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3 章 明月(二)(1 / 1)

“大人,欽差到了!”曹萍三步並兩步衝進來。

“哦?”苗瑞一聽,立刻撂下筆往外走,“去看看,你見過了?”

才八月二十七,夠快的。

“還不曾……”

說話間兩人已經穿堂過洞,很快來到外面,早有人等在那裡了。

對方才要見禮,苗瑞便一抬手,“不必多禮,欽差何在?現在如何?”

如此快速的長途跋涉,都快趕上急行軍了,想必人好不到哪裡去。

“欽差大人同兩位護送的公差都在裡面,已經請了大夫來問診,”那人臉上神情十分複雜,抬手比了個大拇指,“是條漢子!”

苗瑞一聽,跟身後的曹萍對視一眼,都來了興致。

文官,尤其是沒出過京城的文官,向來被人外敬內貶,這位大人能得一句誇,必有過人之處。

剛進去就聞到淡淡的血腥氣,大夫正在一旁洗手,銅盆裡的水都有些紅了。

“……大腿裡子都磨爛了,有些化膿,小人才剛清理了腐肉,用藥包紮了。麻沸散的效力未過,眼下睡著了……需得好生保養,近半個月內不得輕易挪動,不然怕是要落下病根。”

聽說未醒,苗瑞便沒有貿然進去打擾,隻叫人準備飯菜,隨時預備著,又轉頭去問那兩個隨行侍衛的話。

隋青竹太累了,一覺就睡了七、八個時辰,次日醒來,便有管夥食的人跑來向苗瑞傳話。

“欽差大人說了,尋常飯菜即可,多了也不要。”

苗瑞頭也不抬,“熱一熱,再送。”

但凡朝中來人,接待都有規格,這是固定的,省下那點錢他也不稀罕。

“大人,那他若還說不要呢?”下頭的人為難道。

兩頭他都惹不起呀!

苗瑞一抬眼,冷冷道:“你就告訴他,若想死在此地,不過折子裡多添一筆罷了,請便。他若喜歡,本官現在就可以寫。”

什麼狗毛病。

奔波一月,身體虧空嚴重,若不及時進補,人根本撐不住。

他佩服有骨氣的人不假,可不喜歡自以為是的強種。

稍後那小廝果然回來說吃乾淨了,苗瑞就對曹萍說:“此人的人緣一定非常不好。”

“哦,大人何出此言?”曹萍笑道。

他能看出來自家大人對這位欽差還是很欣賞的,隻是對方性格太倔太偏執,隻怕來日不好相處。

“哪怕他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但隻要同朝共事,大家就會非常不自在,因為在他面前,任何人都會顯得自私齷齪……”

如果一個人太清正太高尚,必然不合群。

苗瑞已經完全明白天元帝派此人過來的用意了。

就是要偏執,就是要不合群,就是要無人能管束,在這一畝三分地上攪風攪雨。

可是陛下呀,苗瑞在心中一聲長歎,過剛則易折,您這一步棋,又何嘗不是將

我二人架在火上烤……

過了約莫兩刻鐘,有人來遞話,說隋青竹想見見苗瑞。

苗瑞起身,看了曹萍一眼,稍帶戲謔道:“走吧,正經會一會這位好漢。”

曹萍就笑了,躬身示意,大人請。?”

原本隋青竹是要親自去拜會苗瑞的,奈何大夫發火,說若這幾日亂動,隻管日後當個瘸子癱子罷,又按著不許。

故而苗瑞一來,躺在床上的隋青竹先就告罪。

苗瑞自顧自坐了,並不在意,“是我吩咐了大夫的,隋大人不要怪他。”

欽差落地,那麼日後他的人身安全就是苗瑞的責任,自然要上心。

隋青竹就不是會寒暄打圓場的,開口直奔主題,“我這幾日不便行走,想煩請大人給個手令,看看本地的卷宗文書,也好有個章程。”

他剛到,對本地民政一無所知,就算現在去了外面也是兩眼一抹黑,少不得要熬夜做做功課。

聽了這話,苗瑞就有些欣慰,還行,不是個莽的,當即準了,“福建兩廣雖非我轄下,但隋大人若想看時,我也可幫忙調閱。”

隋青竹沒有拒絕,躺著行了個禮,“如此甚好,有勞。”

苗瑞又當面問了那大夫詳情,細細慰問過,複又隱晦地說起天元帝的意思。

“總督大人,您剛才說的話我一概聽不懂,也不想聽。”一番話畢,隋青竹平靜道:“我隻知道一點,陛下派我來查案,查出來是本分,查不出來是我無能,惟以死相報。”

太強了……

苗瑞沉默半晌,“請便。”

明面上看,他許了隋青竹在他地盤上的無限開火權,然隋青竹雖皇命加身,手下卻無一兵一將,所以實際上的“火”,還握在他苗瑞手中。

天元帝的這個安排,打從根源上就注定了兩人不得不打配合。

回去的路上,曹萍不禁感慨,“這位欽差年歲不大,主意卻不小呢,不是善茬。”

說話做事都硬邦邦的。

“就怕是善茬,嘴上什麼都好好好,心裡想什麼另當彆論……”見了面,摸了底,苗瑞倒有些輕快,“對了,林場那邊如何了?”

重分林場不是一句話那樣簡單,他懷疑雲南一帶上下勾連,可能衙門裡的檔案卷宗標注也有貓膩,已經派人下去重新深入測繪了。

深山老林多有野獸、瘴氣,且崎嶇難行,饒是有廂軍護送,沒了危險,可現存巨木的樹齡、品種、長勢等,也要重新登記,不是個小工程。

“還真讓您猜著了,”曹萍笑道,“有幾處卷宗裡寫了是荒山,可咱們的人去了一看,那林子都極茂密高大的,問時,隻說當初如何如何,可咱們的人瞧了,那些木材根本不是三五年間就能長起來的……另有樹種弄錯的,不在記錄之內,那麼這些樹木長成了之後,去往何處?說不得就私下賣給豪商巨賈,廣建宅院……如此種種,手段隻有咱們想不到的,沒有他們摸不著的。這麼算下來,光每年逃的稅款便不是小數啊。”

天高皇帝遠,地形又複雜,地方勢力很容易隻手遮天,什麼商人不得衣綾羅綢緞,什麼住宅規製,違反的比比皆是。

這就好比滿頭虱子沒處拿,曹萍搖頭,若要細查,處處阻力,處處受限,三年一屆怕是什麼都不用乾了。但凡被放到這裡的官員,哪個不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誰還真惦記什麼政績!怕是還沒來就琢磨如何打點,想法子快跑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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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的禮部尚書寧同光被貶,還不是雲南,隻到貴州就險些折了。若非陛下念舊情,他又豁出老命上下打點,恐怕貴州就是他的埋骨之處,饒是如此,三年任期一到便落荒而逃……

對這樣的結果,苗瑞早有預料,也不意外,“李仲等人如何反應?可有動作?雲南巡撫、各級地方知府、知州呢?”

一地欺上瞞下,絕非一人之力所能為,必然上下都不乾淨,此番陛下下旨嚴查,勢必會拔出蘿卜帶出泥。

“前番碰壁之後,倒是沒有再露面,隻打發了下頭的人敷衍著,三家都是如此。至於衙門那邊麼,”曹萍有些憂慮,“雲貴一帶地方官更迭頻繁,遠的不提,短短十年之內就換了數屆,有盧芳枝的人,也有彆家的人,還有陛下的人,如今都散到各處,怕是不好追查啊。”

若不動,就是隔靴搔癢,反倒助長賊人氣焰,日後越加肆無忌憚;

可若動,就不是三言兩語抹得平的了,稍有不慎,便是眾矢之的。

“怕什麼,”苗瑞忽然笑起來,轉頭往隋青竹所在的院落方向看了眼,輕描淡寫道:“欽差所至之處,如陛下親臨,他想做什麼,豈是你我攔得住的?”

曹萍一怔,旋即也笑了,“大人高見。”

是牽製,也是助力。

且看看這位欽差大人的骨頭能硬到什麼地步。

“各處傳我的話,”苗瑞大步向外走去,袍子下擺在身後高高揚起,像一面蓄勢待發的風帆,“除調動軍隊,他要什麼就給什麼……放出風去,讓外頭該動的,也都動起來……”

“是!”

總督衙門本就是各方密切關注的所在,隋青竹一到,氣氛更是緊繃,大有一觸即發之相,而苗瑞要做的,就是“一觸”。

那放出去的消息便似一股北風來,吹得八方流雲動,這潭刻意沉寂許久的水中便立刻翻滾,濁浪滔滔。

深夜,巡撫衙門內一小吏步履匆匆,去書房外與人交割了,後者在外頭低聲道:“大人,李仲求見。”

雲南巡撫嚴英傑一聽便皺起眉頭,“不是說過了嗎?眼下風聲緊,私底下不要見面,叫他走。”

來人便為難道:“小的這麼說了,可他說今日務必要見到大人,不然……”

嚴英傑勃然大怒,“怎麼,他竟敢要挾本官不成?!好大的膽子!”

不然,不然怎樣?如若見不到,他是要魚死網破嗎?

罵歸罵,但這個節骨眼上,他還真不敢保證那些狗膽包天的商人被逼急了,會不會做出什麼要命的事來,隻好

黑著臉叫人進來。

稍後李仲進來,身後還有兩個小廝抬箱子。

嚴英傑不悅道:“胡鬨,萬一被人看見……”

他的話沒有機會說完,因為李仲一言不發,隻是微笑著掀開箱子,整間書房立刻被璀璨的珠光充斥了,硬生生將嚴英傑的後半句堵在嗓子眼兒裡。

珠光寶氣,沒有親眼見過的人真的很難想象,死物如何會有氣息?

但它們確實有。

非但有,還是那般的甜蜜可愛,無孔不入。

嚴英傑的目光好像被鎖定了,眼神迷離,他的呼吸不自覺急促起來,神智都有片刻遊離。

“十萬金珠在此,”李仲打開天窗說亮話,“全是孝敬大人您的。”

何為金珠?便是金子打造的精巧工藝品,以及罕見的珠玉寶貝,相對單純的金銀錠子,更輕巧更刺激。且隻要時機到了,更有無限升值空間,是各國權貴的最愛。

雲南地處多國交界處,時局混亂,各種北地少有的珠寶,在這裡都不算稀罕物。

可李仲這一箱,卻連見慣奢華的嚴英傑見了,都覺得稀罕。

皆因這是買命錢。

十萬金珠多麼?

自然是多的,隻怕一座縣城的底層百姓累死累活賺十輩子,也不過是個零頭。

可十萬金珠真的多麼?

若用來買命,就顯得便宜得很了。

書房內的空氣驟然變得柔軟起來。

“胡鬨。”嚴英傑回神,又板著臉罵了句,可他的語氣中已經不見了森然的怒氣,取而代之的是柔軟的溫和。

李仲便笑了。

“重陽將至,大人為一方父母,連年操勞,我等感激涕零,難免忘形,還望大人,見諒。”

“哎,你也是性情中人,”嚴英傑擺擺手,叫他坐了,“來啊,上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