大臣強忍肉痛,同意了趙沛的要求,然後轉頭就內鬥去了。
天元四十九年十一月,大祿收攏原交趾皇帝陳芸、閣員張穎、陳功私庫,得金銀珠玉約合白銀七百多萬兩,另有精致綢緞、名貴香料等若乾,總價值也不在七百萬之下。
光是這三人的私庫,折合白銀就高達一千五百萬兩之巨!
好些交趾官員看見,悔得腸子都青了。
付虎命人搬運、清點,數日方得,不禁冷笑,“還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國家再苦,也苦不到這些人身上去。”
嬰孩拳頭大小的透徹寶石、二尺高的血珊瑚、荔枝般大的渾圓海珠,在彆處皆是稀世珍寶,放到這裡,竟都成箱成匣。
可惜沒多少糧食。
現在的交趾最缺的就是糧食了。
高猛私下就笑,“好歹人家是一國之君,這也沒什麼。”
彆的不說,就大祿以前殺的那些貪官,莫說一國之君,好些地方知州、知府抄家,不照樣幾百萬兩銀子疊成山?
陳芸生來就是公主,後篡位登基,接手父兄私庫,財富必然是個天文數字。
隻沒想到張穎和陳功二人,倒也沒落下。
正如趙沛所料,群龍無首的交趾迅速陷入內戰,十日之期未到,就死了幾個。
人活一世,誰還不想坐坐龍椅了?
此地不宜久留,趙沛再次緊急與交趾即將分崩離析的內閣面談,非常通情達理地表示,談判的事情不急,你們先打著,我們暫時撤到東南沿海一帶等消息,沒問題吧?
雖然明知有詐,但這也意味著短時間內大祿並無吞並交趾之心,所以交趾眾朝臣也樂得自欺欺人。
畢竟眼下,大家忙著爭權奪利,也確實騰不出手對外。
於是四十九年十一月中旬,原駐
紮交趾都城大羅城的大祿朝軍隊、使團,齊齊開拔,遵照約定,迅速退往東南沿海一帶,並名正言順地原地駐紮、屯兵、開荒,徹底封鎖了交趾海岸線。
與此同時,陳芸身死的消息傳遍全國,引發軒然大波,多有地方武裝獨立,相互吞並,交趾再次爆發全面內戰。
大批平民和無心戰爭的士兵往北部大祿邊境,以及東南沿海一帶蜂擁而來,試圖逃離淪為戰場的故鄉。
李福當即指揮前來接應的大祿水軍運送難民,並就地建立港口。
選擇退到此處,一是為光明正大占領交趾國土,二來如今大祿海上貿易日漸興盛,其中有一條往西洋的水路正從此處經過。
以往大祿朝船隊從西洋返航時,要穿越三佛齊控製下的馬六甲海峽,然後沿交趾海岸線進入大祿海域,再沿兩廣一帶靠岸登陸。
而每每經過一次,船隊都要繳納一次重稅!
但是現在,不用了!
另外,交趾海岸線完全落入大祿掌控,與西面吳哥、北方雲貴、廣西呈三面合圍之勢,來日鯨吞蠶食……
天元五十年三月,滿載金銀珠寶和香料、絲綢等物的船隊自交趾返京,天元帝大喜。
“這一步走得妙呀,”胡靖老爺子笑得臉都紅了,“交趾沿海落入我手中,北可保南部沿海太平,南可威懾三佛齊等國,保障商船運行,大利啊!”
背後蘊藏的戰略意義太大了。
最妙的是,這一趟我國不費一刀一槍,沒有任何傷亡!還白得了那麼許多昆侖奴!
“不僅如此,”秦放鶴笑道,“南部才是交趾物產最豐富的地段,那裡有大批一年三熟的稻田,魚鱉蝦蟹就更彆提了。”
而且交趾面積最大的天然橡膠林,就在南部!
一聽稻田,上到天元帝和太子,下到內閣一乾老爺子們,俱都樂開懷。
“果然能三熟麼?!”
“好好好,三熟好啊,這得養活多少人?”
“嗨,三熟,一時吃不完可如何是好?”
最後一句是柳文韜說的,眾人一聽,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