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1 章 京城風雲(七)(1 / 1)

太子瞬間心跳如擂鼓,背心隱見濕意,口舌發苦。

今日秦侍郎也在,若答不好,董門上下必將輕視,來日焉能助我?

“父皇訓誡的是,兒臣受教。”此時此刻,太子仿佛能感覺到自己分割成兩個人,一人惶恐,一人卻聲音出奇平靜,竟還有餘力拚命描補,“兒臣隻想著,我朝素來以仁孝治國,且春秋時期孔聖人率弟子奔走,欲平亂世;昔年漢帝獨尊儒術,雄風赫赫,威震寰宇,可見也非一味和氣…”

亡羊補牢,猶未晚矣,秦放鶴倒是多看了他一眼。

等太子說完,天元帝才嗯了聲,似略感欣慰,“你能讀出這些,也算把孔孟之言讀透了。”

太子忙道:“都是先生教得好,兒臣不敢居功。”

天元帝立刻又跳回到高麗問題,“我朝從不擅乾他國事,你倒是說說,為何要援高麗?”

秦放鶴也在等太子的回答,等他封太子後的第一份答卷。

天元帝本人極其膽大心細、富有智慧,這就導致他的思維跳躍性很強,具體表現出來就是對話跨度極大,很可能你還在想第一個問題的答案,天元帝就已經琢磨到第五個了。

所以想留下好印象,不僅需要極其強大的心理素質,還要能跟上天元帝的彈跳發射式思維。

一旦他覺得你鈍,跟你說話費勁,那就完了。

要敬重,要活躍,方便隨時轉變自己的立場。

最要緊的是,不能害怕。

但任誰從小被灌輸父權、皇權等級觀念,面對這麼一個輕描淡寫間就決定你生死的人,不可能一點都不怕。

秦放鶴清晰地看到太子的喉頭滾動了下,“兒臣以為,唇亡齒寒,非是我朝要援高麗,實為護己身。北方蠻夷野心勃勃,屢屢南下犯邊,高麗在,尚可分擔一二,高麗若亡,北方賊子必揮師中原,屆時大祿則無寧日。”

天元帝向後斜依在靠墊上,捏著手串的指頭都鬆了鬆,“不錯,繼續說。”

但凡太子開口說什麼禮儀道德,這手串就能甩到他臉上去。

聽上面的語氣變得和軟,太子就知道自己這回說對了,膽子也大了些,語言更加流暢,“高麗對我朝素來恭敬,此番若可共同禦敵,非但能重創敵人,保我大祿安寧,又可揚我國威,震懾周邊。”

大方向沒錯,但這說明不了什麼,好聽的套話誰都會說。

天元帝點點頭,索性從榻上站起來,慢慢踱步來到太子面前,“那你再說說,何時發兵為妙?又該發多少兵馬?出動多少糧草?”

一口氣三個問題丟過來,太子幾乎被砸得頭暈目眩。

他自然有心想要施展一二,可想到剛才的失誤,又生生忍住,越加謙卑,“兒臣不知,故而今日特來向父皇討教。”

多說多錯,不如不說。

“無妨,你說。”天元帝卻道。

太子頭大如鬥,隻得硬著頭皮說:“這個,自天元三十六年始,高麗

便內憂外困,屢屢受挫,故而兒臣以為,宜早不宜遲。我朝兵強馬壯,想來若有十萬大軍,足可……”

天元帝突然打斷他,“十萬大軍人吃馬嚼,一日需多少糧草?該多少車馬運送?”

冷汗自太子額上涔涔而下,他卻不敢擦拭,張了張嘴,聲音乾澀道:“人有三餐,每餐……兒臣惶恐,兒臣……不知……”

普通人對於斤兩根本沒有概念,突然讓說,是真的說不出來。

太子也真沒想到會考這樣深,這樣細。

方才父皇不是說,為人君者無需樣樣精通,隻需擅於用人即可麼?

天元帝沒有繼續逼問,看了秦放鶴一眼。

秦放鶴心領神會,當即道:“照士卒一日兩餐,日常行軍七分飽,則每人每日至少一斤二兩,另有馬匹口糧若乾,每日合計糧食十二萬斤有餘,草……照一匹畜力負重六百斤,另有自身所需吃喝,那麼每日最少也要三百匹以上。運線漫長,要防備敵軍偷襲阻截糧草,又需軍士隨行護衛,又是一筆開銷……若折算成白銀,照今年朝廷收購糧價,十萬大軍每日僅糧草消耗便超兩千兩。”

出征彆國非同小可,快則數月,慢則數年,累加起來就是個天文數字。

這還隻是吃喝,衣服鞋帽呢?兵器呢?鎧甲呢?火藥呢?傷亡將士所需的藥材、撫恤金呢?大戰來臨之際,鼓舞士氣需要讓將士們飽食糧肉;打勝了,更需要犒賞三軍,配給酒肉……

沒有一、二百萬兩,就彆想打場像樣的仗!

一筆筆,一單單,從前線到後方,算得太子心亂如麻,瞠目結舌。

“治國如當家,你連自家老底都摸不清,何談治國?”天元帝仿佛看出太子的心思,淡淡道。

“是,兒臣知錯。”太子垂首聽訓。

說完,天元帝竟笑起來,是那種父親聽到兒子賣蠢後的很複雜的笑,“昔日唐王同時遠征百濟、高句麗,也不過才興兵十萬。”

你不過援助高麗,也動十萬?是援軍還是滅國之戰?

我大祿上下統共屯兵多少?

荒唐,簡直可笑!

“再回去問你師父。”不等太子繼續認錯,天元帝就沒了聽下去的耐心,“去吧。”

“是。”太子如蒙大赦,行禮之後退了出去。

太子走後,天元帝緩緩吐了口氣,扭頭看秦放鶴,“太子如何?”

秦放鶴斟酌再三,“太子純孝,十分勤勉,雖稍顯急躁,實乃憂心國事之故,瑕不掩瑜。”

說老實話,今天太子的表現要比他預想的好一點,起碼不是單純為了一點名聲就盲目興兵的聖父蠢蛋。

但要說他是多麼合格的繼承人……至少現在不是。

其實這也不能全怪太子,因為當初他就壓根兒不是太子人選!

想當年,排在他前頭的健康皇子足有三個,太子都立了兩個,他非中宮嫡出,繼位可能近乎於無,先生們隻教他做賢臣,卻未曾教授過帝王之學、為君之道。

若他天資過人也就罷了,但偏偏又不是,如今趕鴨子上架,自然一時難以彌補。

天元帝瞅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回到桌邊坐下,拿過工部預算本子又掃了眼,“朕不可能給你這麼多銀子,一百五,不,一百四十萬兩封頂。”

那也挺好,回頭真不夠了,還可以繼續要嘛!秦放鶴麻溜兒謝恩。

天元帝哼了聲,叫胡霖拿過印來,朱批後蓋了,然後丟回秦放鶴懷中,突然又毫無征兆來了句,“何時對高麗用兵最佳?”

“天\\朝神兵何故遲遲不來?”與此同時,遠在千裡之外的高麗王王禹含淚問輔政王李仁。

王禹年僅八歲,面對邊關頻頻傳來的告急文書,分外驚恐。

李仁苦笑,“我國使者已至大祿,想必不日就有消息,陛下莫慌。”

眼見王禹對大祿如此依賴,李仁頓了頓,又勸道:“陛下,大祿有句老話叫求人不如求己,北方蠻族固然可惡,然大祿也非可親,還需慎重啊。”

此番大祿為何遲遲不來?皆因高麗開出的價碼不能滿足其胃口,狼子野心,世人皆知。

王禹卻反問:“然北方蠻族如惡狼,高麗內虛,節節敗退,如何抵抗?”

他雖是八歲孩童,但幾年前被強行推上位後,也急速成長,有了自己的思考。

可李仁怎麼看怎麼覺得這種成長很可怕,漢人的什麼大儒隔三岔五就入宮講學,其巧舌如簧,燦若蓮花,弄得如今的高麗小皇帝對大祿朝心向往之,一日不見就要過問。

長此以往,可如何是好?

“陛下,”李仁乾脆跪地,苦口婆心進言,“北蠻固然可憎,然其隻行掠奪之事,隻要我朝堅壁清野,不日也將退去。然大祿乃猛虎,如此行驅虎吞狼之計,便如飲鴆止渴,怕隻怕來日狼被滅,虎卻要強留,如之奈何啊?”

說得不好聽一點,遼人、女真,忍一忍也就走了,可大祿軍隊,彆說新來軍隊了,如今包括禮成港口在內的諸多軍事重鎮駐紮的大祿水師、商團又怎樣了呢?

那些地方的漢人簡直都要比高麗人多了!

如此鯨吞蠶食,細細想來,可比打一杆子就跑的北蠻可怕多了。

王禹剛要反駁,卻又侍者在外通報,“陛下,孔先生入宮講學來了。”

王禹一聽,頓時眉開眼笑,竟顧不上還跪倒在地的李仁,光著腳跑到門口,“我親自去迎!”

這位孔先生據說是大祿孔聖人之後,出身名門,學識淵博、儀表非凡,早年拋棄繁華,承旨來高麗推廣漢學,在高麗國內也頗有美名。

天元三十六年,孔先生又在前任皇帝王煥死後挺身而出,出謀劃策,與李仁聯手平定高麗內亂,一力扶持王禹登基,事後更悉心教導,關懷備至,如兄如父,故而王禹對他感情頗深。

“不敢勞煩陛下,臣自來了。”說話間,那孔先生竟長驅直入,宮廷之內猶入無人之地,高麗內外侍從、護衛皆不敢過問,在門口就跟王禹打了照面。

他先向王禹見禮,視線越過小皇帝的肩膀,看到內部看向這邊的李仁,笑道:“輔政王也在。”

說來可笑,高麗處處效仿漢文化,奈何照葫蘆畫瓢都不會,天子殿宇竟也又矮又小,他站在門口就將裡面李仁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王禹這才想起來裡面還有個李仁,轉身道:“我要上課了,輔政王先回去吧。”

簡單打完招呼,孔先生就似將李仁拋擲腦後,轉而對王禹道:“您千金之軀,卻赤足相迎,如此厚愛,臣惶恐。”

“先生乃聖人後裔,又是天\\朝皇帝陛下親自派過來的大儒,”王禹正色道,“如今既為我講學,便是我的老師,自該如此。”

當著漢臣的面兒,竟連自稱都喚了,李仁聽得嘴裡發苦,當即試探道:“臣素來也仰慕漢學,既然孔先生乃當世大儒,不知可有這個榮幸,叫臣也聽一聽?”

陛下年幼,易被蠱惑,斷不可再使陛下與之單獨相處!

王禹對這位輔政王也頗有感情,聽了這話,便有些踟躕,下意識望向孔先生,“這……”

就見那孔先生似笑非笑道:“我教與陛下的,乃是為君之道,難不成李大人也要聽麼?”

此言一出,小皇帝就變了臉色,“天色不早,輔政王且去吧。”

孩子再小,皇位上坐久了也能識得權力滋味,自然不容他人覬覦。

李仁一口氣堵在嗓子眼兒,直憋得面皮泛紅,胡亂行了禮,拂袖而去。

出去老遠了,李仁才停下腳步,回首淒然歎道:“漢人奸詐,內外相逼,我高麗……亡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