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6 章 家人(二)(1 / 1)

兩歲多的男孩兒確實有點貓嫌狗厭,精力旺盛到可怕,白日阿嫖又要讀書練字,又要跟師父習武、騎射,其實沒有太多閒暇逗阿姚玩,但偏偏這小子最愛當姐姐的跟屁蟲,老在一旁“滋兒哇滋兒哇”。

秦放鶴隻是旁觀,便覺聒噪,活像捎帶了五百隻鴨子一般,真不知女兒如何忍下來的。

休息時阿嫖便不以為意道:“孟子曰,天之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這算不了什麼。師父也說,若我能於阿姚滋擾下巋然不動,日後便再無外物可亂我心神。”

秦放鶴:“……啊,確實。”

這世上恐怕沒有比一個腦子尚在發育期的混賬小子更大的噪音源了。

有時阿嫖不理會,阿姚自己就沒了耐性,噠噠噠跑去騷擾母親。

然後秦放鶴就眼睜睜看著阿芙微笑著向院中丟出一隻內置彩鈴的藤球,“好乖乖,去找回來。”

話音未落,阿姚便撒歡兒般衝出去,撅著屁股在花園中認真翻找,不小心摔倒了也不哭,自己吭哧吭哧爬起來繼續找,滿身汗水混著泥巴落葉……

“娘,找到了!”

“真乖,”阿芙熟練地摸摸兒子的小腦瓜,再次素手高揚,“去吧!”

說這話時,她的視線甚至都沒從賬本上挪開。

望著兒子狂奔而去的背影,秦放鶴隱約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勁。

但野生放養……既消磨了孩童的精力,又訓練了他的手眼協調和四肢發育,怎麼不算鍛煉呢?

一年多不回家,看來自己確實有點脫軌……

但阿姚現在明顯對突然冒出來的親爹更感興趣,尤其當秦放鶴又存心彌補,得空就陪姐弟倆玩,甚至還親手給大家燉香噴噴的肉吃。

阿姚稚嫩的心間,迅速重燃了熊熊愛父之火!

晚間沐浴時,他還堅持與秦放鶴同浴,並慷慨地與對方分享自己的木雕鴨子。

但很快,秦放鶴就遭不住了:

這小子專挑在浴桶裡放屁!迸自己一臉水!

好好一次沐浴,搞得跟打仗似的,人仰馬翻,好不容易結束,秦放鶴想著親手給孩子穿衣裳,結果那小子又光著屁股滿地亂跑,“嘿嘿,嘿嘿!”

他覺得可能有父親確實很好,瞧,還陪自己玩水呢!

好累啊!

次日秦放鶴就吭哧吭哧寫折子,先叩謝聖恩,描述家中雞飛狗跳之亂相,委婉表達想回去工作。

字裡行間隻透露了一個信息:陛下,救救我救救我!

正值午時,阿芙帶著那小混蛋睡了,阿嫖在對面托著下巴,“爹不喜歡跟我們玩嗎?”

秦放鶴的這份折子裡沒有多少生僻詞,六歲的阿嫖已經差不多可以連猜帶蒙看懂了。

有長假可休,誰願意上班呀!演戲罷了!

“非也,”秦放鶴輕輕點點女兒的鼻尖,笑道,“有時以退為進,不爭即是爭,不求即是求。前番進宮,陛

下曾問起我立太子一事,我大膽說了諸位皇子的不是,如今好叫他老人家知曉,自己的兒子也不省心,也就好了。”

或許天元帝心胸寬廣,不介意自己說實話,但怎麼講呢,到底是親生兒子,被人瞧不上,心中難免疙疙瘩瘩的。

如今秦放鶴大吐苦水,賣賣慘,天元帝見了,多少會平衡些,也就不記仇了。

智商天生,阿嫖是個很聰明的姑娘,秦放鶴和阿芙也從不介意與她說朝堂事。

或許現在孩子還小,聽不太懂,但隻要你細細掰碎了分析給她聽,日久天長,總會懂的。

信息量太多,阿嫖眨巴著眼睛想了半天,還是一點點來,“立太子之後,爹爹會不好過嗎?”

“可能更好,”秦放鶴認真答道,“也可能會有些麻煩。”

阿嫖雙手交疊,下巴墊在手背上,一派天真,“可我覺得,現在的陛下就很好,為何一定要立太子呢?”

“因為人終有一死,”秦放鶴寫完了,將折子放在一旁,等墨跡變乾,自己則看著阿嫖的眼睛,“我和你母親,總有一天,也會離開的。”

很多人總會下意識避免跟孩子討論死亡的問題,覺得太沉重,但政治家的孩子總不好太天真。

小姑娘抿了抿嘴,眼眶微微泛紅,“就像孔家哥哥的小狗一樣嗎?”

孔姿清有二子,都與阿嫖相熟,數月前長子親手養大的小狗因病死去,幾個孩子都哭了,他自己親筆撰寫祭文,還像模像樣立塚紀念。

秦放鶴張開手臂,阿嫖就從對面過來,乖乖窩在他懷裡,非常短促地抽泣了下,“可我不想你們死。”

“人最可惜也最可貴的就是有生就有死,”秦放鶴用下巴蹭蹭女兒的發心,柔聲道,“正因知道生也有涯,所以才會珍惜當下每一日,不是麼?”

阿嫖飛快地抹了下臉,吸鼻子之餘還不忘反駁,“可,可縱然無涯,我也會珍惜的……”

“那隻是假設,”秦放鶴失笑,“若一個人真的擁有了無窮無儘的生命,一切就不同了。就好像你從來不缺銀子花一樣,可曾覺得銀錢可貴?”

阿嫖認真想了想,搖頭。

她確實不曾覺得銀錢可貴,甚至從未親手花過錢,因為不管想要什麼,都有人采買了送來。

但是……她還是希望爹娘不要死。

阿嫖自以為隱秘地哭了一小會兒,然後覺得夠了,又開始繼續剛才的問題,“為何陛下知道阿姚搗蛋,就會高興了?”

“這個麼,”秦放鶴笑道,“就好比你與阿姚都犯錯,若我與你母親隻責罰你,你是否會心中不快?”

阿嫖點頭。

“那若阿姚受到的責罰重過你,你又如何?”秦放鶴一點點引導著。

“他好可憐!”阿嫖脫口而出。

“是呀,”秦放鶴幫小姑娘抹去臉蛋上未乾的淚痕,“縱然親姐弟,尚會如此,何況外人乎?或許有的人便是希望你過得好,卻又不希望你過得太好。”

阿嫖皺巴著臉,努力想了好久,點點頭,又搖搖頭,“我不太懂。()”

這樣的真理,對一個六歲孩童而言還是太深奧了些。

沒關係,?()?[()”秦放鶴笑笑,“以後慢慢會懂的。”

哪怕同一句話,六歲、十六歲、二十六歲聽到,都會有截然不同的感悟。

不必著急,你還有非常漫長的人生。

墨痕已乾,秦放鶴將折子拿過來收好,命秦山立刻遞進宮去。

阿嫖突然福至心靈,“呀,爹你欺君!”

這不是騙人嘛!

秦放鶴哈哈大笑,“陛下自然明白。”

天元帝不知道他在故意賣慘嗎?

自然知道。

關鍵隻在這份心意,這份父愁者聯盟的共鳴。

阿嫖也跟著咯咯笑起來,眼睛亮得像星星,做官多有意思呀!

“但是,我沒辦法像您一樣做官是嗎?”

六歲的小姑娘雙眼黑白分明,飽含了憧憬和一絲希望,就這麼無限信賴地看著他。

她曾數次在母親、孔伯伯和兩位哥哥,還有師公等人跟前說過,等長大了,她也想像父親一樣做個很了不起的官。

那些都是很好的人,所有人都誇她有誌氣,但所有人的眼中,都沁出不易察覺的可惜:

可惜啊!

可惜是女郎!

秦放鶴當然可以欺騙她,但他沒有。

他沒有說不可以,卻也沒有自以為是地告訴她自己能憑一己之力改變世界。

他隻是說,以一個平等的對話者的身份說:“距離你長大還有很多年,一切皆有可能。阿嫖,不要放棄希望。這世道對女子不公,所以你必須比尋常的男子更加富有智慧,更加強大,機會是留給有準備的人的,我會竭儘全力為你創造機會,但最要緊的是,當機會降臨,你能否握住?”

他就這麼看著阿嫖,鼓勵的目光像利劍般直直刺入她心底,將她心中尚未來得及成長的躊躇、畏懼和猶豫,擊得粉碎。

“我可以!”

對父親口中描述的這些,阿嫖似懂非懂,然內心深處已然燃起一團烈焰。

“很好。”秦放鶴欣慰地摸摸她的小辮子,“你的路比常人,甚至比你的弟弟更難走,他們可能失敗十次百次都無所謂,但你隻要敗一次,便可能再也沒有機會了……”

阿嫖抿抿嘴,“那您和母親會陪著我嗎?”

想起來什麼,她又小聲補充了句,“在你們死之前?”

多麼赤\裸近乎粗鄙的描述,但恰恰最鮮明地流淌出小女孩兒的心意。

“會。”秦放鶴鄭重點頭,“有生之年,我與你母親都會陪著你。”

哪怕到死,也會竭力為你們鋪路。

阿嫖便笑起來,燦爛的陽光落在她臉上,如肆意燃燒的火。

“那我便沒什麼可怕的了。”

“很好,”秦放鶴緩緩吐了口氣,“如今的課業,喜歡麼?”

阿嫖毫不遲疑地點頭,“喜歡!”

她認真想了想,“我喜歡讀書,也喜歡習武,騎射也喜歡,它們讓我,讓我……”

因詞彙量不夠而無法表達內心想法,小姑娘難免有點著急,這個樣子倒是像極了一母同胞的弟弟。

秦放鶴試探著說:“讓你很安心,很有力量?”

“是!”阿嫖快活道,“我喜歡!”

她雖未出過遠門,但因讀書聽講,已然窺見了廣闊宇宙的一角,連夢境都是自由的。

又因騎射習武,她也不懼怕與同齡的男孩兒們吵鬨動手,被打了,打回去就是!

秦放鶴靜靜地看著神采飛揚的女兒,猶如欣賞舉世罕見的瑰寶,“來日我會請人來為你教授外語,高麗語、倭國話、法蘭西語,還會親自教你術數……學得越多越好。哪怕今日你學了百種,來日有三五種用得上,便不算年華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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