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陳芸所料,大祿使團並未乾涉她平亂,四天之後,大羅城就再次恢複了平靜。
但空氣中卻又多一股腐臭。
“陛下,”連遭變故,張穎數日不曾安歇,眼中滿是血絲,一開口,嗓子都啞了,“事已至此,唯有儘快將之前對百姓的承諾落到實處,分田、免稅,方能挽救於萬一。”
太亂了,事情發生的也太過突然,不少底層皇城禁衛軍拒絕向平民動手,導致內訌,大量流民和底層士兵逃亡。
這對當下的交趾而言,無異於雪上加霜。
眼見陳芸不說話,張穎就知道她多少聽進去了,趁熱打鐵道:“其實那些百姓所求並不多,要的也隻是一個安心,陛下應多加安撫,並說服權貴……”
他是底層商戶出身,知道民生多艱,但交趾高層卻一直不以為然。之前他不是沒提過類似的建議,均被否決。
他所面臨的阻力,非陳芸一人,更包括以陳功等人為首的一乾交趾貴族。
在他們看來,平民與奴隸何異?與城郊野草何異?生而為牛馬,就該任勞任怨,怎麼還敢跟主人要田地!
倘或今日那些平民嘗到甜頭,來日是否會變本加厲、得寸進尺?
可此一時彼一時,當下交趾已用空前危局證明這種思路的錯誤,想要延續,就必須做出改變。
陳芸明白他的意思,但決心難下。
風險太大,她輸不起。
一直以來她之所以能立足,多因交趾貴族和高層支持,若驟然主張分田地,勢必損壞貴族利益,不用大祿來打,高層先就會將她趕下王座。
貴族本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名下擁有大批私人武裝……
“分田地、免賦稅”,區區六個字,看似簡單,實則是讓陳芸親手切割保皇派的中堅力量!
哪怕往前推幾日,遊民和底層士兵沒有造反、逃亡,陳芸或許可以冒險一試,將其慢慢轉化為自己的力量。
但現在?來不及了,大祿動手太快,完全打斷了交趾休養生息的進程。
她手中僅剩的籌碼,隻有權貴了。
就好比溺水之人原本有兩條蛛絲可拉,現在隻剩一根,你敢放棄僅有的一根,去賭微乎其微的希望,嘗試抓另一根嗎?
張穎不是不明白陳芸的處境,她從來就沒有回頭路。
但……
後者卻也抬頭看他,漠然道:“還有什麼是朕聽不得的,講!”
張穎一咬牙,乾脆豁出去了,“另外,大祿使團勢必會趁機落井下石,隻怕之前談過的賠償條款……微臣死罪,但還請陛下以大局為重,儘量不要反抗,以求一線生機!”
陳芸沉默片刻,“是喘息之機,還是一線生機?”
幾百萬兩白銀,幾千萬石糧食,還有大量的煤鐵等物,哪怕可以分幾年,也足夠把交趾掏空了!
張穎啞然。
是啊,到了這一步,交趾真的還有生機
嗎?
或許早在大祿開始對外擴張的那一日起,早在大祿軍隊劍指高麗、蒙古等漢人曾經占領過的疆域的那一日起……
甚至?[]?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更遠,早在兩個國家成為鄰國的那一刻起,交趾就注定了要走向滅亡。
見張穎不說話,陳芸也罕見地顯出一絲黯然。
漢人有句話叫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如今大批百姓、士卒逃亡,壞消息正在以驚人的速度擴散,勢必動搖民心,若地方駐軍中有居心叵測者……
張穎之言,不無道理,當務之急是穩定民心,但消息遞不出去!
從動亂那一日起,大祿駐軍就死守大羅城幾大城門,以討說法為由,隻放流民出城,而不許交趾官方人員流動。
一旦離開了叢林環境,交趾士兵的戰鬥力便直線下降,完全無法與大祿軍正面抗衡。
與此同時,趙沛卻已向本國求援,要不了多久,附近幾個省份的水陸聯軍便會抵達,徹底顛覆兩國兵力對比。
換言之:以陳芸為首的現任核心領導班子被軟/禁了。
她不是沒想過突圍,但這麼一來,等同於全面開戰,值此人心惶惶之際,能調動多少軍隊,陳芸自己都沒有把握。
真到危急關頭,大祿是否會擒賊先擒王,是否會慫恿下面的軍隊殺死自己……
或許大祿仍不會與交趾全面開戰,但以當下局勢,他們卻足可以推動交趾改朝換代!
對陳芸而言,是生與死的考驗,但其他交趾人呢?誰當家,又有什麼分彆!
賣國自保?還是殊死一搏……大祿在逼她做出選擇。
陳芸忽然自嘲一笑,說到底,對手何曾給過她選擇!
賣國自保,她將遺臭萬年,生不如死;
殊死一搏,甚至或許等不到最後,就有貪生怕死的交趾貴族將她賣了,罵名,還是要她來背。
兜兜轉轉,終究又回到起點:
縱然現在萬般掙紮,她能爭取到的,也僅僅是多一點苟延殘喘的時間。
陳芸用力閉上眼睛,第一次正視殘酷的現實:
交趾,我的交趾,要亡了。
十月中旬,廣西、海南水師先後抵達交趾東岸,派出李福攜五千步兵前往大羅城與趙沛、金暉等人彙合。
因當下兩國還維持表面的和平,所以李福一行人長驅直入,途中沒有遇到任何成規模的正面衝突,非常順利。
兩邊會師後,先相互驗過文書、憑證,這才交換信息。
“各部陸續登岸,安營紮寨,”李福言簡意賅道,“我們也接到了各地彙過去的遊民,已有文官現場登記造冊,分男女老幼分批運回去……”
總體而言,女人多生性溫順,好約束,又能繁衍人口,大祿很需要;而孩童便如一張白紙,方便任意修改塗抹。
至於成年男子,已經定性,不得不防,需要先拉回去乾點重體力活兒,好好磨磨性子……
“第一批多少人?”趙沛問。
“走得匆忙,未曾仔細算過,”李福想了想,“不過沿途走來粗粗估計,少說也能有個三兩千。”
這個數字倒是叫使團眾人吃了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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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多!
不過轉念一想,大羅城跑出去的就有幾百,眾人沿途呼朋引伴,翻番也不算意外。
金暉倒是更關心另一件事,“開的什麼船?”
聽李福說了,他不免有些失望,“不是說工部這些年一直在做什麼蒸汽鐵船,怎麼不見動彈?”
還想趁機開開眼界呢。
“是有這麼回事兒,”李福笑道,“去歲就隱約聽說下過水了,隻是西南內海多礁石,那鐵船吃水深重,容易磕碰,來到這裡反而不便。”
他隻說到這裡就沒有再講,但大家都聽出了另一重意思:
交趾沿岸多礁石,吃水不便,那麼,自然有需要沉重大船的時候!
且等著吧!
“對了,我等離家已久,朝中可有什麼大事?”趙沛問道。
“彆的倒也罷了,各處紅火著呢,隻一樣,”李福歎了口氣,“八月底,杜閣老故去了。”
使團離京不久後,董春再次上書請辭,天元帝未允,但語氣已不如以前強硬,所有人都明白,這是皇帝在給臣子最後的體面,隻要董春再上一次,便可全身而退。
於是八月末,董春再次上書,結果天元帝準奏的折子剛剛發下去,杜府就傳來噩耗,說是杜宇威杜老爺子於昨夜夢中去世。
天元帝聞訊大驚,立刻又派人把已經送到董府的折子給追了回來。
這些年朝廷諸事繁雜,急需肱骨之臣穩定大局,先有楊昭中風不能理事,如今杜宇威也沒了,若董春再在這個當口請辭,內閣缺口太大!
這種特殊時刻,內外需求之強烈,已然壓過董門雙閣的格局可能帶來的威脅。
尤其自秦放鶴入閣,董門上下越發謹慎內斂,有外部諸國矛盾頂著,眾人一致對外,朝廷上下還真沒覺出有什麼不妥……
稍後李福去休息,眾人散了,趙沛不禁唏噓,“幾位老爺子年紀大了,這幾年未免也太累了……”
怕不是生生累死的。
金暉卻不以為然,“若不外鬥,便要內鬥。”
能爬進內閣的,都是天生陰謀家,腦子不會有一刻清閒,想讓他們如民間的尋常老頭兒一般含飴弄孫、頤養天年?
做夢去吧!
趙沛一怔,那倒也是。
金暉卻雙眼發亮,言辭中頗有幾分向往,“況且杜老死在任上,往大了說,乃是為國捐軀,榮耀無限……”
且看著吧,陛下事後必會大加追封,這份榮耀又將蔭庇杜家的子孫後代。
為人臣、為人父者,一生所求,不過如此。
天元四十九年十月底,趙沛再次代表大祿修改賠償條約,要求的白銀、糧食、鐵炭等物,全都翻了一番。
現任交趾國主陳芸拒不接受,當著交趾、大祿雙方代表的面
表示,堅決不簽如此屈辱條約。
“如此條款,與賣國求榮何異?交趾必亡!”她沉聲道,“若為亡國之君,朕又有何顏面去見九泉之下的陳氏祖先!”
金暉嗤笑出聲,“陛下弑兄在前,毀約在後,已然聲名狼藉,早便沒了顏面,還差這一遭麼?”
趙沛:“……”
好嘴啊!
陳芸置若罔聞,忽然不知從哪裡抽出一柄利刃,指著一乾神色各異的交趾高層喝道:“爾等生在交趾,食交趾俸祿,便該為交趾守節!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朕,先行一步!”
張穎心臟劇跳,“陛下不可!”
話音未落,卻見陳芸已橫刀自刎,血濺當場。
很好,交趾沒有亡在朕手上……
如此決絕,連趙沛和金暉都有片刻錯愕,交趾高層臉色同樣難看。
陳芸一死,倒是保全了她剛烈女帝的美名,日後交趾史書上必然有她大一統的豐功偉績,並引發後人無限唏噓。
同樣的,後面的繼任者如果同意大祿的要求,就會自然而然的背負“賣國賊”的罵名;如果不答應,也很難完成比統一交趾更偉大的功績……
最後的最後,她為自己下了最妙的一手棋。
談判現場突然變成自殺殉國現場,一時間,所有人都不知該作何反應。
這,這還談得下去嗎?
不,正是談判的好時機!
趙沛腦海中靈光一閃,才要開口,就聽金暉搶先一步道:“陳芸對內謀殺手足,弑君篡位;對外食言而肥,屢屢毀約;對上不敬先祖,對下戕害黎民,此為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輩,其罪責罄竹難書,其惡天理難容!今畏罪自殺,意在挑動大祿、交趾兩邦父子之情,實為國賊!其用心之險惡,令人發指!爾等當以大局為重,勿要受其蒙蔽!”
你要美名,我偏不給你!
一語驚醒夢中人,金暉說完,交趾眾朝臣冷汗涔涔而下,眾人飛快地交換下眼神,陳功便越眾而出,諂媚賠笑道:“使者慧眼如炬,我等……”
“賤人受死!”變故隻在頃刻間,不等陳功說完,一旁的張穎就合身撲過來,一把拔下發簪,徑直刺入陳功頸間。
殺完陳功,不待兩國談判人員和衛士反應,張穎便乾脆利落地撞柱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