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兒的記憶迅速,但是短暫,如果長期不在,遺忘是必然。
阿姚這個症狀,非常充分地體現了父母一方角色長期缺失帶來的後果:
忘了爹為何物。
但似乎也從側面證明,隻要有足夠豐富的精神和物質條件,其實缺一個的話……也沒什麼大影響。
阿芙生怕丈夫跟孩子生分了,“孩子小,混幾天熟了就好了。”
聽聽這話,多麼辛酸,親爹還得混一混才熟。
可做官的家眷們,誰不是這麼過來的?自家不過外地辦差,一年多也就回來了,還有許多人乾脆自己帶著小妾異地赴任,留下妻兒在原籍照顧父母呢!
秦放鶴歎了口氣,對阿芙笑笑,“本就是我的不是,你把孩子們教得很好。”
雖然不認爹這個現實令人沮喪,但至少說明阿姚這小子知道感恩,分得清誰對自己好,而且邏輯思維能力不錯。
弟弟再傻,也是自家的,進去的路上,阿嫖就摟著秦放鶴的脖子描補說:“其實您剛走那幾天,他也哭來著。”
隻是哭了兩天,就給忘了……
看著前面被阿芙牽著,還一步三回頭的小子,秦放鶴啼笑皆非地嗯了聲。
屁大點兒的孩子,根本藏不住事兒,滿臉都寫著:這人真要住我家啊?
因過分專注於偷窺,阿姚完全沒留意到前面的門檻,非常熟練地被絆了個大跟頭,所幸阿芙還牽著,整條人就被斜著拉長,滴溜亂轉。
秦放鶴:“……噗!”
娘兒仨沒等秦放鶴用飯,但廚房灶上一直熱著,等秦放鶴簡單洗漱完,換了家常衣裳出來,桌上就擺滿了熟悉的飯菜。
“還是家裡舒服啊!”秦放鶴長長地吐了口氣。
“爹你吃這個!”阿嫖幫他挖了滿滿兩大勺肉醬,澆在熱氣騰騰的面條上,費力地攪了攪。
上車餃子下車面,如今的人已經有類似的意識了。
秦放鶴是真餓了,眨眼工夫風卷殘雲一碗面下肚,仍覺意猶未儘。
阿芙目不轉睛地盯著看,十分心疼,既怕他晚上吃多了積食,又怕吃不飽。
“喝點面湯吧。”原湯化原食。
阿姚就在秦放鶴對面,人小腿短,也不坐著,就跪在椅子上,上半身幾乎趴在桌上,好奇且震驚地晃著腦袋道:“你吃這麼多啊!”
這麼大一碗!比我腦袋都大。
“你懂什麼,”阿嫖白了他一眼,“能吃是福!”
這話她從小記到大。
大夫也說過,人愛吃飯,就說明身體棒,真要什麼時候沒食欲了,那就該病啦!
阿姚急忙忙道:“我也能吃!”
秦放鶴已經換了第二碗,聞言笑道:“哦?多能吃?”
阿姚原本覺得自己跟他不熟,可這會兒也忍不住張開胳膊比劃出一個大圈,“這麼大一碗!”
阿芙噗嗤笑出聲,又對秦放鶴說:“彆聽他胡
說。”
還那麼大,那麼大都能把你自己裝進去了。
“沒胡說!”兩歲多的孩子已經分得清好賴話了,非常急於證明自己,然而詞彙量有限,憋得小臉兒都紅了,“我,我……”
秦放鶴見狀,伸手揉了揉他的腦瓜,“沒事,以後吃給我看。”
阿姚沒反應過來,給他揉了幾下,就有點愣住了。
嗯?
這感覺,好些還不賴!
他的手跟娘的、姐姐的都不一樣,又大又厚,很舒服……
等秦放鶴吃完了飯,阿嫖就急乎乎問他在外的經曆,問南邊什麼樣,大海什麼樣,裡面的魚是不是真的能一口吞掉一個人。
“他們說海船可大可大,比咱們住的院子都大,可載重數萬斤之巨,為什麼不沉?”
“很大,比咱們平時河湖上見的畫舫大數倍有餘,至於為什麼不沉嘛,這個就涉及到數術和其他的學問……”
在陪伴家人時,秦放鶴一直很有耐心,不僅有問必答,還拿出自己見縫插針整理的圖文並茂的“遊記”給他們看。
阿芙沒去過南面,也很感興趣,跟女兒一起湊著頭看,不時驚呼出聲。
阿姚還不識字,圖片沒一會兒就看完了,然後就乾瞪眼,充分展現了一個文盲的絕望。
他晃著腦袋聽,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跟不上趟,但不妨礙他發出靈魂一問:
“你是我爹,你咋不在家呢?”
秦放鶴捏捏眉心,“……出去辦案。”
這小子是真會挑心窩子紮啊!
阿姚繼續問:“給誰辦案呀?”
秦放鶴失笑,“給陛下。”
阿姚哦了聲,眨眨眼,突然仰頭問阿嫖,“姐姐,什麼是辦案?”
阿嫖:“不知道你還瞎問!”
阿姚哼哼摳手,“我知道陛下!”
秦放鶴:“……”
好麼,親爹不認識,陛下竟然有印象。
阿芙就笑,“你離京期間,師父師娘、無疑他們就不用說了,陛下也十分關照,經常賜予賞賜,去歲過年時我們還得了陛下禦筆親書的福字,這在年輕一輩中可是獨一份的。還專門賜下適合孩子們穿的花樣活潑、顏色嬌嫩的綢緞……”
帝王天恩非同尋常,阿芙也擔心萬一天元帝什麼時候興致上來臨時召見,孩子們失禮,故而經常對姐弟倆耳提面命,又教導禮儀。
所以如今阿姚雖然未曾面聖,但對這個稱號可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一家人哪怕分離再久,想重新熟悉起來也是很簡單的事,但很快……
“哇啊啊啊!”
深夜時分,阿姚終於無法克製地爆發出哭聲。
秦放鶴:“……”
好累啊,不光身體累,心也累。
誰能想到,打破家庭和睦的,僅僅是睡覺問題?
在秦放鶴離家期間,一家三口常常覺得孤獨,有一次阿嫖生病,阿
芙放心不下,便親自摟著她睡。
結果阿姚看見後十分羨慕,也要跟著睡,於是娘兒仨就把這個習慣延續下來。
一張雙人大炕,睡一大兩小還是很寬裕的。
但現在!
秦放鶴回來了!
這麼一個炕頭,若想塞下兩大兩小,實在太難為炕!
六歲的阿嫖已經懂事,雖有點不舍得,卻也能接受回房自己睡的現實。
但阿姚不行。
為啥這個叫爹的一回來就不許我跟娘一起睡了!
我不喜歡他了!
孩童哭勢驚人,也不知小小的身體裡哪來這麼多水分,兩管眼淚猶如噴泉,嘩嘩直流,順著小胖臉兒吧嗒吧嗒淌,瞬間濕透了前襟。
秦放鶴額頭青筋突突直跳,恨不得仰天長嘯。
陛下,您睡了嗎?
我沒睡!
沒法兒睡!
阿嫖展現長姐風範,一手抓著布巾,一手扯過弟弟,揉冬瓜似的往他臉上抹了幾把,厲聲道:“彆哭!()”
哭聲戛然而止,然眼淚還是持續不斷地湧出來。
小胖子癟著嘴,一抽一抽的,噙著滿滿兩大包眼淚望過來,無限委屈,姐,姐姐……?()_[(()”
阿嫖歎口氣,“這是咱爹,跟咱娘是一對,本來就要睡一起,你是臨時借的,懂嗎?”
阿芙:“……”
秦放鶴:“……”
事兒是這麼回事,被孩子當面說出來,還有點不大好意思呢。
阿姚劇烈地抽噎幾下,“不懂。”
秦放鶴沒忍住,笑出聲。
理不直,氣還挺壯。
但阿嫖顯然已經非常熟悉這種回答,“總而言之,你是男子漢了,以後要自己睡,不許再纏著娘。”
哭包安靜幾息,終於消化了這個可怕的事實,嘴唇顫抖幾下,剛要哭,阿嫖充滿威嚴的手指就伸過來,他自己捂住嘴,無聲掉淚。
秦放鶴驚奇又驚愕地看著眼前一幕,非常好奇過去一年多,這對姐弟到底是怎麼相處的。
他歎了口氣,過去擦擦兒子濕漉漉的小臉,抱起他晃了晃,拍拍肉乎乎的小脊背,“是爹的不是,一走這麼久,又突然回來,爹跟你道歉。”
男人的懷抱一點都不像娘,硬邦邦的,也好高,但莫名熟悉。
阿姚被晃了幾下,突然覺得特彆委屈,於是再次放聲大哭,“你壞你壞你搶娘,姐姐凶我……你怎麼才回來!”
這是我爹呀。
一家四口一整宿,都沒睡著。
但天亮之後,在炕上橫了個四仰八叉。
這一覺秦放鶴睡得很死,完全是被鬨起來的。
那會兒他的身體還在沉睡,但神智已經開始慢慢蘇醒,能感覺到有兩個小東西在身邊爬來爬去,自以為小聲地說話:
“爹咋還不醒?”
“噓,爹累啦,他都一年多沒睡覺了……”
秦放鶴:“……”
那倒也不至於。
偶爾不知誰一腳蹬在身上,跟被驢踢了一樣,生疼!
“爹有胡子!”
“傻子,彆拔!”
“姐姐,以後你也長胡子?”
“我才不長,男人才長。”
“什麼是男人?”
“男人,男人就是爹這樣的,娘說男人女人下面不一樣,女孩兒不能叫人隨便碰,熟人也不行……”
秦放鶴剛要欣慰阿芙周全,知道從小教導女兒生理知識,結果下一刻,一坨沉甸甸的崽子就爬上來,竟開始扒他的寢褲。
“我看看哪裡不一樣……”
孽子!
秦放鶴瞬間清醒,一把按住了,“睡飽了?”
“爹!”一旁的阿嫖笑著撲上來,“你醒啦?今天不去衙門嗎?”
阿姚在秦放鶴手下不斷撲騰,像一條被掀上岸的胖鯉魚,咯咯直笑,“去衙門!”
“不去,”昨兒事情太多,秦放鶴都忘了跟家人說自己得了一個月的假期,還是阿芙猜的,“接下來一個月,爹都在家陪你們。”
“真的?!”阿嫖眼睛都亮了,“陪我騎馬?”
“想乾什麼爹都陪你們!”秦放鶴大放豪言壯語。
阿姚一骨碌爬起來,“那我陪娘睡……”
“……你住口!”這小子生來討債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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