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瞞不過陛下慧眼,”秦放鶴搓搓手,卸去寒意,從懷中掏出猶帶著體溫的預算本子遞上去,“要錢。”
天元帝接過去隨手一翻,哈哈大笑,明知故問:“彆的衙門早都遞了,怎麼工部不著急?”
早幾日他就覺得不對勁,知道這小子是給人坑了,隻揣著沒說,且看他如何是好。
秦放鶴赧然,“剛接手,諸事千頭萬緒,是臣之過。”
這事兒一開始他是真沒想到,沒想到工部聯合上下給了自己這麼大一個下馬威。
這可是明年一整年的預算啊!
不過下馬威歸下馬威,杜宇威也不可能真坐視不理,若秦放鶴始終發現不了,估摸著過兩天那老頭兒也就找機會提了,反正到時候挨批的還是自己……
哎呀,你也有今日!天元帝邊看邊笑,覺得這廝乖乖低頭認栽的樣子著實討喜。
但後面就笑不出來了。
天元帝抬手把本子丟回去,“你自己念念,一共要多少銀子?”
不用看,那個數字秦放鶴爛熟於心,張口就來,“合計一百七十五萬八千四百兩。”
他沒有刻意壓低聲音,外間不知哪個翰林就嘶了聲,估計是這輩子頭回聽見工部要這麼些錢。
“你可真敢要啊!”天元帝歎為觀止,看過來的眼神如看敗家子兒,“往年工部上下所求也不過百萬上下,你倒好,新官上任,足足要翻一番了!”
頓了頓,好笑又好氣道:“算得還怪精細,有零有整。”
秦放鶴心道,那肯定是有零有整,因為大部分零都是我胡扯往高了要的。
反正總要壓價,浮出一截也有個發揮……
“回陛下,其實除火器營略上浮一成,其餘各處所需,並無大出入。”秦放鶴說,“不過臣想自明年開始,先從北直隸東北沿線一帶往外鋪一段鐵路試試,需要錢。”
之前董春就曾核算過,照現在的物價,差不多是一百裡要十幾萬兩白銀,再算上後續養護,也就差不多了。
北直隸就是大祿最北,大約是後世河北地界,從它再往東北……用心昭然若揭。
天元帝神色不變,“細說。”
“如今蒙古餘部賊心不死,遼與女真聯手掠高麗,我朝拒援再二,絕非長久之計,若高麗淪陷,此二賊得以滋養,日益強大,未必不會再聯手攻我,臣以為,遲早對北部用兵。”秦放鶴說。
天元帝不可能坐視高麗被滅,就算真滅,那也得死在大祿手上,不然這些年豈非為他人做嫁衣裳?
既然早晚要打,水陸兩方面都要考慮到。
北方遼闊,冬季漫長而寒冷,遼、女真又以小股騎兵突擊見長,大祿朝若就此迎敵,便是以己之短對人之長,傷亡必然慘重。
唐朝衰落之後,北方大片優質牧場和馬場被蠻夷掠奪,以至於堂堂華夏,竟找不出多少上佳的養馬之所!曾在整片歐亞大陸橫行無忌的唐人騎兵,也成了昔日神話。
沒有廣闊的草場,沒有優質馬種和養馬之所,這兩樣就被人從源頭卡脖子,還想跟人拚騎兵?
做夢去吧。
“故而臣以為,可以修鐵路,以蒸汽機車連同,保障人員和物資供應,屯兵墾田,緩緩向北推進。”秦放鶴說。
北方遊牧民族優勢突出,缺點也同樣突出,最大的一點就是人口不足、物資匱乏,不善於長久拉鋸戰。
但他們的人和馬都比中原人更能適應寒冷,更擅長長途奔襲,一旦戰事拖到冬半年,劣勢就在大祿。
北部當然一直有駐兵,但無法完全自給自足,需要朝廷長期補給。可畜力運輸隊不確定性太高,刮風下雨、太冷太熱、生病瘟疫,都可能誤事。
所以每次都能打贏,但每次都不敢深入,因為補給跟不上!
但鐵路運輸就不一樣了,風雨無阻,甚至可以連人帶馬一起運!
鐵路所到之處,就是我朝疆域!
天元帝聽得認真,“能用了?”
秦放鶴點頭,“如今快慢較馬匹運輸隊略勝一籌。”
其實原理很簡單,單論“能不能用”,當初第一次做出來就能用了,難就難在後續如何持續提高性能。
想當初滿載時速也不過幾公裡,僅比步行快一點,如今已然提高到十五公裡左右,而負重的馬匹運輸隊平均時速也不過十公裡。
不僅速度快,一車次蒸汽機車能拉二二十噸,堪比數次馬隊運輸,風雨無阻,又能最大限度降低損耗,已經贏了。
往北幾百裡,甚至都到不了凍土層地區,平坦開闊,幾乎沒有任何實質性的技術困難,不修鐵路可惜了。
“好啊,好好好。”天元帝一連說了四個好,突然神色一變,“不對啊,早年你曾說修鐵路可以向民間商人咳咳,怎麼又來要錢!”
“陛下,”秦放鶴乖巧一笑,“所以,這些隻是車頭的。”
蒸汽機車的精華足有八成在車頭,那玩意兒燒的不是煤,是銀子!
每炸一次膛,每做一次“概念車頭”,一起消失的還有無數白花花的銀子。
最要命的是,大部分時間做出來的東西,都達不到預期。
說得不好聽一點,白做了!
銀子,白花了!
好麼,若不接受民間商賈捐款,敢情你還想再加倍?
天元帝突然有些胸悶氣短,“既然是鐵器,不能融了重做麼?”
都是精鋼啊,都是最好的鐵胚啊!
換到火器營,能打造多少火炮?
都是銀子啊!
秦放鶴為難道:“臣也是這麼說的,但有的能重來,有的定型之後,卻不能重來。”
像合金,比例不對出來的廢品,依照現在的科技水平,很難完全還原。
再者失敗品也非全無用處,大部分都要留著反複研究,以作對比,也不能銷毀。
“陛下,”秦放鶴趕緊說,“此物不同其他,一次做好
,好生維護可用數十載!就算一次花一百萬兩,均到二十年,每年也才五萬兩,均到每一日,每日也才一百二十六兩!簡直跟白撿一樣!陛下試想,區區一百二十兩銀子能做什麼?什麼都不能做,但您零存整取,得到的,便是國之利器,功在社稷、可傳千古!”
天元帝:“……“
難怪董春讓他直接過來,而不過內閣和翰林院的手,這開銷萬一傳出去,得多少衙門反對啊!
天元帝久久不語。
這小子巧舌如簧,這麼分開一算,好像確實不算貴,但一口氣出去這麼多銀子……
皇帝不發話,外面翰林院眾人也不敢貿然進來念折子,都在外面眼觀鼻,鼻觀心。
一時間,殿內安靜得厲害,隻偶爾火盆中燒得通紅的木炭偶爾發出一點細微的劈啪。
也不知過了多久,有小內侍輕手輕腳進來,胡霖見了,過去問什麼事。
小內侍低聲道:“太子殿下來問安。”
胡霖擺擺手,自己親自端了茶壺為天元帝續茶。
“誰來了?”天元帝一心二用,也注意到他的動作。
“是太子,”胡霖道,“好像是剛向太後問安。”
“雪還沒停吧?”天元帝換了個姿勢,盤腿坐在炕上,胡霖忙取了萬字不到頭的小繡被替他蓋上。
“是,”胡霖躬身道,“陛下可要繼續議事?”
太子雖是儲君,然如今也隻在六部辦差,若無皇帝召見,一旦出宮就不能隨便進來。
若議事,就是今兒不見太子了。
“見吧。”天元帝又向外看了眼,“散了。”
胡霖領命而去,路過翰林院眾人時使了個眼色,眾人便順勢告退。
秦放鶴就有點急了,“那這預算……”
天元帝沒好氣道:“邊兒上站著去!”
秦放鶴一怔,倒是有些觸動,“這,太子殿下來請安,臣……”
“不要銀子了?”天元帝端起熱茶抿了口,從冉冉升起的水汽間望過來。
然後秦放鶴就乖乖去一邊站著了。
剛站好,太子就垂首而入,先行大禮請安。
結果稍後起身一抬頭就是一愣,正對面靠牆站著的秦放鶴衝他靦腆一笑。
在這兒撞上,怪不好意思的。
“太子今日過來,可有什麼事麼?”天元帝問道。
“哦,”太子瞬間回神,恭順道,“並無要事,隻是今日突降大雪,兒臣憂心太後和父皇的身子,故而忙完了兵部事務後,特來探望。”
還是四皇子時,他就曾在禮部和鴻臚寺等衙門曆練,如今得封太子,則正式開始在六部輪轉。
世人雖常將六部相提並論,然實際地位並不均衡,吏部和戶部地位超然暫且不論,天元二十一年、二十二年萬國來朝,禮部的人紅光滿面,走路都打飄,可使團一走,馬上就成後娘養的。
前些年朝廷大興工事,又兼造船造炮,工部地位便扶
搖直上。
這幾年準備對海外用兵,兵部日子也越發滋潤。
倘或他不是太子??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如今且去不了兵部呢。
聽到這兒,天元帝就猜到太子的來意,“哦?說來你去兵部這些日子,可有什麼收獲?”
太子忙謙虛道:“不敢妄談收獲,諸位大人皆是朝中棟梁,去後方覺我之不足,更覺父皇之不易……”
聽他這般自謙,天元帝反倒滿意,叫他坐下說話,“莊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人無完人,這也不算什麼,縱然是朕,到了這般年紀,也要日日讀書精進。你是太子,來日便是皇帝,一國之君,最要緊的是學會如何用人,用能人。”
什麼人做什麼事,你一個來日想當皇帝的人難不成還想萬事精通?
那完了,路走偏了!
哪怕真全知全能,一人之力也應付不來,關鍵還是要學會馭下。
“是,兒臣受教了。”太子忙起身道。
做了太子之後,他反比從前更謹慎小心。
“坐,坐下說。”天元帝壓壓下巴。
氣氛不錯,天元帝問了太子幾句閒話,又道:“今日果然無事?”
太子略一遲疑,“果然還是瞞不過父皇。”
“講。”
“是,兒臣近幾日在兵部行事,也聽得高麗求援,據說如今便有使者在城郊驛館等候消息……”太子說得很慢,生怕觸到雷區。
不等他說完,天元帝就嗯了聲,“你想問朕為何遲遲不發兵?”
“是,父皇聖明。”太子忙道。
天元帝忽然問了個貌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日常讀諸子百家,最常看哪幾本?”
“回父皇,兒臣多看孔孟之言,”太子又想起方才天元帝引用莊子,故而又不著痕跡地補上,“隻偶爾也看看老、莊。”
“孔孟多仁政,老莊恣意,不錯,”天元帝撥弄幾下手串,不等太子鬆口氣,突然又來了句,“但治國非等閒事,法家、墨家、兵家的攻伐征戰之術,讀讀也無妨。”
太子聽了,心尖兒一揪,壞了,說錯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