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明月(三)(1 / 1)

寒暄一回,李仲意有所指道:“可惜那苗瑞不識好歹……”

當兩個人擁有共同的敵人,就可以省去許多麻煩,達成短暫且微妙的相互信任,而以此打開話題,更是屢試不爽的萬金油。

嚴英傑冷笑,“他若同你我一條心,也不會有今日之局。”

但凡苗瑞是可以收買的,那隋青竹早該進雲南地界之前就墜馬而亡了,哪裡用得著此刻發愁。

不光他無法收買,甚至他周圍的人也打造得鐵桶一般。

一乾親衛都是老家親眷,哪怕為了不被人戳脊梁骨,也不會背叛。

那曹萍之父曾被苗瑞救過命,他就是苗瑞最忠實的一條狗,哪怕此刻叫他去為苗瑞死,也不會眨一下眼。

“那位總督大人手握兩省軍政大權,把守各處關卡要道,咱們的人不好出去,外頭的人也不便進來,倒是有些棘手。”李仲緩緩道。

咱們……

嚴英傑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角落裡弄口箱子,沒說話,算是默認了。

不否認就是好現象,李仲進一步試探,“草民見識短淺,所知有限,也不曉得那位欽差大人是什麼來頭,是何脾性。”

彆說他,就是嚴英傑也知之不詳,偏偏雲南距離北邊足有六千裡之遙,書信往來不便,這會兒才知道身份,再要打聽也來不及了。

“是上一屆的榜眼,出身嘛,不過平平,”每屆殿試黃榜都會全國發布,這不是秘密,嚴英傑吃了口茶,複又皺眉,“太年青了。”

出身一般,年紀又輕,資曆就淺,與朝臣之間的關聯也就少,進一步意味著他們對對手了解不深,可以產生關聯的姻親、師門等幾乎沒有。

簡而言之,沒有可以拉關係的正經由頭。

這是真正的,皇帝的人。

“聽這個意思,倒像個窮翰林。”李仲接道。

“確實不像寬裕的。”這個嚴英傑倒是頗有同感。

據他在總督府的眼線說,那欽差大人身上連個玉墜子也沒有,一色裝飾全無,實在不像有錢的。

“說來也巧,小人在這上面倒可略儘綿薄之力,”李仲笑道,“若能想法子見一見就好了。”

既然窮,那就給他銀子,這算什麼呢?

“不中用,”誰知嚴英傑卻直接打斷他的幻想,“一路快馬加鞭來的,剛到總督府就召了大夫,如今他所在的院子內外都有苗瑞的人把手,等閒人卻哪裡進得去?”

自從苗瑞上任之後,就將總督府內外上下都細細梳理過幾遍,嚴英傑碩果僅存的幾個眼線,也隻好在外圍任著不輕不重的小職位,平時也隻傳遞點小消息,等閒根本近不了苗銳的身,自然也無法接近那位欽差大人。

“他是欽差,自然不便出面,不過見不了本人,見見他身邊的人也好啊。”李仲不死心,他就不信這天下有人不愛銀子。

就算不愛銀子,女人呢?寶物呢?田產呢?

人不可

能沒有弱點。

“身邊的人?”嚴英傑忽然不懷好意地笑起來,“倒是有兩個,你好見麼?”

聽他語氣不對,李仲反問:“怎麼見不得?”

不等嚴英傑回答,李仲突然福至心靈,失聲道:“難不成他竟單槍匹馬來了?!”

但凡去外地查案,人生地不熟,辦起事來也不得心應手,那些欽差身邊哪個沒有心腹伺候?隻要有人,就是突破口。

萬萬沒想到,那廝竟然一個都不帶。

“如此一來,他豈不是將身家性命都托付在苗瑞手上?”李仲詫異極了,也震驚極了,“好大的膽子啊!”

真可謂棋行險招。

“是啊,此人倒真有些神出鬼沒的意思,”嚴英傑感慨道:“身邊隻有兩個朝廷護送的衛士,除此之外,再無旁人。”

他此生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敵人,一時之間竟生出無從下手之感。

殊不知隋青竹不是沒帶,而是根本就沒有。

原本的設想被打亂,李仲陷入長久的沉默。

一直以來他最依仗的就是錢,而有了錢就可以生權,權又可以反過來生錢……所以當這兩樣一時間都無法發揮作用時,他竟久違的生出一種茫然。

李仲眼底寒光一閃,忽問:“那個大夫呢?”

既然人在苗瑞手上,那麼若死了,苗瑞也難辭其咎!

嚴英傑淡淡掃了他一眼,“早在問診之初,上下三代就被苗瑞一發接入總督府了。”

如此明顯的漏洞,是他想不到還是苗瑞想不到?要等你來說。

說來說去,竟是無計可施?

李仲迎來第二次沉默。

沉默的時間久了,嚴英傑的耐心也在一點點告罄,伸手端茶,隱隱有送客之意。

官員不可信,貪官更不可信,這會兒若把自己攆走了,剩下的戲還怎麼唱呢?

李仲斜睨了他一眼,幽幽道:“大人,若眼下這一關過不去,你我可都沒有好果子吃。”

他第一次端起茶盞來,用力喝了一大口,已經微涼的茶水一路劃過喉管,落入胃袋,叫他整個人都有些發冷了,“苗瑞已在派人重測林場,對此,我無能為力,隻好仰仗大人。”

圖窮匕見,這幾乎是明晃晃的威脅了。

嚴英傑端茶的手一頓,心中冷笑,可每每看到牆角那口寶箱,卻又能奇跡般地平複一點火氣。

話糙理不糙,林場牽扯到的東西太多,若果然都暴露在陽光下,他這個雲南巡撫,必然難逃乾係。

可誰能想到,苗瑞突然就要重測了呢?

若沒有旨意,嚴英傑好歹還能設法阻攔一二,可如今……聖旨啊!

陛下竟如此絕情?

莫非京城那邊,閣老處境不妙?可為什麼之前他一直沒聽到風聲?

不過縱然無恙,眼下隻怕也是遠水難解近渴。

“紙包不住火,”李仲的聲音再次響起,“若那邊執意要查,難保一點不漏

,出了事,總要有人擔著……大人,您說是嗎?”

果然無商不奸,無商不毒!這會兒就想找替死鬼了。

嚴英傑皮笑肉不笑,“恐怕不僅如此吧?”

若果然推出去替死鬼,隻要能熬過當下這關,那剩下的林場,可不就是他李仲的了!

“大人明鑒,”李仲起身表忠心,“草民對您之心,蒼天可鑒,您隻看小人深夜造訪便可知一二。小人這一身富貴榮華,無不仰賴大人所得,若果然能有來日,您的還是小人的,又有何分彆呢?”

言外之意,隻要你嚴英傑能保我太平,日後我就是你的錢袋子!

這倒像句人話,嚴英傑的神色和緩了些,隻打了兩句哈哈,卻沒急著說下面的。

替死鬼,說得簡單,可旁人也不是傻子,你叫他們去死,他們能甘心?

都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兔子急了還咬人呢,萬一逼得狠了,保不齊真就玉石俱焚。

小閣老那邊,倒是不擔心,死幾個沒用的,也不傷筋動骨,也就這麼著了。

隻是,選誰呢?

如何將他們釘死了呢?

若推出替罪羊,苗瑞那邊仍不肯善罷甘休,非要趕儘殺絕,又當如何?

這些事,斷不是一朝一夕就籌謀好的,嚴英傑看了李仲一眼,對外面道:“茶涼了,換新的來。”

一時換過新茶,嚴英傑也不說話,隻端起茶來慢慢啜。

這是端茶送客的意思,李仲見了,權當沒看見,也端起來吃茶。

嚴英傑心下煩悶,可對方才跟自己送了重禮,卻不好立刻翻臉。

正忍耐間,突然又有人來報,說是王老板來訪。

嚴英傑下意識看向李仲,誰知李仲竟也抬頭看他,兩人心思各異,俱都假笑起來。

李仲遲遲不歸,等的就是這個。

苗瑞固然不可信,但嚴英傑也不是什麼君子,以往兩頭吃的混帳事不是沒做過,自然要防備著。

他得了重分林場的消息,王劉二人也不可能不知情,區彆僅在快慢而已。

姓劉的剛愎自用,眼下又深恨嚴英傑等人光拿錢不辦事,短時間內不會過來,但姓王的,就不同了。

他一定會來,而且會儘快來。

衝嚴英傑意味深長地笑了下,李仲複又低下頭去,慢慢品茶。

老子的銀子好拿嗎?

敢在這個時候腳踩兩條船,就彆怪我翻臉不認人!

沒奈何,嚴英傑隻好衝外面道:“糊塗東西,不會說本官睡下了?”

想了下,到底不妥,“回來,隻說本官近幾日身體不適,不見客。去吧!”

姓王的雖狡猾,但李仲卻連自己的親哥哥都肯送去殺,自然更狠,也更令他忌憚。

書房內忽然變得很安靜。

又過了大約一刻鐘,李仲才起身告辭,“大人百忙,小人不敢太過叨擾,這便去了。”

嚴英傑也不挽留,兩人假情假意說了幾句,就此彆過。

一出巡撫衙門的大門,李仲臉上的笑意就瞬間消失殆儘,眼底唯餘陰鷙。

他上了馬車,“春來。”

“老爺,什麼吩咐?”長隨春來是個眼角有疤的青年,皮膚黝黑,精瘦,聞聲立刻湊到車簾邊上去。

“留幾個機靈的,給老子盯著這條街,一旦嚴英傑和姓王的接觸,立刻回去報我!”李仲低聲道。

“是!”春來點頭。

馬車緩緩啟動,吱呀呀碾過深夜寂靜無人的巡撫衙門大街。

月末的月色幽暗,那重重疊疊的衙門便如遠古巨獸,靜靜蟄伏在無邊無垠的濃重夜幕中,合著不知哪裡飄來的幽幽花香,平添幾分鬼魅。

“還有,”李仲回望著漸漸隱退在夜色中的衙門,陰惻惻道:“找幾個不要命的弟兄,要口風緊、準頭好些的,家小先安排妥當了,再將巡撫衙門常用的弓箭弄些來……”

若大家凡事有商有量的,怎麼都好說;若乾拿銀子不辦事,要命的時候甩開我?哼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