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眾”一詞,金暉聞所未聞,然“群”者“眾”也,結合秦放鶴的意思,應該就是讓老百姓來揭發。
蟻多咬死象嗎?倒是有些意思。
次日古永安得到消息,稍顯不安,試探著向秦放鶴進言,“大人此舉,是否太咄咄逼人了?”
叫下頭的人揭發,便是顛倒主仆啊!如此大張旗鼓,湖州也要亂套,牛家必然顏面無存,可不看僧面看佛面,牛家勢大,依仗的乃是陛下威名,打了他們的臉,豈不等同於折了陛下顏面?
若惹得陛下不悅,又該如何是好?
透過古永安,秦放鶴就看透了各個崗位的無數官員,也再次清晰地意識牛潤田此等奸商因何能在地方上隻手遮天,呼風喚雨。
就是因為古永安之流“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萬一惹得陛下不快”的心思,前怕狼後怕虎,一再縱容,以致毒瘤肆意繁衍。
秦放鶴尚未出聲,金暉便已不屑道:“這麼怕,你做的什麼官?”
不如回鄉種地吧!
被個晚輩這樣嘲笑,古永安迅速漲紅了臉,正敢怒不敢言,就聽秦放鶴忽來了句,“怎麼聽提舉之意,頗為不舍?”
莫不是收過好處吧?
“大人何出此言呐!”古永安一個激靈,立刻叫屈,又指天誓日表忠心。
發誓有用的話,還要律法作甚?
秦放鶴全當耳旁風,敷衍幾句就把人攆走了。
金暉斜睨著古永安倉惶離去的背影,斬釘截鐵,“此賊必然收受賄賂!”
那牛滿艙為人精明,手腕頗為老練,多年來相安無事,豈有不打點之理?
秦放鶴沒說話。
這還用說嗎?
新官上任,地頭蛇……雙方都希望相安無事,私下裡會做何種交易,腳趾頭都想得出來。
牛潤田父子必須死。
若無牛滿艙主動獻出家產此舉,尚可轉圜,但他這麼做了,便是要利用天元帝的一點舊情,心思歹毒!
倘或叫他們得逞,彆的奸商、貪官見了,必然群起而效仿之,以後朝廷威嚴何在?律法公正何在?
此不正之風,勢必要掐死在搖籃中!
孫遠、錢忠兩名管事畢竟在牛家多年,未必會如秦放鶴所願,原封不動地交代。僅靠現有的證據,不一定能判牛家父子死罪。
不定罪,秦放鶴就沒有理由一直關押牛潤田,於情於理於公於私,都必須放他回去。
這一去,便是縱虎歸山!
萬萬不可!
牛家隻是其中之一,必須從最硬的骨頭下手,死磕。
隻有按死了牛家,其他共犯才會放棄僥幸,服從調查。
所以第三十七計,既是秦放鶴主動為之,也是情勢所逼,不得不為之。
他必須跟時間賽跑,跟牛家連夜送往京城的捐獻家產的文書賽跑,跟與牛家有勾連的官員們的三寸不爛之舌賽跑。
自秦
放鶴設計使孫遠和錢忠親耳聽到自己被主家放棄後,錢忠便如死了一樣,在房內蹲坐,好似木雕泥塑。
倒是孫遠哭了數日,熬了幾宿,寫了滿滿幾厚摞紙的罪證,然後解了自己的褲腰帶,要吊死。
多虧秦放鶴提前吩咐,秦猛在外守著,聽見動靜不對,衝進去把人救下。
孫遠醒來後捶胸頓足伏地大哭,“何苦救我!我對他們情深意重,他們又是如何待我的?如今更成了棄子……左右是個死,讓我自己留個全屍還不行嗎?”
秦猛一口涼水噴在他頭上,“那當然不行,我家大人說你現在不能死,你就不能死。這要死了,傳出去豈不成了屈打成招?”
孫遠頓時噎住。
你你你,你這人怎得不會說人話呢!
秦猛乾脆在他跟前盤腿坐下,“我見你也是個實在人,不妨說點掏心窩子的話,似那樣的主家,你何苦做什麼忠肝義膽?他做得初一,你便做得十五!他們對你有知遇之恩,前面十多年即便不算數,這一次頂罪,也夠報答了!”
求死其實是非常需要勇氣的事,若方才秦猛沒發現,孫遠死了也就死了。
但現在他被救下,腦海中便不斷回蕩著瀕死一刻的窒息和痛苦,又生不出勇氣求死了。
見孫遠有所意動,秦猛又加了把火,“我家大人之所以叫我來,就是看重你忠心二字,有意與你一條生路,實不相瞞,如今不光你,牛家上下隻怕早就亂作一團,你若現在配合,說不得還能搶個首功,再有我家大人從中說和,保不齊就能給後代留條生路……”
孫遠乃是重要從犯之一,正如他所言,招不招,都是死路一條。
但若戴罪立功,或許家人就有一線生機!
“當真?!”
沒人不想留後,哪怕死了,好歹逢年過節還能有人上柱香不是?
孫遠一聽,木訥的雙眼內都多了幾分光亮。
秦猛笑道:“這還有假?”
確實不假。
前後不過短短數日,牛家上下已然人心浮動,亂成一鍋粥。
牛滿艙大怒,“他到底想要乾什麼?簡直欺人太甚!”
怎麼還有這樣不要臉的招數!
牛家老宅乃至各處產業都被圍了,巡撫衙門的人還整日上街敲鑼打鼓,煽動人心,叫他們做甚“揭發檢舉”,簡直荒唐!
如今牛滿艙看闔家百千下人都覺得可疑,懷疑他們是否生出二心。
牛滿艙的長隨見勢不妙,慌忙跪下磕頭,“老爺明鑒,小的一家老小對老爺您可都是忠心耿耿啊!”
眾人聽了,也紛紛磕頭,喊甚麼“生是牛家人,死是牛家鬼”。
牛滿艙聽了,非但沒覺得欣慰,反而越加暴躁。
有理不在聲高,若你們心中無鬼,何需驚慌?
然當下正值風雨飄搖之際,牛滿艙有火卻不好明著發,隻得強壓下不滿,將心腹收攏,好言安慰;至於下頭的人,則恩威並施,威逼利誘,不
許他們出去。
後頭眾仆從散了,各懷鬼胎。
牛家縱橫多年,被逼到這個份兒上還是頭一遭,不少機靈的下人便覺不好,私下裡難免同家人商議後路。
“今兒我在牆根兒下灑掃,聽外頭衙役敲鑼打鼓,說什麼隻要揭發有功,欽差大人會力保,不僅性命無礙,還能返還賣身契,複為良籍……”一個粗使婆子小聲對男人道。
“當真?!”男人一聽,果然來了精神。
屋裡隻點了一盞油燈,豆大的火苗隨著他們的動作劇烈晃動起來,映得牆壁上的影子左搖右擺,像極了伺機而動的獸。
“那可是欽差大人發話,還能有假?”那婆子梗著脖子道,又扯扯男人的衣袖,低聲謀劃,“咱們這輩子倒也罷了,怎麼活不是活?可孩子還小啊,家生奴才,一輩子都是奴才……好歹放出去當個良人,日後且不說有那福分讀書識字,就是正經討個好人家的媳婦、嫁個正經男人做當家娘子,過點安穩日子,也強過給人當奴才,朝打夕罵呀……”
但凡有得選,誰不想堂堂正正當個人?
他男人聽了,再看看牆角蜷縮著睡覺的小兒女,緩緩點頭,“是這個理兒……”
類似的對話還發生在其他地方,於是接下來幾天,牛家內外的氣氛就更詭異了。
牛家上下看管更嚴,仆從們每每見了,也怕隔牆有耳,必要表忠心,嚷嚷什麼牛家人、牛家鬼的。
結果轉頭就在街頭的巡撫衙門、湖州地方衙門碰上了,不由十分尷尬。
“哎呀,你也散步?”
“啊,對對對,是散步,散步……”
“那,那您先散著?”
“不不不,一起,一起,來都來了……”
這種事最怕沒人帶頭,但凡開了頭,防得住一個,防得住千千萬萬個嗎?
於是八月開始,浙江巡撫衙門、湖州衙門便收到各處檢舉,各樣訴狀、揭發如雪片般飛來!
其中不乏痛陳牛家父子橫行霸道、兼並良田、勾結官府打壓謀害同行等要命的罪行。
多,太多了,真的太多了,多到苗瑞根本看不完。
他放聲大笑,命手下文官班子連夜彙總,將最要命的都放在前面編撰成冊,一份加急送往京師,另一份則送給秦放鶴。
“哈哈哈哈好小子!有了這個,且看牛家父子如何逃脫!”
結合大管事孫遠親筆所書之口供,牛家父子,起碼要死一個!
苗瑞還特意叮囑送折子那人,“記住了,務必要讓內閣先看,不要直接呈送禦前!”
天元帝此人,狠辣,但也重情,也很實際。
盧實能乾,天元帝前番可以因師徒之誼庇護盧黨;而牛家極擅斂財,又在關鍵時刻服軟示弱低頭,此番未必不會因哺育之情放過牛家。
所以要鬨大,要先過了內閣之手,借幾位立場不同的閣老將此事宣揚出去,廣而告之,讓天元帝想瞞都瞞不住!
接到沉甸甸的罪
名冊子之後,秦放鶴也狠狠鬆了口氣。
天曉得這一個月來他過得有多麼艱難。
能想出捐獻家產這以退為進的狠招,可見牛滿艙並非坐以待斃之輩,過去幾十天簡直從未有過的漫長,那牛乳母親自來過,夥同牛滿艙幾乎日日來要弟弟、要爹!
引得外頭許多不知情的百姓議論紛紛,又有牛滿艙收買的潑皮無賴,也跟著瞎起哄。
最初古永安還做個說客,後來也學著做起縮頭烏龜來。
罷了罷了,就算收了銀子,也得有命花不是?
終於有了突破性進展,金暉也喜,“是否還讓浙江巡撫衙門協助拿人?”
苗瑞乃秦放鶴二師伯,眼下他跟秦放鶴是一派,四舍五入,便是自家人。
自家人,用起來總是方便些。
“不,”秦放鶴取出欽差大印用了,“即刻往南直隸臬司衙門傳令,協助緝拿牛滿艙並涉案的幾名管事!”
之前南直隸臬司衙門一直態度曖昧,擺明了要作壁上觀,但秦放鶴偏要將他們拉下水!
哼,做什麼刀切豆腐兩面光的春秋大夢!
這一趟名正言順,你不從也得從!
接到臬司衙門回信後,秦放鶴用力吐了口濁氣,頓覺胸中大暢。
他站起身來,看著外面日益圓潤的月亮,“牛家傾覆,隻在朝夕,現在的問題就是黃本和趙斯年……”
他們那種彼此獨立單線行動的方式,確實非常有效,之前又將有份參與的市舶司人員一一滅口,直接導致現在哪怕牛家要完了,官窯也栽了,依舊抓不到他們的尾巴!
就很麻煩。
秦放鶴忽然笑起來,“今日我去前頭,曾遇趙斯年,他還平心靜氣地同我說笑,邀請我中秋賞月呢。”
難怪他二人坐得住,果然是有恃無恐啊。
這是單純賞月麼?
不,更像明晃晃的示威:我就在你眼前站著,可能奈我何?
金暉道:“他們所依仗的,不過是死無對證,為今之計,唯有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話雖如此,可南直隸、浙江何其之大,市舶司所在的金魚港又連接入海口,倘或就地拋屍,屍體甚至可能一路隨潮汐南下,一口氣漂到福建、廣東去!
甚至可能中途就被魚蝦等物吃掉了。
若要找,談何容易?
就算找到,剩下的殘骸,真的還能看出什麼來嗎?
“沒有彆的辦法,”秦放鶴神色凝重,“若此番不將市舶司內賊一鼓作氣清理乾淨,日後他們勢必越加囂張。”
此賊不除,必為日後大患!
“那就擴大搜索範圍!”事到如今,金暉也跟著瘋了,“不如即刻修書往福建、廣東沿海一帶,搜尋符合失蹤人員特征的無名屍體!”
“也好。”秦放鶴也是這樣想的。
月圓人圓,今年中秋奈何他們不得,但絕不能容許他們明年中秋還是如此!
既然乾了,那就乾到底!怕他怎得?
然後一直到九月中旬,一封來自福建的官方書信,才帶來了新的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