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四十三年九月,大祿各地糧食新一輪收獲情況陸續統計上來,其中最引人關注的便是三年留種結束後,第一次正式歸為可食用農作物的玉米。
雖育了足足三年種,但畢竟是新興作物,基數太小,如今玉米的種植範圍仍局限在北直隸、山東、遼寧、遼西四省轄下的各府州縣,方便隨時觀察。
整個種植過程中,農研所的“專家”們每隔一段時間都會下去田間地頭,親自指導,傳授經驗,怎麼翻地、怎麼施肥、怎樣澆水,可謂手把手、頭對頭。
因各地水土不同,旱澇各異,產量也有差異,但竟沒有一處中田產量低於一百九十斤!
尤其原本世人眼中的苦寒之地遼寧,平均畝產遙遙領先,是四省中唯一一處超過兩百斤的!甚至轄下有許多州縣,畝產超過兩百二十斤。
在遼寧、遼西定居的百姓都是衝著免稅,自外地遷來的,如今看著滿倉黃澄澄的玉米棒子,人都傻了。
這,這是苦寒之地?
分明就是聚寶盆啊!
其中最高記錄出現在遼寧一個平平無奇的小縣城,據說畝產高達兩百三十八斤。
統計上來之後,當地縣令根本就不信:如此虛報,誰要害我?!
他連夜趕往當地,也不假手他人,親自下地清點田裡殘存的玉米秸稈,按照每一株上面掰過的玉米穗數量再次計算,確認無誤後,這才歡天喜地地向朝廷報喜。
娘嘞,不是有人害我,是我撿著大便宜了!
糧食增產,妥妥的政績啊!
白撿的!
天元帝得知消息後大喜,連說三個好。
好啊!
如今隻是四省,若來日北方全部鋪開,又該是何種盛世景象?
是不是,就再也不會有百姓餓死?
“一年兩熟,這一畝兩百多斤就等同白撿的,百姓多收糧食,朝廷多進稅,”太子喜不自勝,“父皇,盛世不過如此啊!”
天元帝也是笑,身心舒暢,“是啊!”
要不怎麼說遼人是蠻子呢,守著個聚寶盆都能餓死,這不是傻麼!
玉米引發的軒然大波,也卷到工部,秦放鶴全程沒有參與討論。
傍晚下衙回家的路上,他就對秦山道:“明日一早你就來給我告病假。”
“啊?”秦山不解,“老爺,眼見著玉米豐收,您立功了呀。”
“就是立功才要躲啊。”秦放鶴搖頭。
今日折子內容尚未公開,便有許多人聽到風聲,找他旁敲側擊探聽消息。
待到明日公開,又會如何?
這功勞算下來,他當面接了,難免被人說年輕氣盛,不懂謙虛;若不接,也免不了“故作矜持”之名。
“那告幾天呢?”秦山問。
“三天吧。”說著,秦放鶴乾脆就把外袍脫了,小腿輕輕一磕馬腹,迎風狂奔而去。
既然做戲,就要做
全套。
次日上朝,天元帝果然正式公布了玉米豐收的好消息,文武百官齊聲恭賀,俱都喜氣洋洋。
樂過之後,太子主動向天元帝進言,“曆來明君賢臣合治之下,便是賞罰分明,如今玉米豐收,功在社稷、利在千秋,也該論功行賞。”
話音剛落,朝中便有不少人看向司農寺,目光中不乏幸災樂禍。
農桑一事,曆來就是司農寺的活計,可也不知當初那位秦侍郎怎麼跟陛下說的,愣是沒過司農寺的手,直接就在六部之外又立了個什麼農研所,專門擺弄海外來的古怪玩意兒。
若沒個結果也就罷了,可如今……不亞於往司農寺臉上扇了個大巴掌。
以至於好些人私下裡就偷偷問司農寺的人,你們是不是什麼時候得罪那位秦侍郎了?
不然人家怎麼自始至終不給你們碰呢?
就連那工研所,雖是獨立的,可如今不也掛在工部名下,一應人員分例都從工部走麼?
對此,秦放鶴從來沒主動對外解釋過,司農寺的人也沒問過,但無論如何,兩邊的梁子確實是結下了。
這會兒太子起頭,司農寺的幾位領頭官員心裡就有些不是滋味。
也就是那廝運氣好罷了,隻要有種子,誰種不出來?
天元帝懶得管下頭的眉眼官司。
你們不服有什麼用呢?司農寺設立這麼多年了,沒見從海外引進多少高產作物,也不見國產的增收多少,朕要你們有何用!
得虧著當初朕聽那小子的話,叫他和周幼青專事專辦,若真交給你們,還指不定怎麼著呢!
“太子說得不錯,工部侍郎秦放鶴何在?”
負責考勤的官員便出列道:“回陛下,秦侍郎昨日下衙回家時貪涼受風,半夜就燒起來了,已告病三天。”
侍郎官居三品,位置非常靠前,素日秦放鶴一個黑頭發杵在一群花白胡須的老頭兒中,分外顯眼,天元帝不是沒發現他沒來,也猜著是躲了,但總得走個過場,問一問。
以天元帝對他的了解,估計是真燒了,也有點擔心,扭頭吩咐胡霖,“發燒可大可小,那小子素愛逞強,派個太醫瞧瞧去。”
胡霖麻溜兒應下,竟不等下朝,立刻親自往太醫署去了。
跟在天元帝身邊久了,陛下對誰是真心,誰是假意,他再清楚不過。
真關心的,那就得當場辦了!
汪扶風代替弟子出列謝恩,“劣徒行事不羈,讓陛下見笑了。”
“哎,年輕人嘛,火力大,一時貪涼也不算什麼。”對喜歡的臣子,天元帝一貫寬容,“誰不是這個時候過來的,你可不許罵他。”
汪扶風應了,又謝了一回,這才歸位。
吏部尚書楊昭便開口詢問,“敢問陛下,秦放鶴已於三十八年升任三品工部左侍郎,眼下該如何封賞?”
若是旁人,在一個位子上待了五六年,兢兢業業有功無過,最簡單的莫過於官升一級乃至一品,可問題
是,秦放鶴今年才不過三十一歲?_[(,就已經三品了!
三品啊,抬手就能摸到內閣屁股了!
放眼看看,朝廷內外莫說三品,就算五品吧,哪個不是四十歲開外了?
楊昭一言畢,殿內立刻響起嗡嗡的議論聲,多少人心酸,多少人眼饞,自不必說。
三十一歲啊,太年輕了!
這要是自家後生,該多好!
天元帝端坐龍椅之上,將眾人神色儘收眼底,忽望向司農寺高官所在,“蘇伯陵,你是司農寺卿,最知曉農桑,若你司農寺內有人立此功績,依你之見,當如何封賞?”
殺人誅心!
幾乎同一時間,滿朝文武心中都浮現出這個念頭,望向蘇伯陵眼中也多了幾分同情。
原本玉米這個餡兒餅沒落到司農寺手裡,想來蘇伯陵心中就有疙瘩,如今卻偏要問他如何封賞,這不是……
顯而易見,陛下是存心的,也是借機表達對這些年司農寺不思進取的不滿。
蘇伯陵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火熱視線,也能聽出天元帝話裡話外的敲打,不由有些煩悶,幾欲嘔血。
“回陛下,以臣愚見,不如授其為工部右侍郎。”
曆來以右為尊,六部之中左右侍郎雖同為三品,但右侍郎的實權和地位都要比左侍郎高一些。
秦放鶴若從左侍郎到右侍郎,仍為三品,既不打眼,也算實際升了官,算是個折中的辦法。
當下便有不少大臣說好。
太子也看向天元帝,卻發現他老人家神色未變,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那就是不好了。
心中有了計較,太子重新看向蘇伯陵,迂回問道:“若果然如此,秦侍郎手頭職務,又當如何?”
蘇伯陵沒想到連太子也護著,一時語塞,隻好含糊道:“老臣身在司農,並不清楚六部如何運作,此事怕還要問杜閣老。”
工部尚書杜宇威當即噴了一聲鼻息,聲音不大,但足夠蘇伯陵聽清了。
朝會之上,六部如何運轉,問什麼閣老,該問陛下才是!
這個當口問他,便是要拉他下水!
但杜宇威畢竟是工部尚書,蘇伯陵非要這麼說的話,倒也不算錯。
沒奈何,杜宇威隻好說:“若果然升遷,自當交接。”
蘇伯陵那廝分明是存了齟齬,要明著挑撥、使絆子。
六部各職位所屬分明,什麼位子管什麼,都是定例。
左侍郎肩頭擔子略輕,秦放鶴又年輕,精力旺盛,所以才能分神去管獨立在外的農研所。
可一旦升任右侍郎,光工部內部的事務便多不勝數,恐怕到了那個時候,就沒空再兼顧農研所了。
甚至就連工研所,恐怕也得交出去。
如今的農研所雖是雙頭並舉,但那農研學士周幼青隻擅長實務,對如何上下交接、如何內外運轉,幾乎一竅不通。
如果秦放鶴撒手,勢必要另招人
統領。
而放眼朝堂內外,適合統管農桑的衙門,除了司農寺,不做他選。
天元帝看破了蘇伯陵的小算盤,太子也看破了,杜宇威和許多人都看破了。
但也有很多人,巴不得如此。
區區一介庶人,山野秀才之子,走到今日,就算不錯了,該知足了!
太子有點替秦放鶴不值,但礙於立場、地位,他不好說什麼,隻是環顧四周,想看看朝臣們如何說。
但董春和汪扶風不能說,柳文韜不便說,孔家人、宋家人更不好開口:
人家都說要授右侍郎了,你們還不滿意?
天元帝也沒開口。
角落裡單腳站立的琺琅仙鶴銜靈芝單腳落地銅香爐內緩緩散出香霧,他仍坐在那裡,慢慢撚動玉珠,像一尊雲霧飄渺間的佛像。
眾臣子都不敢猜他的心思,一時殿內鴉雀無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佛像漫不經心問道:“眾卿以為如何?”
“臣,”在朝堂上從不主動發言的金暉突然慢吞吞道,“以為不妥。”
他一出聲,前面的趙沛就是一怔,下意識扭頭看了眼:
沒被奪舍吧?
無數顆花白的腦袋齊刷刷轉過去,就見金暉微微抬頭,仍是以那種不緊不慢的語調說:“昔日太子少詹事隋青竹赴雲貴辦差,授子爵;歐陽青將軍赴高麗殺敵立功,封伯爵,如今秦放鶴先造蒸汽機車,通達東西,又獻天女散花圖紙,威力不俗,此二功勞皆未封賞。如今玉米豐收,臣聽聞民間百姓無不喜極而泣,多有為其與農研學士周幼青立生祠者……”
此言一出,在場者無不驚愕。
尤其那些熟知董門和昔年盧黨風波的老臣,嘴巴都要張大了。
不是,你們倆到底怎麼回事?
若說是朋友,可平時見了都要唇槍舌劍幾句,逢年過節也不曾來往;
若說是敵人,當年還敢同赴金魚港辦案,如今,竟幫著對方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