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有意思。
秦放鶴盯著金暉看了許久,也不著急叫他起來。
不是喜歡行禮嗎,那就行吧,進入官場,誰還看年紀呢?
過了好會兒,秦放鶴才滿面讚賞地說:“啊呀,我與令尊同朝為官已有三載,雖不在一個衙門,卻也有些交情,素日常聽他提起你,今日一見,果然一表人才。”
說著,才伸手去扶,老懷大慰道:“朝廷有你們,便如雨後之春筍,綿綿不絕,江山可續矣!”
一直在旁邊暗中觀察的汪淙:“……噗!”
金暉:“……”
多麼熟悉的語氣!
這不就是平時父親帶他出席各種場合,喊了對面叔伯之後的感慨嗎?!
此刻他的笑容,多少有些僵硬了。
這話怎麼接?
論理兒,秦放鶴說的是實情,至於金汝為到底有沒有提過兒子,誰在乎呢?場面話罷了!
可若順著接了,那就是自認矮一輩;
不接吧,又顯得自己方才的熱情有些虛偽……
旁邊幾人聽了,總覺得有些詭異。
秦放鶴分明比金暉還要小幾歲,但偏偏論資排輩、論跟金汝為的交情,這麼說還真就挺合適。
憋了半晌,金暉才從喉嚨裡含糊了一句,“秦侍讀過獎了……”
秦放鶴微笑著拍拍他的肩膀,和藹可親道:“不要客氣,來了翰林院就是到家了,日後凡事有什麼不懂的,不適應的,隻管來找我。”
你小秦叔說話,好使!
金暉:“……”
秦放鶴也知道見好就收,今日初見,總不能太過囂張,外人看著也不像,故而點到即止,又同旁人說起話來。
汪家和金家一個榜眼,一個探花,很難說沒有製衡的因素在裡面。
出任禮部尚書幾年,柳文韜彆的本事不說,端水功夫見長。若現代男子奧運會還有平衡木項目,他去的話,說不得也是個奪冠熱門。
翰林院日常在禦前侍奉分三班倒,基礎構成為侍讀學士、侍講學士各一名,負責抄寫、擬旨的修撰兩名,謄錄和彙總的編修、書記若乾。
所以正常情況下一般都是上一任的三鼎甲晉升學士之後,分彆帶下一任的三鼎甲,平均分配,以老帶新,比如之前的孔姿清和秦放鶴。
但尖子生們往往充滿個性,正常情況下,不正常的情況也很多。
譬如上上上屆的狀元曾出言不遜,酒後寫下狂詩,開罪於盧芳枝,更橫掃內閣多位閣老,三年修撰期滿就直接被發配到彆的衙門去了;上上屆趙沛主動申請調入大理寺;上屆探花程璧……滿員的情況就不是那麼多。
所以也經常需要有前幾屆的經驗豐富、處事穩重的學士頂上。
總體看沒什麼問題,但如果遇到心思敏感的新人,難免會有種被排擠的不自在,覺得是不是剛來他們就瞧不起我?
作為“臭名昭著”
的汪扶風之子,汪淙未入官場之前就拜親爹所賜?_[(,政敵滿地走,自然沒有這樣的陰影,所以殿試放榜後的第一時間,眾人就湊在一堆商議過了,隻要金暉不反對,就由秦放鶴帶他。
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盯著總好過任其在外結黨。
如今看來,金暉何止不反對,甚至還有些巴不得往上湊的意思。
作為引導者,簡單寒暄和相互介紹之後,秦放鶴當即召集起這一班人來細細說起流程。
自始至終,金暉一直保持那副微笑的模樣,目光緊緊粘在他臉上,轉過去,用後腦勺都能感應到。
秦放鶴索性停下,直勾勾看過去。
恢複得還挺快。
抗打擊能力不錯,日後多給你小子安排幾個夜班!
金暉微怔,然後當眾行了一禮,大大方方笑盈盈道:“秦侍讀盛名在外,有光心向往之,傾慕已久,隻是一直無緣相見。今日得見大慰平生,故而失態。”
但凡天下讀書人,都不可能不對這位六元君多加關注,傾慕者有之,不服者亦有之。
更多的還是二者兼有。
金暉沒有說自己更偏向哪一種,但此言一出,所有在場人都覺得這個人嘛,竟意外的真誠。
反正換了他們,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這話可說不出口。
秦放鶴保持禮貌微笑,“得金編修如此看重,是本官之幸。不過在其位謀其職,我等既食君祿,便該解君憂,什麼時候就該乾什麼時候的事,金編修以為呢?”
言外之意,少給我工作時間開小差!
拍馬屁也不好使。
金暉應得極其恭順,“是。”
官場之上看不慣你的人很多,你看不慣的,同樣也不少。但凡事要講法律,講遊戲規則,你不可能因為僅僅因為看不慣一個人就對其大肆刁難,也不可能真像爽文裡寫的那樣,說殺就殺,翻雲覆雨。
就拿之前弄程璧來說,看似簡單粗暴,但秦放鶴相信汪扶風很久之前就在籌劃了。
正如程璧本人所言,與那些女子接觸時,他素來小心,極少留下話柄。況且賤籍告官,無論成敗皆下場淒慘,很少有人敢於承擔這樣的風險。
所以如何從他接觸過的成百上千個女子中選出合適的,如何悄無聲息接觸,如何挑動她內心深處最敏感的肝火,都需要功夫和技巧。
隻不過幕後工作都被清理了痕跡,所以表面上看來,程璧一擊即潰,倒的猝不及防。
可實際上呢?
任何一次成功或失敗,都不是那麼簡單的。
就目前為止金暉的表現來看,秦放鶴還真挑不到合適的理由下手。
換個角度來說,他們中間畢竟隔了一代人,如果金暉有可以拉攏的可能,秦放鶴也不介意試一試。
雖然明知成功率微乎其微,但……政敵的兒子是我的盟友,這種設定不是很有趣嗎?
晚間金暉家去,剛進門就有小廝來傳話,說老爺在書房等他。
金暉剛落座,金汝為就來了句,“見到你心心念念的秦六元了,感覺如何?”
金暉並未急著答話,順手從多寶閣上抓了隻象牙鏤空雕球擺弄幾下,想了下才笑道:“是個妙人。”
很有趣。
金汝為嗬嗬幾聲,“妙嗎?妙就多接觸……”
日後彆找老子哭就行。
次日秦放鶴帶著自己的班子去天元帝跟前露臉,如今孔姿清走了,讀折子的活兒就成了他的。
金暉隻是七品編修,擬旨這類高級活兒輪不到他,便在後方打下手,順便整理卷宗。但共處一室,秦放鶴念的折子內容,還是一字不漏落入他耳中。
念奏折不同於日常與人交流,需得聲音洪亮、口齒清晰,除此之外,還要隨時關注皇帝本人的反應,觀察他情緒如何,是否疲憊,是否分神,根據具體情況調整音量、語速,甚至是臨場整合奏折之中不太恰當的言語,同時還要兼顧客觀公正。
不僅如此,侍讀學士還兼職皇帝私人顧問,要一心多用,隨時預備被提問,被問見解,更要言之有物。
總而言之,這是一項專業素養要求極高,風險極大,極容易露臉,也容易露怯的活兒。
也因為這個原因,有史記載以來,侍讀學士輪換極其頻繁。
有的翰林好不容易攢資曆升上去了,結果隻念了半天折子,皇帝就覺得不行,轉頭給擼了。
能從侍讀學士上順利熬出來的,一般放到哪兒都能很快適應。
今天最開始,一切正常,秦放鶴念了幾分奏折,大多是請安的,要麼就是說些不痛不癢的地方政策。
直到……
“臣雲貴總督苗瑞謹奏,五月福建船廠……”
苗瑞,正是那位一直在地方的二師伯,前年剛升為雲貴總督,統領一方軍政大權。
一聽是船廠的事,剛還閉目假寐的天元帝瞬間睜開眼睛,秦放鶴念得也更謹慎了。
折子內容不多,但分量很重,簡單來說,就是福建船廠出岔子了。
造海船需要巨木為龍骨,大祿地大物博,雲貴一帶的深山老林頗多,每年都從那邊進,為此還單獨開辟河道,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可是從去年開始,幾家林場先後上報,說近幾年來砍伐過多,原來的老林子所剩無幾,合適尺寸的巨木難尋,交貨就沒那麼及時。
朝廷任務壓著,耽擱不得,新任監船禦史催了幾次,如今好不容易催來了,還沒來得及高興呢,入水檢查後卻發現竟然沉了!
撈起來仔細一看,有芯子爛了。
這樣的木頭,根本經不起海上颶風摧殘!
那監船禦史一看,登時驚得魂飛魄散。
要遭要遭!
這幾年朝廷督促建造巨型海船為了什麼,隻要不是瞎子,都能猜出一二。
幸虧及時發現,否則若真用上了,後期海船必然損毀,屆時人命關天,有損國體事小,延誤戰機事大!此為國賊!
若果然事發,他這個監船禦史首當其衝,說誅九族都算輕的。
需知造船所用的木材不是到手就能用的,需得先行晾乾,之後經過若乾道手續處理方可。
這麼一來,接下來幾年的進度就耽擱了。
那監船禦史獨自一人擔不起這個責任,一方面五百裡加急痛斥,並繼續催,另一方面也立刻上報福建巡撫。
那福建巡撫原本不管這事兒,如何敢接?又找了福建、兩廣總督。
結果那位總督大人一看,這他娘的萬一處理不好,就是個抄家滅族的大累贅,況且此事源頭出自雲貴,與本官何乾?於是當機立斷,立刻轉給苗瑞。
苗瑞一看,如何不知有貓膩?登時火冒三丈,即刻調動軍隊,點起人馬,先把那幾個以次充好的供貨皇商給砍了!
“皇商如何,先祖顏面又如何?爾等延誤在先,以次充好在後,延誤軍機,其罪當誅!本官殺也殺得,你待如何?”
幾顆血淋淋的頭顱一掛,果然效果顯著,好木頭立刻就找到了。
苗瑞馬不停蹄派軍隊直接護送到福建船廠,同時親筆寫了請罪折子,八百裡加急送入京師,便是秦放鶴口中念的這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