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被告知近期要多多巡視城外山林,同知韓衛東頓時苦哈哈道:“恩官,非卑職推脫,隻是本地廂軍本就為數不多,如今天暖了,又要開荒、操練,又要修築工事、興修水利,著實脫不開身啊……”
禁軍、廂軍,一字之差,實際待遇天差地彆,前者享受中央直屬待遇,後者卻隻是地方二等行伍,除常年操練、隨時待命準備打仗之外,還要負責地方基建,乾得多掙得少,非常辛苦。
遼寧四省劃歸大祿朝也不過五六載,百廢待興,在這裡當官是真的累。
所以韓衛東一聽這話,不禁叫苦連天。
開春活兒最多,軍營外好些玉米地還沒來得及施肥呢,誰有工夫哄大小姐開心!
知州王增耐心聽他說完,先出言寬慰安撫,“本官知道你疲累,”旋即話鋒一轉,“隻本州地處邊陲,又多深山老林,眼下開了春,保不齊就有餓了一冬的野獸出沒……”
“且不說有無人手,”韓衛東渾然不以為意,將兩手一攤,“自天元三十九年起,卑職每年數次率兵進山清理,頗有成效。恩官且看,近三年來,可曾有野獸出沒?”
野獸也有智慧,挨了幾年打殺,早就不敢往這邊來了,這不是做無用功嘛!
“這……”王增也知他所言不虛,隻是兩頭作難,“唉,有備無患嘛。況且那兩位大小姐過境,偏生被她們看見,如今問起,你我什麼都不做,到底不美。”
韓衛東素知這位上官寬和有餘,銳利不足,倒不同他置氣,隻忍不住抱怨道,“依卑職說,那些福窩窩裡出來的公子小姐何不老實在京中享福,做什麼漫山遍野的亂跑,隻是裹亂!”
小姑娘家家的,懂什麼啊!
到這裡來逞威風,平白添亂。
“哎,慎言!”王增微微變色,“董閣老和秦侍郎為國儘忠,十分操勞,兩位女公子宅心仁厚,也算百姓之福了。”
人家長輩立下大功,還不能庇佑後代嗎?到了這邊地界,於情於理於公於私,他們這些做地方官的都該好生招待。
莫說這兩位小姐隻是關心百姓安危,並無不妥,就算換做那些惹是生非的紈絝子弟,他們又能如何呢?
且知足吧!
聽到這兩個人,韓衛東也有些後怕,可一想到眼下這裡也沒外人,還是習慣性多說幾句,“那兩位大人天縱奇才,卑職自然是敬服的……”
“這就對了,”見他聽進去,王增神色和緩,“你我隻管用心去做,護得那兩位女公子安然離開本州地界……若得來日她們向閣老和秦侍郎美言幾句,於你我仕途也大有裨益啊。”
這倒也是。
董門門檻甚高,尋常人想巴結都不得其法,兩位小姐卻忽從天降,實乃天賜良機!
韓衛東點點頭,起身抱拳行禮,“多謝恩官提點,既是公務,少不得卑職點起人馬……”
話音未落,卻聽外頭腳步匆匆,有外面的人遞進來消息。
“大
人,不好了,城外有熊出沒傷人!”
“什麼?!”
王增嗖一下就從座位上彈了起來,胡子微微顫抖,“什麼傷人?”
來人不敢抬頭,“熊。”
“不可能!”韓衛東也失了冷靜,“本地以有三年無猛獸下山……等等,你可曾親眼所見?”
“小人不曾,可隻怕如今大半座州城的人都知道了……”傳話的小廝聲音微弱道。
“怎麼說?”王增三步並兩步來到他跟前追問。
“聽說是城外那夥獨人被熊所傷,入城求大夫醫治,滿地是血危在旦夕,好些人都瞧見了……”小廝也知情況緊急,吊著一口氣全說了。
“獨人”,便是如今當地百姓對北星那一夥拒絕融入的遊獵人的代稱,隱約有點“異端”,瞧不上的意味。
竟是她們?!
王增將兩手一拍,啊了一聲,原地飛快地兜起圈子,“禍事禍事!”
前幾日那兩位女公子剛說了擔心,今兒就要死了!
嗚呼哀哉,天要亡我啊!
“怎麼又是那些娘們兒!”韓衛東恨得磨牙,氣急敗壞道,“早些年恩官辛苦為她們修建房舍,如此這般施以恩惠,她們偏不領情,非要去外頭做野人,如今大禍臨頭,又當如何!”
要是她們老老實實待在城內,怎會有今日之災!
“住口!”王增罕見地變了臉色,一迭聲命人備馬,“本官親自去探望!”
事到如今,追究誰之過還有何意義?
當務之急,是該好好思索如何彌補才是!
若此事無人知曉,尚可糊弄過去,偏生有兩位小祖宗在……
在任何一個地方,死人都是天大的事,他身為一地知州,親自到場處理,一來可顯鄭重,二來倘或那兩位小祖宗到了,也能有個交代。
眼見王增一陣風似的卷了出去,韓衛東原地掙紮片刻,終究還是一跺腳,也跟了上去。
很快,王增和韓衛東這兩位地方最高文武官員便來到事發醫館所在的那條街。
本地平靜數年,忽然冒出野熊傷人事件,猶如平地驚雷,擔驚受怕的、單純看熱鬨的,無數百姓將前方裡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王增和韓衛東不得不提前下馬步行。
距離醫館還有大約三四個門臉兒時,就有維持秩序的巡街衙役認出二人,慌忙上前見禮,又幫忙開路。
“免了免了,”此刻王增哪裡在意這些繁文縟節,胡亂擺擺手,邊往裡走邊問,“果然是被熊所傷麼?傷勢如何?有無性命之憂?”
“大夫看了,傷痕無誤,聽說林子裡當場便死了一個,送進來的這個皮肉翻卷,深可見骨,卻不曉得會如何……”
說話間已至醫館前,濃烈的血腥味撲面而來,王增和韓衛東一抬頭,對上醫館內的人後,瞬間面如死灰。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護送他們進來的衙役低聲道:“當時卑職等人正在彆處巡街,聽說是
這兩位女公子幫忙驅逐圍觀人群……”
王增擺擺手,示意他退下,自己則飛快地整理下衣冠,微微吸了口氣,重新抬腳邁了進去。
他和韓衛東進門的瞬間,董娘和阿嫖就發現了,前者不由冷哼出聲,率先發難,“王大人,前番你才說無需擔憂,如今在我等眼皮子底下竟就出來熊了!你該作何解釋?”
“這……”王增也是心裡發苦,饒是官居五品,也不得不認栽低頭,“是下官疏忽……”
且不論原因為何,既然出現野獸傷人,他這個地方官難辭其咎,先把責任攬了再說。
韓衛東是個直人武官,聽不得這般指責,“小姐息怒,非卑職狡辯,實則本地確已多年不曾有野獸傷人,去歲入冬前卑職也曾帶人在附近巡視,確無熊巢啊!”
董娘不怒反笑,“哦,照這麼說,是我冤枉你了?”
我們沒來就沒有,一來就有了,天下有這樣巧合的事麼?
是你們玩忽職守,故意不將那些人當人?還是素日便習慣了欺上瞞下,隻手遮天?
“不敢不敢……”在此之前,韓衛東也不過地方上小小武官,並不擅長與什麼公子小姐打交道,眼見董娘如此尖銳,不禁額頭冒汗,努力思索脫身之法。
醫館分前後兩間,前面看病抓藥,後面針灸、推拿、救人,如今大夫和傷者在後,董娘、阿嫖、北星和另外一個“獨人”俱都在前。
韓衛東眼珠一轉,餘光瞥見渾身是血的北星她們後,複又意有所指道:“卑職並不敢欺瞞小姐,也不敢否認事實,隻是野獸素愛圈地,等閒不會輕易外出,如今城中人口漸增,燈火、人聲晝夜不息,野獸文職驚恐,就更不會往山林外圍來了。除非……”
“除非什麼?”董娘追問道。
韓衛東看了她和阿嫖一眼,又看北星二人,“除非有人誤入野獸領地。”
董娘一怔,就聽韓衛東又說:“如今冬眠結束,母熊也剛產仔不久,性格暴躁衝動,倘或有人不聽勸阻,擅自進入野獸領地……”
北星和同伴的漢話都是半吊子,偏生韓衛東語速又快,幾番話下來,也隻聽得一點零星碎片。
可即便如此,隻看對方的語氣神態,也能猜到話無好話!
同伴一死一重傷,如今又被人當面汙蔑,北星和同伴怒不可遏,抬手以弓箭指著韓衛東,剛罵了一句,突然就聽阿嫖猛地一聲,“王大人!”
從剛才開始,阿嫖便一言不發,此時驟然開腔,眾人的注意力全都被吸引過去,下意識屏息凝神,等著後面的話。
阿嫖隻對王增微微一笑,往烏泱泱的門口瞥了眼,“王大人,傷者危在旦夕,此處卻如此擁堵,氣味難聞,也耽誤了旁人看病,不大好吧?”
這一笑之下,恍惚間,王增竟隱約看到了當年秦放鶴的影子,心頭悚然一驚,驟然回神,“啊,小姐說得有理。”
他當即命人驅散圍觀百姓,緊急調派人手把守街道,維持秩序。
有百姓不願散
去,眼巴巴問道:“大人,真有熊下山了麼?”
“是啊大人,這裡還能住嗎?”
“熊真的會吃人嗎?”
“不必驚慌,”王增神態舒展,溫和而慈祥的目光一一劃過眾人,熟練安撫道,“熊未曾在外遊蕩,也已受驚往林子深處去了,隻要大家不往偏僻處去,便無需擔憂。另外,本官也會儘快再安排人手清理……我朝雄師威猛,戰無不勝,北方鐵蹄尚不能奈何,還降伏不了區區一頭野獸麼?”
不得不說,王增在本地確實頗有威望,也非常清楚百姓們最想聽到怎樣的保證:
傷者在此,血跡未乾,一味否認乃下下策,非但不能安民,反而會使人心浮動,如此真真假假,簡簡單單三言兩語,街道上彌漫的恐慌便消散大半。
百姓的臉上重新浮現出信心和歡喜,還有人當眾叫好,拚命鼓掌。
非但如此,他還順便在董娘和阿嫖跟前演繹了一番心係百姓、愛民如子,可謂一箭雙雕。
不多時,圍觀人群散去,醫館內重新安靜下來。
董娘對王增頷首示意,心服口服,“大人臨危不亂,安排周全,我等敬服。”
四兩撥千斤,不逃避不狡辯,這才是一方父母官該有的氣魄。
“職責所在,慚愧慚愧,不敢不敢……”王增順勢謙虛一回。
而另一邊,阿嫖盯著韓衛東看了許久,忽然來了一句:“敢問大人之前在何地任何職?”
嗯?韓衛東雖心存疑惑,口中卻已順從答道:“有勞小姐過問,不過九品巡檢。”
“哦,”阿嫖點點頭,微笑道,“想必大人十分能乾。”
九品巡檢,基本可以說是能拿到台面上的最低級的武官了,而一州同知卻是六品,中間足足隔了三品六級!
這位現任同知大人,升官可謂神速。
韓衛東一怔,忙道:“不敢稱才,不過政治朝廷用人之際,才成全了卑職這點保國安民之心……”
他真沒行賄!就是有個老鄉幫忙舉薦了一回,也不算違法吧?
“既為保國安民,”阿嫖笑笑,又看了餘怒未消的北星二人一眼,“那大人方才一定不是故意煽動,以使她們失態嘍?”
話音剛落,韓衛東口舌發乾,背心迅速沁出一層粘膩的冷汗。
王增暗道不妙,忙上前打岔陪笑,“這,這話卻從何說起啊……”
韓衛東啊韓衛東,我方才就不該同意你跟來!
董娘看看北星,再看看韓衛東,慢慢明白過來,“你知道她們漢語不純熟,方才開口之際,也是契丹話,而本國百姓,無不痛恨契丹人……”
可想而知,若剛才阿嫖沒有及時攔住北星二人,在憤怒驅使之下,她們必然會以最熟悉的契丹話痛罵!
屆時圍觀百姓們會作何感想?!
契丹人,契丹狗!契丹狗在我朝國土上用契丹話辱罵我朝官員!
“你身為朝廷命官,卻因偏見而推轄下百姓去死,”巨
大的憤怒之下,董娘的語氣反而冷靜,幽幽道,“你好無恥啊。”
不配為官。
韓衛東終於急了,“下官冤枉,下官隻是實話實說,絕無此意啊!”
本來就是啊,這麼多年了都沒有野獸傷人,怎麼偏偏就是那些獨人被害?若不是她們主動招惹,若不是她們不在城內居住,何至於此?
阿嫖站起身來,一步步走到他跟前,“你或許沒有直接想讓她們去死,但卻想借我等之手,甩開獨人這個大包袱,永除後患……來日即便陛下或朝中有人過問,你也可以佯作不知……”
醫館不大,又因剛才阿嫖問話,韓衛東上前兩步,這會兒阿嫖也不過走了五步,便停到他眼前。
韓衛東本能地吞了下口水,突然覺得這個姑娘有些可怕。
他確實是這麼想的。
不過閨閣弱質,湊熱鬨來的,能懂什麼呢?
既然秦侍郎是主戰派,想必對這些蠻族奸生子沒什麼好印象,隻要借助這兩位大小姐之口,說出“獨人”不服管教、任性妄為,我朝百姓與之不能相容,這顆毒瘤,不就可以去除了嗎?
“其實我能理解同知您的想法,”阿嫖緩緩眨了眨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也常聽聞此言。無論她們的過去多麼悲慘,身上確實流著一點外族的血,所以民間百姓可以怨恨,可以無知,因為他們是民……”
韓衛東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底層百姓可以排斥獨人,因為他們是民,民可以衝動,可以自私,但他不行。
你韓衛東,是官啊!
你是官,所以你知道如今的悲劇非她們自願;
你是官,所以你知道她們也是受害者;
你是官,所以你就該在其位,謀其政……
王增在心裡長長地歎了口氣。
完了,韓衛東這個同知,算是做到頭了。
以前京中無人知曉,他尚可幫忙轉圜一二,如今卻直接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再無回轉餘地。
不是說韓衛東不是好人,也不是說他不是好官,相反,他對待大祿百姓儘職儘責,不辭辛苦,但唯獨不適合在邊境城鎮為官,因為這些地方勢必會涉及到外族遺民,而韓衛東,恰恰就不具備處理這些敏感問題的格局和氣度。
阿嫖沒有再說什麼。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人的成見也不是一朝一夕憑借她三言兩語就能更改的,她沒有這樣的能力,也沒有這樣的資格。
而且眼下,更重要的還是另一件事。
阿嫖不再理會明顯亂了心神的韓衛東,轉而看向王增,“王大人,我懷疑林子的另一端有遼金殘部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