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7 章 明月(六)(1 / 1)

聖旨到來時,苗瑞正看著對面的隋青竹,“你要查案?”

“是。”隋青竹點頭,“陛下派我來,自該鞠躬儘瘁,隻林場那邊我遠不如大人,索性也不去裹亂。然恕我直言,若隻從林場下手,也未必能將那些貪官汙吏一網打儘。”

縱然查出林場劃分不清、上報造假,屆時對方完全可以推說都是下頭的人中飽私囊欺上瞞下,他們一概不知,又能如何?

千辛萬苦來一趟,難不成就抓一點小蝦米?需知上頭真正手握大權的,才是罪魁禍首。

苗瑞和曹萍對視一眼,心道陛下的意思,也未必就是要一網打儘……

不過隋青竹說得也有道理,且不說能不能,就苗瑞的處境而言,還真不適合對官場下手。

如今隋青竹過來,便是瞌睡遇上送枕頭,恰到好處。

“隻不知隋大人想從何處下手呢?”苗瑞沒有阻止,甚至言語間帶了隱隱的煽風點火,“空口無憑,想要治現任官員的罪可不容易啊。”

“這兩個月我遍閱本地卷宗,發現不少可疑之處,”隋青竹拿起手邊堆放的卷宗文書,“有幾人死因蹊蹺,或許大有隱情也未可知。再有林場分派,我也看過本地記載,如此廣袤的林場,位置最好最賺錢的七、八成,竟都隻握於區區三人之手,雖說是售賣、抵賬,可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本地百姓若都將祖傳林場賣出去,日後他們吃什麼喝什麼?這未免不合常理。”

隋青竹日常便屢屢接濟窮苦百姓,深知這裡的林場便如北方土地、東部漁場,乃是祖祖輩輩賴以生存的根本,非到萬不得已,絕不會輕易售賣。

怎麼就那麼巧,也未見有記錄在案的天災人禍,當地人怎麼就齊刷刷地一起都賣了?

這人還真是個仔細辦實事的,不搞想當然那一套,苗瑞暗自頷首,“聽大人的意思,是要親自下去?”

“不錯,”隋青竹說:“若有冤屈,我不信這些百姓之前沒有求告過,既然如今沒了動靜,又怎好指望他們主動來告?說不得便要下去走一遭。”

他要去百姓家中,挨家挨戶的問,問他們有什麼難處,問他們曾經遭遇過什麼。

說句不好聽的,如果真能翻出幾樁命案,上下官員就脫不開乾係!

可殺!

苗瑞沒有阻止,而是當著隋青竹的面點了六個人,“自今日起,你六人便貼身護衛欽差大人,日夜不息,不得有誤。”

見隋青竹張口要拒絕,苗瑞直接打斷,“隋大人初出茅廬,可能不知世道險惡,你可知僅是過去你修養、調閱卷宗的一個多月間,外面的牛鬼蛇神便聞風而動,想殺你的人,遠比想保你的人多得多。”

隋青竹微微睜大了眼睛。

他還真沒想過這些。

良久,他才乾巴巴道:“我乃朝廷命官,奉旨查案……”

還沒說完,苗瑞和曹萍就都笑起來,望過來的目光中充滿寬容,像看個天真的孩童。

完了,曹萍才給出溫柔一刀,“恰恰因為您是欽差大臣,又揚言必要一查到底,所以他們才不能讓您活著回去。”

見隋青竹欲言又止,曹萍笑眯了眼,如閒話家常那般輕鬆道:“您想說,謀殺欽差乃是誅九族的大罪,他們不敢,對不對?不,他們可太敢了。隻要您一死,證據毀了,他們就什麼罪名都沒有。”

他頓了頓,微微湊近了,又指指苗瑞,“況且如今您在我家大人羽翼之下,但凡您有個三長兩短,墜馬?中毒?誤殺?都不要緊,首當其衝的便是我家大人,如此一箭雙雕,豈不美哉?”

隋青竹像一條被丟到岸上的魚,嘴巴徒勞地開合幾下,終究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苗瑞見好就收,“不過原本就有兩名侍衛,再多六個,未免太紮眼了,不如八人之中撥四個在暗隨行,四個在明處使喚。”

雙方各退一步,事情就這麼定了。

因曹萍那番話,隋青竹也有些心有餘悸。稍後苗瑞又打發人來給他送護心鏡時,隋青竹一點兒反抗的意思都沒有,乖乖穿戴齊整了。

踏出總督府的瞬間,璀璨的陽光迎面而來,隋青竹下意識眯起眼睛,總覺得在府衙內憋了兩月,再出門都有些恍惚。

雲南畢竟不比北地,饒是已進十一月了,還是這般的朗朗晴天。

上馬之前,他腦海中忽然浮現出曹萍的話,本能地往四周看了看。

苗瑞撥過來的一個護衛便道:“大人不必驚慌,有我等在側,必保大人無虞!”

必要時刻,他們可以為欽差大人肉身擋刀、擋箭,擋一切可擋之危險。

隋青竹就有些臉紅,“慚愧慚愧,辛苦辛苦。”

“大人謹慎些是好的,”那人一點取笑的意思都沒有,“隻要哥兒幾個還有一口氣,就能將您安全送回!”

他們這些人,做的就是換命的營生,不怕事主怕死,最怕他們不怕死,自以為是說什麼都不聽。

像隋青竹這樣小心聽勸的,最好。

見隋青竹領會到自己的意思,面露不忍,他便爽朗一笑,“您的命比我們的值錢多了,天下需要有您和總督大人這樣的好官!”

他們活著,隻養一家,可隋青竹和苗瑞活著,就能養一方。

說到這份兒上,隋青竹實在不知如何作答,“你叫什麼名字?”

“嗨,賤名不足掛齒,大人叫我小方就好。”小方笑道。

他也不過一十來歲年紀,皮膚黝黑,一笑之下,兩排牙齒就顯得很白。

隋青竹又一一問過所有人的姓名,用心記住。

一行人跑了半日,來到第一處目的地,隋青竹親自下馬打聽了具體位置,見隻有一個老媽媽和小孫子在,便客客氣氣表明身份。

“老人家,聽說令郎五年前不慎……”

誰知方才還和藹可親的老媽媽一聽,登時臉色大變,不由分說將他攆了出去,“什麼令郎,老婆子聽不懂,走走走!”

“哎老人家,老……”

隋青竹來不及反應就被倒推出來,一隻腳縮得慢了些,險些被門板夾住。

小方等人見了,都有些不快,“大人後退,容我等再叩門!”

“罷了!?_[]?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隋青竹歎了口氣,搖搖頭,“不怪他們。”

他也不氣餒,又陸續找了幾家,反應都大同小異:要麼裝傻,要麼閉口不提,要麼反過來勸他,不要再提……

見了這個反應,隋青竹越加堅信有冤屈。

這些人為何一聽過去的事就臉色大變,必然是曾遭受過許多不堪,被嚇破膽了。

“……老爺,他們嚇破膽,不敢說的,隻是那姓隋的可惡,”春來對李仲耳語道:“若總叫他這樣胡攪蠻纏,總不是個事兒。”

“嗯,”李仲掀開眼簾問了句,“如今他在何處?”

“折騰了兩日了,沒人開口,他也不走,就那麼宿在野外呢。”春來一撇嘴,很有些不屑的樣子。

“露宿?”李仲樂了,“怎好叫咱們的欽差大臣餐風飲露?不好不好。”

“那老爺的意思是?”春來跟著笑了一回。

李仲才要說話,外頭卻有人來報,他不耐煩喝道:“不是說不許來打擾!”

那丫頭縮了下脖子,小聲道:“是小姐,小姐鬨著要您過去陪她玩,乳母哄不住……”

一聽這個,李仲面上的陰霾瞬間散去,眉眼都柔和了,“哦,我馬上過去。”

說著,又朝春來使個眼色,後者意會,從袖子裡掏出一粒銀子丟過去,“念在你伺候小姐上心,便不計較了,這是老爺賞你的,去吧。”

那丫頭慌忙接了,頓時喜上眉梢跪下去磕頭,“謝老爺賞,奴婢一定好好伺候小姐,老爺天恩……”

李仲不耐煩聽,擺擺手叫她下去,起身對春來吩咐道:“遠來是客,貴客登門,說不得要好生招待……嗯?”

春來嘿嘿一笑,眼角刀疤也跟著扭曲,平添三分猙獰,“小的明白了。”

說罷,陪著李仲往外走,又忍不住說:“小姐這樣嬌嫩,又這樣小,恐吃不住驚嚇,老爺既然這般心疼小姐,不如打發幾個可靠的人,先另尋地方安置了。”

李仲有三個孩子,可唯獨最疼愛三歲的小女兒,日常要金的不給銀的,要星星不給月亮,春來乃是揣度著李仲的心思才說這話。

“遲了,”說起此事,李仲也是心煩,“那苗瑞太狠,一早就派人封鎖出城要道……”

他倒是想,奈何苗瑞思慮周全,行動太快,等他們回過神來想轉移家眷,卻發現出城的通道全被堵死了。

此刻即便化身成鳥,恐怕都會被弓弩手射落。

春來聽罷,忍不住罵道:“欺人太甚!”

以往不是沒有類似的風波,可都不了了之,誰能想到呢,新任雲貴總督這樣油鹽不進!

哼,你做了初一,就莫怪我們做十五!

卻說隋青竹出來三四日了,日日走訪,日日碰壁,連同行的小方等人都有些沮喪了

“大人,這麼下去可不是法,”小方抹著汗道:“人家不說,難不成咱們硬撬?”

“他們隻是害怕,又恐我隻是敷衍了事,若果然來告狀,非但沒結果,待我走後,反而惹禍上身,真真可憐。”隋青竹想了一回,“這樣,我便在此設個公堂,爾等去各處敲鑼打鼓,傳遍四方,隻道我就在此地恭候,凡有來告者,我必然想法子護他們周全!若本地過不下去,來日我稟明陛下,與他們在北地尋個去處……”

小方等人聽了,也覺得好,便要去,又問怎麼喊。

隋青竹想著,底層百姓未必讀書識字,說得太文縐縐的不頂事,說不得要言簡意賅,叫人聽了就熱血沸騰。

“伸冤!報仇!血債血償!”

小方等人輪流喊了幾次,果然有人聽了探頭探腦,又聽說欽差大人於荒郊野嶺露宿,吃遍苦頭,隻為他們,十分意動模樣。

可等他們上前問時,那些人便又紛紛縮回去,仍不敢說。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隋青竹聽了,也不見怪。

他隻是擔心陛下催促,若不能及時交差,治自己辦事不利的罪名事小,因此不能根除弊害,後患無窮。

又過了幾天,夜裡忽然來了個眼熟的老媽媽,她自己一人摸黑前來,先對隋青竹叩頭,又訴苦:

“大人容稟,實非草民之過,可,可他們已然害了我的兒子,如今好歹還有個孫子,若您也同之前那些官兒一般……老婆子死就死了,可憐這點骨血……”

隋青竹親自來攙扶,又溫聲安慰,“老媽媽,您不必怕,隻管同我訴苦,若這裡住不下去,便隨我進京。當今陛下賢明,必然會安置妥當。”

那老婆婆聽罷,越加啼哭,好容易勸住了,方才拭淚道:“旁的也罷了,隻一個,大人是北地人,如何受得住夜裡濕冷?少不得同老婆子家去,吃頓熱飯,也歇息一回。”

盛情難卻,隋青竹也歡喜終於有人肯撕開口子,於是當即收拾了就同他去。

怕牽連老人家,他還特意留下兩人守在原地,做出他仍在的假象。

小方和暗處幾人都陪隋青竹往老婆婆家中去,深夜無人,倒也沒有驚動四鄰。

到了家,見一個媳婦帶著孩子,面黃肌瘦,也怕見人,怯生生請安,便去後頭殺了唯一一隻下蛋雞,燒了一鍋菌菇野雞湯。

那婆婆看著野雞湯,嘴唇囁嚅幾下,狠狠咽了口水,又顫巍巍道:“大人吃,大人吃,幾位大人都吃。”

隋青竹見這裡家徒四壁,又有老弱,怎好吃獨食?又要大家一起分食。

那媳婦和孩子隻縮在裡間不吭聲,老婆婆仍一味推辭,又要親自來與隋青竹盛湯。

“且慢!”小方突然打斷,一把按在那老嫗肩頭,咧嘴一笑,“老人家,我家大人清正廉潔,最不忍百姓受苦,你不舍得吃,倒也罷了,不如叫那小孫子也來吃幾口熱的,補養補養。”

說罷,一個眼神過去,同伴就一把掀開門簾,緊接著,那媳婦和孩童的哭喊聲響起。

隋青竹目瞪口呆,再要看時,就見那護衛一手扯著孩子衣領,另一手已然端起熱騰騰的雞湯,要往他口中灌去!

“住手!”

隋青竹和那媳婦的喊聲同時響起。

隋青竹一愣,終於意識到哪裡不對勁,就見那媳婦噗通跪下,抱住那侍衛大腿哭喊起來,“差爺,他還小啊,要殺就殺我吧!”

那老嫗也駭然變色,忙不迭跪下,一個勁兒磕頭求饒起來。

殺?

隋青竹茫然低頭,看著眼前飄滿油花的熱雞湯,隻覺口中發苦,“這……”

我一心爾等,爾等卻為何要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