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6 章 明月(五)(1 / 1)

金暉邊走邊抱怨,眼見秦放鶴的眼神越來越冷,他面上戲謔的笑漸漸淡去。

最終,當他停在秦放鶴跟前時,眼底的笑意已完全消散了。

看著趙沛離去的方向,他嗤笑出聲,“天真。”

再轉頭看秦放鶴時,金暉挑挑眉稍,半是玩笑半認真道:“秦侍讀該不會真想滅口吧?”

秦放鶴懶得搭理,抬腿往翰林院走去。

呦,沒否認!

好重的殺氣。

金暉不緊不慢跟在旁邊,抄著袖子懶散散道:“程璧麼,廢了就廢了,我可不是他……”

秦放鶴抽空瞥了他一眼,認真道:“你確實很麻煩。”

這廝為人謹慎,很少在外留把柄,況且又是金汝為最疼愛的兒L子,如果真的對他下手,金汝為要瘋。

說老實話,秦放鶴不怕心思縝密的對手,因為越縝密,就意味著越有跡可循、有的放矢。他唯獨頭疼瘋子,因為瘋子不講邏輯,他們的行為完全無法以常理揣測。

而且現在翰林院中大多數人都與自己交好,過猶不及,有時太過融洽的氛圍和空氣,反而是掌權者不喜歡的。

此次天元帝派隋青竹南下,既是製衡二師伯,又何嘗不是對自己的警示?

所以於公於私,金暉這個天然對立者都要留著,好好留著。

金暉嘖了聲,難得正色道:“你那慕白兄不解風情,我就不同了。子歸兄,你我雖立場不同,可唯獨在這件事上,放眼整個翰林院,你恐怕都找不出第二個如我一般的知己……”

他非但覺得秦放鶴的提議很好,甚至還有些過分仁慈了。

光打敗了有什麼用呢?正如他方才所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且不說外族,就是大祿朝偏遠地區的百姓,不也是窮山惡水出刁民?

對付刁民,就該有對付刁民的態度,那樣低賤的血脈,就不該延續下去。

若照金暉來看,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何必在乎什麼仁義之名?都是騙傻子的。

曆史皆由勝者書寫,成王敗寇,等打贏了,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後人所看到的,都是美談。

“……高麗、倭國,還有什麼南洋人,哼,不過一丘之貉,做奴隸都不配,不如斬草除根……”迎著朦朧的日光,金暉輕描淡寫道。

他的名字分明光芒璀璨,溫暖至極,可說出的話,簡直比千年寒潭還要冷徹骨髓。

說話間到了翰林院門口,秦放鶴漠然道:“你我非一路人,倒也不必強求。”

說完,率先進了屋子。

因與朋友有分歧而轉投敵人什麼的,如此愚蠢的事,他是不會做的。

金暉在後面嘖了聲,似乎有些遺憾,秦放鶴聽到了,但沒有回頭。

他並不意外金暉這番言論,因為此人就是最典型最激進的封建等級製度擁護者。

說得不好聽一點,金暉連大祿朝自己的百姓都沒放在眼中,視為草芥,又怎麼可

能憐憫彆國?

給他個機會,他是真的會屠城。

一連數日陰天,帶得趙沛心中越發煩悶,十月二十休沐時,便去城外縱馬散心。

返程時意外遇到孔姿清要進城,二人也有日子沒見,便湊做一堆。

下雪了,倒不是鵝毛那樣的,而是細小的冰晶顆粒,落在地上劈啪作響,冰雹也似。

孔姿清招呼趙沛上了馬車,端出兩樣細茶果,親手煮茶與他吃,“我觀你眉宇間似有鬱色,可有什麼要說的?”

孔姿清出身優越,也不討厭享受,出行的馬車都很寬大,上面坐臥皆可,一溜兒L固定的小抽屜裡也裝滿了他喜歡吃的茶果點心。如今隻是往返於兩處住宅之間的短短一兩個時辰,也必要煮一壺熱茶來吃。

趙沛對著銅扣內的火盆搓搓手,卸去寒意,同時在心中揣度著用詞。

他不大確定孔姿清是否知道海戰由來,遲疑再三,試探著說:“高麗那邊,子歸……”

孔姿清抬眸掃了他一眼,瞬間了然,將熱騰騰的茶水推到他面前,“你們吵架了?”

一聽這話,趙沛就知道他知道,倒是鬆了口氣,不過馬上又鬱悶起來。

倒也是,他二人都是章縣人士,據說子歸十歲時就認識了,一度同吃同住同行,一起度過了迄今為止近半的人生,彼此間的信任和了解,自然遠超自己……

他將茶杯捏在掌心,感受著燙意遊走全身,盯著微微晃動的水面,有些出神,“說是吵架,也不儘然,隻……”

政見不合罷了。

“你不同意對外用兵?”

孔姿清淡淡道,雖是疑問的句式,卻是肯定的語氣。

他太了解趙沛了。

“你同意?”趙沛喝茶的動作僵在半空中,因為過度驚訝,語調都變了。

你可是魯東孔氏後人啊!

前幾日朝堂之上的反對聲,可都是你家祖先的言辭!

“孔聖人昔日遊走各方,你以為憑的是什麼?”似看出他心中所想,孔姿清忽然來了一句。

所謂跟人講道理,需得先讓對方安靜下來,單靠一張嘴皮子就成的麼?

趙沛:“……”

這倒是真的。

就連他所仰慕的那位太白先生,不也是仗劍殺人一把好手麼?

兩人詭異的沉默許久,耳畔回蕩的隻有細碎的雪粒降落,還有車輪碾過石板路的吱呀聲。

“我隻是覺得,”趙沛艱難地張開嘴,“畢竟眼下大局穩定,若我朝驟然興兵,總歸不妥……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我不以為然。”孔姿清還是那副平淡的表情,可說出的話,卻很有幾分攻擊性,“且不說番邦一直屢屢犯邊,早該有所覺悟,即便沒有,為何定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呢?若果然有了這話,必然是我朝百姓先受了傷害,先被人欺辱劫掠。”

那不叫打仗,隻是被動報仇,無奈之舉。

他認真地看著趙沛,“這些本來

可以避免的。”

即便同為百姓,也要有個親疏遠近,不是麼?

或許是他狹隘了,實在做不到胸懷天下、兼顧所有。

在其位謀其政,如今他們是官身,便不能再以以前平民的方式思考,總要有個取舍。若能以小的犧牲換取更大利益,那麼那些犧牲就值得。

趙沛啞然。

朋友們一個兩個都反對自己,莫非,錯的真是我嗎?

可舉國大戰,勢必死傷慘重,總歸不是好事。

“子歸曾同我說過一句話,”孔姿清頗擅茶道,在微微搖晃的馬車上,竟也輕而易舉點出歲寒三友圖案的茶湯,“太有原則,太善良的人易被束縛,輕易便會陷入被動。”

就好像現在的大祿朝,像趙沛,像福建船廠一事上董門乃至陛下與盧家父子鬥法,之所以舉步維艱,就是因為他們太有底線。

太仁慈的人是做不了官的。

“此事怎好相提並論?”趙沛歎了口氣。

“在我看來是一樣的,”孔姿清神色不變,“慕白,你在大理寺,每日經手的都是全國各地疑難雜案、懸案,也有破獲的卷宗,或許在你看來,破了案子便值得慶祝,但那些死者家屬高興嗎?”

所謂破案,在破案的人看來,自然是大功一件,可喜可賀,但逝者呢?

不過是遲來的正義。

可遲來的正義,還算是正義麼?

接下來,兩人再也沒有開口。

稍後進了城,趙沛下車。

寒風裹挾著雪粒撲面而來,趙沛微微眯起眼睛,睫毛上很快掛上冰晶。

他微微抬頭,看著車簾內的孔姿清,“所以你們都希望未雨綢繆。”

“是。”孔姿清點頭。

趙沛也心情複雜地點了點頭。

他拍拍馬脖子,安撫著馬兒L躁動的心情,忽問:“若子歸來日化身奸臣佞臣,你也會這般義無反顧的支持他麼?”

他是真的怕,怕現在秦放鶴就過早參與一些本不該參與的事,如此嘗到甜頭之後,一發而不可收拾。

趙沛自然不希望與朋友分道揚鑣,但更怕眼睜睜看著昔日好友化身惡蛟。

他手握利刃,可斬天下歹人,卻唯獨不想看到友人的頭顱。

“他不會。”孔姿清不假思索道。

趙沛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L,忽然笑了,“也罷!”

他似卸去了一點重擔,雙足發力,原地翻身上馬,單手控韁繞著馬車轉了一圈,“多謝你今日載我之情,就此彆過!”

說罷,不等孔姿清回應,小腿輕輕一磕,伴著馬兒L一聲長嘶叫,一人一馬便躥了出去,迅速被飛揚的雪幕掩蓋了身形。

孔姿清放下車簾,感覺著身下馬車重新吱呀呀走動起來,“改道,去秦家。”

他去找秦放鶴,不僅是因為趙沛一事,另外還有一件大事:

天元三十二年“護送”儒生等大祿訪問團前往倭國的船隊,回來了。

當初高麗和倭國同被護送,但前者未限定歸期,而倭國則約定一年。使團四月初八離京,因隊伍繁重,速度並不快,於五月下旬抵達東部出海口,又在當地采購一月,並辦理各項手續,八月初,正式乘著漸起的西北風踏上返程。

高麗近些,先到,然後倭國一行於天元三十二年冬,正式歸國。

天元三十三年冬,也就是去年,訪問團正式結束為期一年的訪問。

但因冬半年風向不對,船隊無法順利啟航,訪問團又以民間交流的名義,滯留倭國半年之久,期間依舊享受了官方正式待遇,一切行動如故。

直到今年上半年,原則上一年,實則足足待了十八個月的大祿訪問團,方遲遲踏上歸程。

歸國途中,他們還在高麗停靠了一回,跟異國出差的同僚們交流一番,如此這般之後,才堪堪趕在十月終於返回故土。

很不幸的,使團成員太多,難免有若乾水土不服的……但同行成員帶回了他們的骨灰,也算仁至義儘。

天元帝順勢歎了一回,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好消息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所到之處,頗多礦藏!”說到得意處,那幾個礦工也是按捺不住的歡喜,“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金銀煤炭自不必說,還有寶石……”

而且那兩國都靠海,珊瑚、珍珠、魚蝦海菜自不必說,又有無數天然鹽田!

“倭國多山多水多密林多火山多溫泉,”又有精通雜學者回稟,“我朝急需的許多藥材,並數百年巨木,硫磺、硝石等物,那裡竟多得很!”

那麼些好東西,要都是咱們的該多好!

一口氣無數個“多”令天元帝怦然心動,接連說了好幾個好,對著他們呈上來的地圖看個不停,“胡霖,召集內閣!”

大半夜的,內閣六名成員都先後被人從被窩裡挖出來,一個個強撐著眼皮去宮中開會。

聽明白回國使團說的內容,眾人困勁就去了一半,一顆顆花白的腦袋俱都枝棱起來。

再看完地圖,嗯,咱們聊這個,可就不困了啊!

那幾名礦工又把方才的話重新說了一遍,末了還深以為憾,“此番停駐太短,倭人奸詐,頗多提防,許多地方也隻得草草看過,僅知皮毛,仍有待深入勘探。”

幾位尚書大人聽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清了彼此眼底的欣喜。

這可真是好消息。

禮部尚書柳文韜也是歡喜,又有些不快,“倭人心胸狹隘,見識短淺,我等不遠萬裡親往啟民智,竟如此提防,此非君子所為。”

眾閣員:“……”

雖為同僚,此時也不禁要罵你一句好生無恥。

人家求著你去的嗎?

不過若果然能深入瞧瞧,那必然是極好的。

稍後柳文韜又一針見血道:“隻是缺兩千料以上的大海船呐。”

四千料以上的,現有的都撒出去與歐洲貿易了,一時半刻的,也回不來。

即便在,如此龐大的體型也不適合往東行走,容易擱淺、觸礁。

一千料的麼……不夠哇。

“嗯,”天元帝點點地圖,每一下都對準了倭國,“這個是正事。”

他看向盧芳枝,“南邊還沒有消息?”

南邊範圍很廣,但這個時候問起的,必然是福建和雲南。

“是。”盧芳枝畢竟年紀大了,天又冷,連續熬夜有點艱難,一開口,聲音都有些嘶啞。

天元帝額外抬眸看了他一眼,“盧閣老辛苦了,臨近年關,也該好生保養。”

不知怎得,柳文韜總覺得這話裡有話。

他近乎本能地想以眼角窺探盧芳枝的反應,但身邊的董春卻好似木雕泥塑,隻眼觀鼻鼻觀心,柳文韜見了,頓時噤若寒蟬,也跟著收斂起來。

天元帝又命胡霖確認了一遍折子,當場叫了值夜的翰林來,“擬旨,著雲貴總督苗瑞、欽差大臣隋青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