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所熟知的六部大約隻是各部尚書、侍郎,再多不過員外郎、郎中之流,實則其下多有司、衙,並行運作,各司其職。
以秦放鶴此次任職的工部為例,原本下設營繕司掌各處殿堂、廟宇、倉庫、營房等的興建。虞衡司管獸類皮毛、肉食、翎羽采集等,各處官窯、鍛造等,也歸它管。
還有都水司負責所有與水利工事相關,而屯田司把控田野耕作之餘,還涉及曆代皇家陵墓修建。
各司之餘,還有下轄多個屬衙,分管修繕、寶器、織造並火器營造等。
總體來說,工部相當繁瑣,也是六部之中屬衙變動最多的。
譬如虞衡司轄下的官窯和鍛造,因為太過細致繁瑣,朝廷又不得不額外增設督窯處、冶鐵局,與工部看似一家卻又相互獨立。
還有各地的鹽場、織造局,也是如此。
如今,又加進來一個工研所。
正式交接當日,頂頭上司杜宇威還抽空親自接見了秦放鶴,親切勉勵道:“原本這處攤子便是你一力所作,如今倒也算物歸原主。”
秦放鶴忙道:“閣老過讚了,下官實實不敢承受,天下都是朝廷的,都是陛下的,下官也不過胡亂說幾句罷了。”
這話可不敢接,這不是拿著朝廷做私有麼!
且不說杜宇威此言是真心還是假意,都不是什麼好話。
杜宇威笑道:“罷了,是老夫口誤,口誤。不是外人,日後在老夫跟前,也不必拘謹……”
其實對秦放鶴的到來,他的心情也頗為微妙,一來……太年輕了!實在太年輕了!凡朝中三品官員者,無一不是四十歲以上,突然混進來這麼一張嫩臉,對比之下,總覺得自己是不是太老了……
二來,此人是董春的徒孫,他的到來無疑令董春威望更盛,對內閣其他人而言絕非好事。
但工研所,實在是個燙手山芋,一般人還真擺弄不好。
若問近年來最不受待見的衙門,自然非工部莫屬;而若要問工部上下最不喜歡的屬衙,除工研所,彆無他選!
燒錢,太燒錢了!
其實燒錢的衙門不少,或者說一半以上的衙門就沒有勤儉持家的,造船廠、火器營、各地軍營、馬場,都是吞金巨獸。
但這些衙門大家心裡都有底,知道如今投進去的銀子,來日必然可見成效,所以倒也踏實。
可工研所呢?銀子呼呼燒,幾年了,愣是拿不出多少可用的東西!如今還炸死了人!
若非天元帝一力支持,董春自己又任著戶部尚書,工研所估計早撅八百回了。
杜宇威親自帶秦放鶴去見了前任工部侍郎,讓二人加緊交接,彆耽擱對方去吏部接手。
六部上層官員大多會在各衙門之間輪換,而日後的內閣成員,也多出自此處。
工部事情太多太瑣碎,光交接、認人就花了小半個月,等秦放鶴正式上手,已是年底,他也收獲了嘴巴內外一圈兒L
大泡。
難怪聽說自己接手工研所事務後,眾人多投來同情和憐愛的目光,這也……太費錢了!
饒是董春任著戶部尚書,討要經費也一次不如一次順滑。
就那麼點兒L餅,工研所都要了,彆的衙門吃什麼?
小小一個工研所就養著一流鍛造鐵匠近百人,木匠數十人,另有算學開恩科和國子監工科各處選拔上來的匠人數百人,每日所需糧米、紙筆無數,更彆提每月結算的鐵胚、煤炭、木料,多有損耗!
就那些人,穿衣裳都特彆廢!
秦放鶴用力捏了捏眉心。
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以前他隻知道費錢,但萬萬沒想到這麼費錢!
難怪前幾日周幼青來找他時,言辭間就有些酸溜溜的,相較之下,農研所真的太省心了!
人家還自給自足呢!
前任工部侍郎還給自己留下一個爛攤子:
臘月了,明年的工研所預算還沒批下來!
他挖坑不填也就算了,杜宇威那老賊頭兒L竟然也不提醒,說不是存心的誰信?
沒奈何,秦放鶴隻好親自硬著頭皮去內閣遞票擬。
一進去,幾個老頭兒L就嘿嘿嘿,“子歸啊,工部待得可好?”
六位閣老加起來三百多歲,看二十來歲的秦放鶴真跟看孫子似的。
各種意義上的孫子。
秦放鶴轉圈行禮,賠笑,“諸位大人都很照顧我,很好。”
董春坐在上首,示意他過去,“來做什麼?”
上衙時間,隻講上下級,不論私情。
秦放鶴能感受到後面幾個老頭兒L火熱的視線,英勇就義般掏出預算本子,“閣老,快過年了,工研所來年的預算還沒批紅。”
董春看他的眼神就帶了點無奈的戲謔,“怎麼拖到現在?”
剛來就被坑了一把,你小子也知道厲害了吧?
後頭兵部尚書胡靖便笑,“前兒L沒瞧見,我還以為工部明年要削減開支。”
杜宇威笑而不語。
工部削減開支?荒唐!
我工部隻有奮力花錢的,就沒有削減這一說!
再說了,每年我們工部各處窯廠、織造、營造等處繳納海量稅收時,也沒見你們往外推啊。
又看秦放鶴,打算瞧瞧這小子如何應付。
三品大員的帽子不是那麼好戴的,六部衙門的人心也不是好收攏的。
若不做出點實績來堵下頭人的嘴,縱然有陛下力挺,侍郎的位子你也坐不穩。
董春翻開本子看,一串串天文數字映入眼簾,然後迅速疊加為更觸目驚心的金額。
“這置裝費怎麼又多一筆?”
秦放鶴細細分說,“工研所一線頗有危險,去歲炸了兩次,之所以傷亡慘重,皆因防護不到位之故。我想與工部鍛造所聯合,請他們幫忙打造一批護具,也不用多麼精巧,且先護住頭面部、脖頸、胸口等要害之
處,縱然不能保萬全,能緩一緩炸飛的碎片勢頭,也能大大降低傷亡。”
搞科研確實高風險,但現在的風氣著實令人氣憤,問過高程才知道,大部分上一線的工研所職員竟然是肉身!
沒有任何護具!
簡直不拿他們當人看啊!
得知真相的那幾日,秦放鶴整宿整宿睡不著,心痛欲死。
多可惜啊!
但凡早早防備一下,可能那幾人就不會傷亡,至少不會死!
董春聽罷,點點頭,“有些道理。”
旋即又道:“隻是工研所上下人數不少,如此算來,開銷太大,你既說前線危險,那麼不妨將其餘人的按一按,容後再議。”
量身打造護具,一聽就燒錢,就照工部自產自銷吧,一人算二十兩,十人便是二百兩,百人兩千兩。
而那工研所上下,何止百人?
秦放鶴自然明白戶部不可能予取予求,當下拋出第二套方案,“閣老說的是,但鐵胚和鍛造本錢擺在那裡,任憑如何所減也有限,下官想著,可否將兵部淘汰下來的舊鎧甲借來一用?”
“嗯?”胡靖正吃茶,冷不防被點名還怔了下,回神後就笑了,“借?”
這小子實在狡猾,什麼借,這些都是損耗品,隻怕有借無還,跟白給有什麼兩樣?
“是,”秦放鶴也不含糊,“據下官所知,這幾年各處水路禁軍、廂軍訓練加倍,每年光是淘換下來的廢舊鎧甲、兵器便不在少數,有的修修還能用,有的卻無法再用……”
修鎧甲、兵器什麼的,還不是工部的活兒L!我都門兒L清。
鎧甲製作不易,損壞後大多會先行填補,簡單來說就是甲的鎧甲壞了前胸,乙的鎧甲壞了後背,那麼便將二人的拆分重組,得到一套“全新”的給丙。
但最容易損壞的地方重複率很高,久而久之,難免有一些始終無法抹平的殘破品,就那麼堆放在倉庫裡。
雖說丟了可惜,但國人總有種收破爛的心態,覺得保不齊哪天就能用得上。
常見的鎧甲有金屬、藤條、木片等,無論哪種,多有護心鏡、護腕、護襠,都是工研所需要的。
多浪費啊,哪怕殘破,我們也不嫌棄,哪怕拆了鐵片、木片弄個背心擋住上半身呢,總比肉身上陣的好。
當對方拒絕了你的第一個合理要求,那麼短時間內就很難拒絕第二個。
眼瞅著新上任的工部侍郎初次登內閣就是敲破碗要飯來的,眾閣老多少有點不忍心。
胡靖沉吟片刻,“此事乾係甚大,我卻不好做主。”
廢舊鎧甲也是鎧甲,屬兵器,沒有天元帝的朱批,誰敢亂動?
杜宇威說:“若能修補,不必額外再開銷,倒也是兩全其美之法。”
反正那些破爛兒L現在就歸工部管,自家人左手倒右手,方便得很。
柳文韜笑著恭維道:“秦侍郎這份兒L精打細算的勁兒L,頗得閣老真傳啊。”
“治國如治家,”董春嗬嗬笑道,“陛下治國不易,我等替朝廷管著錢袋子,不精打細算不成啊。”
眾人便都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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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子嘛,沒有嫌多的。
董春沒說好,也沒說不好,隻慢慢將剩下的預算項目看完了,也不徇私,凡有模糊之處都抓著秦放鶴問清楚了,這才說:“依我看,也不要等明日了,你這就去見陛下,看陛下怎麼說。”
除非緊急軍務,內閣每日向天元帝遞折子都有定數,今天的已經遞進去,若秦放鶴走正常流程過內閣的手,最快也要明天早上才能到天元帝跟前。
而此時想必還有沒念完的折子,沒批的預算,萬一秦放鶴遞上去的晚了,銀子撥給彆的衙門,工研所來年就要抓瞎。
這事兒L辦不好,你秦子歸也不用想將來了,正月十七直接遞交辭呈吧。
杜宇威深以為然,“閣老這話說得不錯,子歸啊,那邊你也熟,今兒L都臘月十七了,各衙門事情也多,若再耽擱幾日,陛下封了印就不美了。”
說話間,吏部尚書楊昭從外頭回來,頭上、肩膀上滿是雪片,杜宇威順勢問了一嘴,“陛下那邊可得空?”
“哦,子歸也在。”楊昭解了鬥篷,去鹿銜靈芝掐絲銅火盆邊烤手,順勢看了秦放鶴一眼,“翰林院的人剛換班,陛下正吃燕窩粥。”
因之前糧食畝產一事,他曾與秦放鶴有過短暫交集,對這個務實的後輩觀感不錯。
秦放鶴向楊昭行了一禮,又對董春等人道:“既如此,那下官先過去了。”
秦放鶴在翰林院一待六年,議事暖閣那邊上下一乾內侍都熟得很,見他過去,就有小內侍主動迎上前笑道:“先給秦侍郎拜個早年,這樣大的雪,您怎麼親自過來了?”
“過年好,”秦放鶴也笑,“天寒地凍,公公在外輪值辛苦啦。工部這邊有份折子漏遞了,乾係甚大,我親自來請罪。”
“嗨,秦侍郎操心國事上下皆知,陛下豈會輕易怪罪?”這小內侍是胡霖的乾兒L子,也常在禦前伺候,當下壓低聲音,“隻是高麗那邊又來求援,陛下的心思奴婢也不好說,等會兒L侍郎進去可要當心呐。”
大過年的,不朝貢也就罷了,又是要兵又是要錢……
秦放鶴朝他拱拱手,“多謝提醒。”
“哪裡哪裡,”小內侍忙避開身子,“奴婢這就進去替侍郎通傳。”
“有勞。”
大雪被呼嘯的西北風卷成白幕,遮天蔽日,十幾步開外就看不清人影,寬敞的廊下都吹進來半邊積雪。
秦放鶴站在廊下,穿堂風嗖嗖地刮,不多時半邊身子就涼透了,肩頭落滿雪片。
他沒有動,心裡反複琢磨著小內侍剛才說的高麗求援。
據他所知,高麗之前就曾求援,天元帝未加理會,過後卻馬上命北部邊境駐軍推進……
“秦侍郎,”小內侍去而複返,“陛下請您進去。”
“有勞。”秦放鶴迅速收斂思緒,衝他笑了下。
閻王好見,小鬼難纏,這些日夜跟在天元帝身邊的人所起的能量往往超乎想象的巨大。很多時候甚至內閣都無法窺探的信息,卻可以透過他們的隻言片語揣測一二,所以秦放鶴從來不吝嗇釋放善意。
翰林院眾人正在外間整理奏折,見秦放鶴進來,紛紛起身行禮。
秦放鶴頷首示意,就聽裡面的天元帝道:“子歸啊,過來說話。”
見他滿身雪,頭臉脖子都凍紅了,天元帝朝火盆擺擺手,“先去烤烤,成什麼樣子。胡霖,弄碗熱熱的薑湯來。”
胡霖剛要去,天元帝卻又想起來什麼似的,指了指那邊桌上的幾個錦匣,“罷了,那裡不是有高麗參?弄那個吧。”
秦放鶴這才注意到靠牆的桌子上堆著幾個匣子,看紋樣,確實是高麗那邊的。
隻是……臣這幾天上火啊!
皇帝恩賜,豈敢推辭,秦放鶴近前謝恩,天元帝一眼就看到了他嘴上的大泡,“……換六清茶吧。”
工部是有多難纏呐,半個月就弄成這副德行。
秦放鶴再次真心實意謝過,還沒開口就聽天元帝戲謔道:“大年根兒L,越過內閣來見朕,說吧,要人還是要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