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在當地引發軒然大波,按照朝廷律法,殺人償命,阿蘭是鐵板釘釘的死罪。
但她的遭遇也令人同情,當時就有幾個知根知底的老人為她求情,訴說不易。
難得當地縣令是個有善心的好官,唏噓道:“國仇如山似海,豈是你一個小小女子能承受的?”
按規矩,地方死刑需要上報朝廷,經過三法司核查後方得批準,於是那縣令就在卷宗上添了至關重要的幾筆,“有女阿蘭,至純至孝,其情可憫,其罪可憐”。
卷宗先報給刑部,刑部查看細節,又派人去地方核實了,確認人證物證無誤,轉交大理寺複核。
而當日跟進這個案子的官員之中,就有趙沛。
幾乎是瞬間,他腦海中就回想起當初秦放鶴說過的話,“你隻說彆國百姓無辜,可曾見過倭寇殘害我朝百姓?他們就不無辜嗎?”
他們就不無辜嗎?
曾經那樣模糊的東西,此時此刻,如此血淋淋的呈現在趙沛眼前。
一個女人悲慘的一生,隻濃縮成了卷宗裡的幾句話,輕飄飄的,幾行字。
但趙沛越看,就覺得那幾行字越沉重,越巨大,如同幻化成漆黑的山巒,沉甸甸地向他壓來,壓得他喘不過氣。
阿蘭有錯嗎?
她確實殺了人。
但她最初也隻是想活著,這有罪嗎?
死了的男人和婆婆有錯嗎?
有,但罪不至死。
可話說回來,他們也確實想逼死人命……
那麼,罪魁禍首是誰呢?
倭寇。
這幾年大祿水軍不斷擴張,態度也日益強硬,其實沿海倭寇之亂已經比之前消停多了,至少明面上官方組織的入侵大大減少,但暗處的,依舊屢禁不止。
據當地縣令描述,這種小規模搞突襲的倭寇以高麗和倭國居多,也有的是南邊的麻逸、安南、勃泥等小國。
他們中的大多數都非正規軍,而是學過一點武藝的潑皮、浪人,夥同當地過不下去的百姓出來“闖蕩”。
若說有什麼過人之處,就是狠。其狠辣殘忍,絲毫不下於北方邊境打草穀。
針對本案處理結果,大理寺上下分為涇渭分明的兩派,一派認為,阿蘭殺人固然有其迫不得已,但畢竟是兩條人命,若高舉輕放,萬一日後被有心人借機效仿,又該如何處置?
另一派卻認為,此事特殊,便該特辦,況且阿蘭本性純善,若非婆婆和丈夫屢次逼迫在前,也不會走投無路痛下殺手。
兩派各有各的理由,案件便爭論不休,漸漸傳到官太太們的耳朵裡,然後這些命婦們又說給皇後聽,皇後聽罷,又講給太後。
太後是個吃齋念佛的人,聽了此事,狠掉了幾滴眼淚。
“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乎?實在可憐。”
皇後深以為然。
說句難聽的,此事真要深究起來,豈非朝廷和地方威懾
不夠、巡視不周之故?
如此種種,都落在一個小小女子肩頭,難不成,還要她償命麼?
於是太後便親自去見了天元帝,幾日後,旨意就下來了。
“阿蘭一案,雖情有可原,然殺人一事不容辯駁,責其出家,餘生青燈古佛,懺悔贖罪。”
聽到結果的那日,不知怎得,趙沛心裡突然輕鬆許多,像是壓了許久的陰霾,被拔地而起的風吹散了。
對阿蘭一案的審判隻是明面上的,私底下,天元帝對倭寇再次得逞的現實十分惱火,連夜發旨,命地方水軍加大清剿力度。
民間若有勾連者,連坐。
其實這個案子,之前秦放鶴也曾有所耳聞,阿芙也曾在家歎息良久。但畢竟不是他職權範圍之內,明面上,也就什麼都沒說。
並非鐵石心腸,而是他所知道的另一個時空的過往,遠比這些慘烈得多。
這條路並不算長,轉眼到了十字路口,再往前,兩人就要往不同的方向分開了。
秦放鶴停下腳步,看著趙沛,“所以呢?”
望燕台的西北風實在凜冽,呼嘯而過的瞬間,就在皮肉上落下刀割般的刺痛。
那些將化的未化的積雪,重新嗚咽著卷起,白茫茫灰蒙蒙一團團一片片,四散而逃。
“我想,我確實有點理解你的想法了。”趙沛口中呼出的白色水汽來不及停留,便被風雪裹挾著散去。
回到家不久,外面天幕間彌漫的就不僅是地上的積雪,還有自萬丈穹窿間漏下的碎瓊。
阿嫖玩了半日,累狠了,回來的路上就睡得天昏地暗,阿芙索性不擾她,隻將兩個小的並排著擺在炕上,什麼時候醒了什麼時候吃,自己則跟秦放鶴在一旁炕桌邊對坐涮肉。
雪白的骨湯裡加了菌菇熬的,香醇濃稠,涮肉之前先來幾勺,滋潤腸胃,很受用。
“叫慕白幫忙請師父?”阿芙聽了,夾肉的筷子一頓,似是玩笑似認真道,“就不怕他安排眼線?”
秦放鶴知道她不是認真的,也跟著笑了一回,“他不會。”
阿芙莞爾,“他是個難得的,之前你們鬨僵了,我也惋惜,若能因此緩和一二,也是好事。”
偶爾她回想起來,也不禁感慨時移世易,歲月變遷,當年陪秦放鶴迎親的舊友們,也因種種緣故走散了。
秦放鶴嗯了聲,慢慢嚼了一塊肉,“他是我所認識的人之中第二個最有原則的……”
太有原則的人往往都偏執,若換成彆人,敢跟他扯上次那些冠冕堂皇的瞎話,早散了。
“那第一個呢?”阿芙好奇道。
“隋青竹。”秦放鶴毫不遲疑道。
秦放鶴本人就不必說了,原則這種東西,在他看來隨時可以調整。
孔姿清也算得上君子,可即便如此,底線也遠比外表看上去更低更靈活。
因為幼年的經曆,孔姿清這一支的前途命運早就跟秦放鶴,或者說董門綁在一起。
當初趙沛與秦放鶴政見相左,曾在事後問孔姿清,是否就是這麼相信秦放鶴,孔姿清回答了是,但……也不全是實話。
如今大家一點點爬到眼下這個位置,局勢發展到這個地步,早已不是簡單的個人好惡所能左右得了的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許多事不僅僅是相不相信的問題,而是孔姿清早已在無形中提前站了隊,無法切割,就必須一條路走到黑。
哪怕來日秦放鶴做的事情不是那麼公平正義,孔姿清為了自己和家人的前途命運,也必須無條件維護、支持。
這就是盟友,真正榮辱與共的盟友。
但趙沛不一樣。
他並沒有真正進入這個圈子,所以他的原則無關交情,隻問真心。
說得不好聽一點,現在的趙沛是個好人,也算個好官,但唯獨不是合格的政客。
“不過……”秦放鶴將一角炸豆腐按在湯汁中,看著翻滾的氣泡將金燦燦的邊緣一次次掀翻,蒸騰的水汽氤氳了視野。
阿芙接上,“不過麼,人都會變的,是不是?”
“不錯,知我者,阿芙也。”秦放鶴笑著將吸飽湯汁的炸豆腐放入阿芙碗中。
以前的趙沛確實不是一個合格的政客,但身處其中,不可能永遠不受影響。
秦放鶴今日所見的趙沛,當真還是記憶中那個天真的趙慕白麼?
今日他一番話,真的隻是被阿蘭一案觸動,反思後的結果麼?
固執如隋青竹,一次南下後尚且改觀不少,趙沛就比他差,永遠冥頑不靈麼?
未必。
人人都會變,就連秦放鶴自己,也不敢說一如往昔,那麼趙沛呢?
高麗的事,他知道,農研所和工研所的事,他也知道,即便不知內情和真正的發展方向,憑借他的天分資質,也能窺見一二。
所以,是他真的覺得秦放鶴激進的主戰思維有道理了呢?還是僅僅發現,包括天元帝本人在的朝中絕大多數實權派都異常推崇,所以不得不低頭收斂?
曾經的高麗王子也不壞,也曾與秦放鶴相談甚歡,可後來呢?
秦子歸還不是笑吟吟的,送他去死?
趙沛的內心深處,從未宣之於口的某個角落,是否也有類似的擔心?
或許是秦放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他從來不介意以最大的惡意揣度人性。
他不再是一無所有的孤兒,他有族人,有妻子,有兒女,有一群在他意誌下生存的同僚,不能不提防,不能不多想。
秦放鶴不敢賭,也賭不起。
如果真要死人,那麼隻好讓對手去死。
感性方面來說,秦放鶴不希望趙沛變,因為一旦變化,勢必會產生連鎖反應,許多原本針對趙沛的評判和預備對策也會作廢,等於變相增加了不安定因素。
但理性卻又不斷提醒秦放鶴,人不可能永遠不變,恰恰是變了的趙沛,才是最適合時代潮流的。
話說回來
,就像阿芙問的,替阿嫖找武師真的非趙沛不可嗎?
當然不是。
遠的不說,二師伯苗瑞就曾任過兩省總督,手下轄製武官、軍士無數,如今也有三分香火情,一句話吩咐下去,多的是人來聘。
但他還想給趙沛個機會,也給自己個機會,最後的機會。
高麗戰事已成既定事實,趙沛不可能毫無波瀾,若他今日回絕,就意味著他一定要站在對立面,雙方真正決裂,從今往後,秦放鶴不會再手軟。
所幸,趙沛變了,往秦放鶴所期望的方向變了。
秦放鶴隱晦地搭建台階,趙沛及時順著下了。
這個世道,這個處境,他可以沒有多少摯友,但絕不能有太多敵人。
“爹?”
炕上傳來迷迷糊糊的呢喃。
秦放鶴放下筷子過去,“醒了?”
阿嫖的眼睛還沒睜開,就已熟練地往他這邊蹭,吸吸鼻子,“香……”
阿姚早醒了,不哭不鬨,正自己抱著腳丫子啃,聽見親爹過來,咧開嘴咯咯笑了幾聲。
“弟弟!”阿嫖睜開眼,揉著阿姚的臉蛋親了幾口,心滿意足,又苦口婆心教導起來,“不可以啃腳丫子……”
多臟啊!
阿姚聽不懂,注意力早被姐姐頭上晃動的珠花吸引過去,伸了手就要去抓。
“哎呦,你可不能拿這個,”阿嫖一把捂住,麻溜兒翻身下炕,從桌上拿了個餑餑賽過去,“噥,這個好玩!”
阿姚是四月生的,這會兒都快八個月了,早就開始添加輔食,吃點餑餑也無妨,故而秦放鶴和阿芙都未阻攔,隻將這小子抱到跟前,監督著啃,省得噎著。
他也不挑,聞著挺香,摟著就啃,啃得滿臉都是餑餑渣滓和口水,自己還搓著腳傻樂嗬。
阿嫖見了就有點愁。
這弟弟看著傻乎乎的,以後可怎麼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