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三十六年的春節跟往年似乎並無不同,不過若真要挑起來,也有,比如秦放鶴就收到了金家送來的節禮。
“……聽說是他家,我還吃了一驚呢,”阿芙笑道,“畢竟兩邊素無往來。”
送禮這種事是很有講究的,不僅要看門第、家世,還要看當家人彼此之間的交情,來來往往的基本上都是固定的。
冷不丁多出一家來,就很顯眼。
論理兒,金暉是秦放鶴的下屬,合該走動著。但其父卻是盧芳枝的弟子,今年之前兩邊的關係一直非常微妙,莫說送禮,不相互捅刀子就算難得了。
秦放鶴拿過禮單細細看了,“倒是蠻有誠意。”
也不過是些今年新出的江南絲綢,幾樣擺件,並幾匣子家常點心,還有兩盞精巧的走馬燈,顯然是為了上元節給兩個孩子玩的。
不算多麼貴重,倒顯出幾分親近和真誠來,明擺著是金汝為有意低頭示好。
“我也是這麼想的,”阿芙說,“人家巴巴兒送上門來,若堅決不收,傳出去倒顯得咱們沒理似的,就是陛下聽了也不美。所以隔日就打發人回了,打頭的是幾卷好羊皮,一架小炕屏,再有若乾珠子,幾樣咱們家裡的特色乾貨醬菜……”
如今瞧天元帝的樣子,是想護住盧芳枝的身後名,而金汝為一反常態主動示好,也必然提前得了盧芳枝的默許,於情於理,於公於私,秦放鶴都不便回絕。不然,就是打陛下的臉了。
那走馬燈十分精巧,各處都打磨光滑,不見一根倒刺,紙也是做過防水處理的,中間是三層嵌套的榫卯平衡裝置,就算不小心打翻了燭火也不會亂動,永遠筆直衝上,很安全。
秦放鶴孩提時代家貧,自然無緣接觸這樣精巧的玩意兒。後來拜了師門,師長們見他早熟,雖有所關懷,卻也不會想到弄這些玩物喪誌,故而來到大祿這麼久了,竟還是頭一回摸傳說中的走馬燈。
我先替閨女玩一玩,驗驗貨!
秦放鶴一時興起,親自尋了燭火來點上,不消片刻,熱力推動那內外雙層的走馬燈緩緩轉動,赫然就是一個完整的神話故事。
他難得這般孩氣,阿芙也覺有趣,兩人說笑許久才睡下。
官員們一放年假,各處的社交活動驟然增多,這邊賞花那邊賞雪,便是官員本人不愛去的,自有夫人帶著孩子們過去玩耍。
次日阿嫖應邀和董娘出門去給手帕交過生日,原定午後方回的,結果才去了不到兩個時辰便怏怏歸來,膩在阿芙身上不快道:“也不知哪裡來了那許多人,我和小姑姑分明不識得她們,卻偏要湊上來說話……”
鬨得她們玩也玩不痛快,索性提前離席回家。
阿芙一聽就明白了,指著秦放鶴道:“這要怪你爹。”
因明年又是三年一度的大考,朝廷還在這個當口宣布加開工科、算學殿試,透出不尋常的意味,於是自下半年開始,京城就陸續湧入大批考生,連翻滾的空氣中似乎都沾染了墨香,
十分熱鬨。
不光街頭巷尾熱鬨,似秦放鶴這般曾躋身三鼎甲,入仕也發展十分順遂的現任官員,家門口也熱鬨得很。
須知科舉本身就跟官場息息相關,尤其鄉試之後,考生們就是半官之軀,日後是否高中,並不單看才學見識。
所以如何趕在會時之前獲取前輩們的一點指點,獲得他們的青睞,就成了廣大考生們的目標。
而秦放鶴乃有史以來頭一位六元,真真是廣大讀書人眼中的文曲下凡,名字都自帶光圈的,且他的師公眼見著就要內閣登頂,本人又深得陛下寵信,自然少不了人巴結。
放假之前,秦放鶴就在下衙的路上被人堵過幾回,言辭懇切地請他看自己的文章。
眾目睽睽之下,秦放鶴不便回絕,想著既有如此膽量,想必也差不到哪裡去,便收下了。
結果回來一看,辭藻美則美矣,然莫名其妙,不知所雲,好一坨大辯!
當夜秦侍讀便罵罵咧咧地命人將那幾張紙丟到臭水溝裡去,然後咬牙騎馬上班。
馬匹速度遠超車轎,威勢驚人,如此一來,還真就暢行無阻。
就是有點冷。
不過可以忍受。
但很快的,那些狂熱的考生們就轉變目標,開始在他家門口玩秦門立雪,一個個活體雪雕似的,彆提多嚇人。
無奈之下,秦放鶴隻好學孔姿清等人,在門口放了兩個大筐,凡有意向者皆可將自己的文章詩詞投入其中,等待批閱。
於是秦侍讀雖然放了年假,但也好像沒放,因為還要吭哧吭哧改卷子。
有時候看著混在裡面的溜須拍馬和禮單子,他也煩也累,就想把這些來自天南海北的花式卷子揚了,但最終還是忍住了。
因為他也是下頭起來的,太清楚平民百姓家的孩子想要衝破階級封鎖有多麼艱難,或許自己這裡,就是他們所能接觸的唯一一條路。
萬一,這裡面就有自己需要的人才呢?
幾天自我攻略下來,秦放鶴篩選卷子重點的水平直線上升,效率也節節攀升。
奈何人力有儘時,外頭許多考生等不得或者不滿足於書面交流,就想方設法打通關節,試圖從他的妻兒那邊下手,才有了今日阿嫖的遭遇。
秦老師批完了今天的卷子,正好歇一歇,便喚阿嫖上前,“來,爹爹陪你玩,趕明兒咱們去莊子上躲懶!”
之前天元帝賠的那個莊子可大了,前後足足占了兩座山頭,裡面應有儘有,上下人口加起來簡直比白雲村還多,幾乎是迷你小鎮的樣子,他就不信那些人還能追過去。
說起莊子,阿芙倒想起另一件事,“對了,前兒隋翰林得的那個莊子是不是就在附近?倒是可以順道拜訪一下。”
十月上旬,前後持續近兩年的聲勢浩大的雲南林場和福建船廠一案才算正式告一段落,天元帝陸續發落了一批人,關的關,抄的抄,流放的流放,死刑的等到明年秋後問斬。
因前任雲南林場主,皇商李仲
指認,原雲南巡撫嚴英傑正式落馬伏誅。
但嚴英傑本人拒不承認受盧實指使,故而雖從他名下查出許多與盧實有關的物件,仍因缺乏直接有力的證據,無法直接將盧實定成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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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天元帝也以此為由,再次將盧實身上的實權職務擼了個乾淨,隻剩一個“工程學士”,實打實的牛馬人。
罰的罰了,自然也少不了論功行賞,苗瑞和隋青竹就在其中。
因苗瑞如今任著浙江巡撫,位高權重,又有前番“過失殺人”,倒不好再封,就給了口頭嘉獎,證明這個臣子依舊簡在帝心,朕還是很重視的,爾等不可陰奉陽違,務必上下齊心全力配合治理地方。
倒是隋青竹,評了首功,得了子爵,特許兩代後始降,又知他清貧,額外賞了城外的莊子。
自從去年四月打南邊回來之後,隋青竹就一直在家休養,直到今年夏天才重返朝堂,依舊是獨來獨往的模樣。
原本他人緣不好,少有人登門,倒也清靜,可下半年之後也陸續有考生想過去碰運氣,求指點,攪得不得安寧。
故而得了城外的莊子之後,立刻就搬過去了。
不過在這之前,隋青竹還曾上書,請求朝廷為犧牲的小方等人加封,若不方便,大可以將他的賞賜撥過去芸芸。
天元帝明面上有點摳,可對喜歡的臣子還是很大方的,當即允了。
當日在雲南犧牲的小方等人都是正規軍,身上多少都有官職,此番因公殉職,便在舊例撫恤銀子的基礎上,各自追封一等,其妻其母亦加封命婦,其子成人後可直接入國子監。
如有養育兒女艱難者,朝廷代撫之。
彆小看這一等,男人沒了,命婦還活著呢,照樣可以領俸祿,每月多一份錢,日子也好過些。
後面有地方官遞了折子來代家屬謝恩,還特意點出來,說當初小方等人一死,苗瑞就已經給那些人的家眷送了銀錢,幫忙料理了後事。
當時他也沒說是誰給的,那些人就都以為是朝廷給的份例撫恤銀子,這會兒又收到一筆,還懵著呢。
天元帝看了,感慨萬千。
苗瑞此人外粗內細,處事果決而不貪功,實在是可造之材。
單就收徒弟的眼光來看,盧芳枝不如董春多矣!
輸得也不冤。
“對了,朕聽說金家的人往姓秦的小子那邊去了?”天元帝拍了拍折子,貌似不經意地問了句。
“是。”胡霖不敢欺瞞,原原本本地說了,“就幾個家下人白日裡大大方方去的,捧著的東西也有限,沒什麼要緊的。”
天元帝點點頭,“倒還乖覺。”
他固然不喜歡臣子們大肆結黨營私,可如今正值緊要關頭,更不願意看見那些身為人臣的不顧大局,隻為一點新仇舊怨而窩裡鬥。
這樣就很好。
對隋青竹的嘉獎一下來,城中著實熱議一陣。
彆的倒也罷了,唯獨爵位很是難得,有了這個頭銜,隋青竹這一代開始就算正式踏入貴族的行列,而非尋常官宦人家。
天元帝甚至還允許他兩代人之後再遞降,常言道,三代養貴,這一門就算貴起來了。
“也算苦儘甘來,”秦放鶴點頭,“好地皮好莊子也就那麼幾處,都是一波抄的家,遠也有限。”
看隋青竹那個架勢,除非皇帝親自下旨,不然大有在城外紮根的意思。
正好他家裡也有一個女兒,阿嫖過去也不寂寞。
大年初三一過,各處該拜年的也都拜了,秦放鶴就命人收拾好行囊,帶著妻子兒女直奔城外而去。
去了之後才發現,孔姿清一家也在這邊躲清閒。
得了,什麼都不必說了,玩兒吧。
不過清閒日子也沒能持續太久,正月十四一大早,在城中留守的秦猛就親自打馬來報,“盧閣老恐怕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