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這絕對是近兩年來最大的大事了。
在場所有翰林院成員,甚至包括角落裡的小內侍,俱都本能地屏住呼吸,大氣不敢出,唯恐被遷怒。
一本折子念完,當秦放鶴最後一個字的餘音消散在空氣中,現場一片死寂,隻有遠處的蟬鳴隱約傳來。
他微微垂眸看向天元帝,等待下一步指示。
哪怕身為一地總督,確實有這個權力,也確實事出有因,但先斬後奏,殺的還是皇商,若有人就此做文章,也足夠苗瑞喝一壺。
這是他的二師伯,說不擔心是假的。
但很遺憾,這幾年天元帝的涵養功夫越加爐火純青,既沒有表現出憤怒,也沒有喜悅。
從他臉上,秦放鶴看不出任何情緒。
良久,才見天元帝飛快地撥弄幾下白玉蓮花手串,朝他抬了抬下巴。
秦放鶴心領神會,迅速將折子打開,擺到他面前。又順手拿起毛筆,往硯台中蘸足了朱砂,左右均勻之後,再往邊緣刮一刮,確保稍後書寫既字跡清晰,又不至於胡亂滴淌。
天元帝接過毛筆,面無表情往折子上寫下鐵畫銀鉤三個大字,“殺得好。”
身為一方封疆大吏,確實該謹小慎微,不能濫用職權,但也有殺伐決斷的氣魄,該擔事兒的時候就得跳出來擔著。
不然前怕狼,後怕虎,朝廷給你高官厚祿何用?
秦放鶴見了,自從開始念折子提的那口氣,終於放下了。
很好。
“擬旨,”天元帝將毛筆隨手一丟,站起身來,背著手在地上走了幾步,“雲貴總督苗瑞處事果決,可堪嘉獎,著其徹查此事,如有頑抗者,五品以下,準其先斬而後奏。”
桌邊的修撰立刻提起筆,一氣嗬成。
然而秦放鶴並不敢完全放鬆,因為他還沒有聽到結束的意思。
果然,就見天元帝腳步一頓,又輕描淡寫般來了一句,“著翰林學士隋青竹,即刻啟程前往雲南,協助調查此事,不得有誤。”
說完,擺擺手,“連折子一道,八百裡加急,立刻發回去。”
秦放鶴等人躬身領命,心中波瀾湧現。
又點了隋青竹,就證明陛下果然不放心完全將大權交給苗瑞,是單純的不信任嗎?
雲南的事一出,後面再有什麼折子也都是小巫見大巫,未有波瀾。
稍後眾人換班,往翰林院走的路上,金暉忽輕聲對秦放鶴道:“陛下這一二年用人越發……”
他沒有說完,但秦放鶴神奇地聽懂了未儘之意:越發神鬼莫測。
秦放鶴腳步不停,神色平靜,“陛下的心思豈是你我可以胡亂揣測的,金編修,慎言。”
金暉並不以為意,輕笑幾聲,隨意朝他拱了拱手。
兩人沒有再說話,可心裡卻同樣不平靜。
皆因此事,都與他們所在的派係脫不了乾係……
回到
翰林院後,秦放鶴朝汪淙使了個眼色,稍後午休時二人便找了個借口走到無人處,飛快交換信息。
折子要先過一遍內閣的手,所以董春應該淩晨就知道了,到了現在,汪扶風等人也應該知道了,倒不必特意通知。
汪淙聽罷,神色凝重,“陛下是對二師伯起疑心了嗎?”
若果然如此,哪怕有誇獎在前,也實在算不得什麼好消息。
秦放鶴微微搖頭,“一開始我也是這麼想的,不過……未必是出於疑心。”
汪淙一怔,飛快地在心裡過了幾個來回,緩緩吐了口氣,“你說的有些道理。”
雲貴總督本就統攬一方軍政大權,且地處偏遠,又與鄰國接壤,說得不好聽一點,但凡起了異心,朝廷都很難約束,所以曆來非皇帝心腹不可為。
二師伯既然被點了這個位置,說明在陛下心裡還是很有分量的,不然之前也不會誇。
但為什麼要加一個隋青竹,又為什麼偏偏是隋青竹?
秦放鶴幽幽道:“權力太大了……”
隨著那道旨意一下,苗瑞手裡就等於有了尚方寶劍,權勢大增,這樣的封疆大吏,無論對朝廷還是對皇帝個人而言,都是非常客觀的威脅。
這種處境與臣子本人是否忠誠毫無關係。
哪怕他確實忠君體國,但是當權勢威望累加到這個地步,外人必然生出忌憚之心,這是一種本能。
但偏偏要辦此事,就不得不給他權力。
可人心是經不起誘惑的,顯然天元帝也不想拿這玩意兒來考驗眼下需要重用的臣子,所以直接上了一個雙保險。
“那隋青竹,”汪淙前幾年一直在江南,消息終究不如秦放鶴靈通,“可有什麼過人之處?”
秦放鶴聞言,笑了聲,“確實有。”
他走了幾步,“師兄應該知道我的人緣很好吧?”
汪淙也笑了,“原來如此。”
說罷,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深夜。
天元帝沒當著眾人的面發火,可晚間去皇後那邊用膳時卻忍不住發飆了。
“……都在算計,算計著朕手裡這點權力,算計著他們能得到什麼……一派的蠅營狗苟!”
天熱,他的肝火更熱,外面樹上的蟬叫得更叫人心煩,不過前後短短幾個時辰,感覺嘴裡就要起泡了。
皇後安撫道:“也未必就是那邊的意思。”
她能說什麼呢?太後喜歡盧實,哪怕揣著明白,也什麼都不能說。
陛下喜歡同她說朝堂上的事,並非因她是什麼女中諸葛,而是因為她膝下沒有親生的皇子,母家又老實,不會偏袒任何一方。
若她真的因此而得意忘形,大加評判,那才是真的好日子到頭了。
天元帝如何看不出她的難處,也沒指望能聽到什麼明確的答複,當即冷哼一聲,“這就是在逼朕!逼朕低頭,放盧實回去!”
盧實在的
時候,一切順利,他剛走了就出妖蛾子,可不就顯出他能了嗎?
“他是兩朝元老,昔年朕登基時年幼,他是輔佐朕幾載,可到底君臣有彆,朕也竭力回報了他,讓他位極人臣。”天元帝冷笑,口出誅心之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不知足,難不成,還想與朕二分天下?”
皇後新端了一盤鮮切的果子來,“不過巨木難尋,倒也不假,若想長起來也沒有那麼快。”
“是難尋,倒也不至於沒有,”天元帝抬頭,“西南一帶巨木何止萬千,這些年朕也不曾大興土木,自然無人敢動,若此刻沒有,都去哪裡了?不過是以為朕閉目塞聽,不知道下頭的伎倆罷了。”
殊不知全天下都在他心裡裝著呢,哪裡有什麼,還剩多少,他都記得清清楚楚。
天元帝痛罵一場,待怒火稍平,皇後又說:“民間有句話,叫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這也在所難免。既然陛下不喜歡,不用,繼續壓著也就是了,左右也不是沒有賢臣。”
“賢臣?”不說倒也罷了,一提這個,天元帝越發陰陽怪氣起來,“是董春還是汪扶風?還是他們一手調教出的那個狐狸崽子?師父是惹事精,當徒弟的,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內閣中其他幾人都不足以與盧芳枝抗衡。
他吃了口燕窩羹,頭也不抬,“程璧一事,真打量朕是聾子、瞎子,聽不見也看不著嗎?”
都是滿肚子算計,沒一個好鳥。
不過他給了程璧榮耀,也給了他機會翻身,可一恨他自己不尊重,二恨處事猶豫,毀了也就毀了,後面自有好的上來。
皇後聽了,柔柔道:“話雖如此,可若一點心眼兒也沒有,也不是什麼好事。”
天元帝聽了,半晌不言語,埋頭吃完燕窩粥,才幽幽道:“怕隻怕心眼太多,收不住……”
倒也有沒心眼兒的,所以他才敢派過去製衡。
當下天元帝並不懷疑苗瑞的忠心,可隻要是個活人,就不可能沒有私心。而一旦權力足夠大,嘗到了大權在握的甜頭之後……
以前的高閣老,現在的盧芳枝,甚至於曆史上千千萬萬個殺頭抄家的貪臣佞臣奸臣,哪一個初入朝堂時不是滿腔熱血,大公無私,口口聲聲忠君愛國?
可後來呢?
所以就需要有一個剛入朝堂不久,根基不深卻不畏強權,孔孟聖人之訓猶在,忠君報國之心尚存,滿身熱血未涼的半新人過去。
可隨便抓個人過去瞎指揮也不行。
隋青竹祖籍北直隸沿海,對於水上事遠比其他同僚精通,這是天然優勢。
且他隻在翰林院待了三年,為人性格偏執,剛正不阿,私下從不與任何黨派往來,也不與兩大派係偏向。
哪怕是萬金油秦放鶴也曾在此人身上吃癟,後來雖關係有所改善,也不過泛泛之交。
當初程璧事發之前,他曾屢屢勸誡,事後也頭一個公開表示惋惜的,絕對中立。
他對政治也並非毫無了解,隻是
相對來說更偏執,遠不如秦子歸油滑,經常一開口就叫人噎得慌。
偶爾天元帝就想,民間常說的吃糠咽菜恐怕就是這種難受勁兒了吧。
這樣的人,最適合衝鋒陷陣。
“派他過去,”天元帝輕聲道,何嘗也不是在保苗瑞……㈢_[(”
有苗瑞在旁邊,隋青竹就不敢貪腐;而有他在旁邊看著,苗瑞也不敢獨斷專行。
皇後聽了,點點頭,忽又道:“臣妾記得陛下之前不是曾屢屢誇讚過一個叫趙沛的?”
天元帝失笑,“他去不得。”
論才乾和自保之力,確實趙沛更合適,但他和秦放鶴的關係太過親密,如果放過去和苗瑞在一塊,保不齊就要沆瀣一氣。
這些話天元帝都沒說出口,而皇後也很聰明的沒有追問。
夫妻二人難得和氣地說了些家長裡短,睡覺之前,天元帝卻又幽幽歎道:“其實這次縱然去,也未必能查出什麼來,隻希望他們良知尚存,見好就收吧……”
這麼多年君臣相伴,他對盧芳枝,到底還是有感情的。
“……見好就收吧,你手下那批人,未免太過操切,陛下豈能看不出其中文章。”盧芳枝低頭擺弄一盆茶花,盧實就在旁邊侍候,偶爾幫忙遞個剪子什麼的。
天氣熱,盧芳枝穿了一身半舊的提花四經羅衫,花樣和裁剪都不是時興的。因年歲久了,許多地方磨了毛邊,瞧著實在不大氣派,盧實和下頭的弟子們分明進了不少新鮮花樣的好料子,可他卻仍是不換。
聽了這話,盧實便渾不在意地笑道:“父親忒冤枉我了,我遠在京城,與他們相隔何止千裡?中間有無書信往來,您老也不是不清楚,怎麼就怪到我頭上。”
盧芳枝哼了聲,哢嚓一下剪掉一條斜枝,微微直起腰,從小眼鏡上方斜他一眼,“你是沒說,可這世上的許多事,非要靠嘴巴說出來才行麼?”
盧實沒有反駁,可瞧著眉眼神色,儼然不服。
盧芳枝繼續低頭擺弄那盆花,“若非你北上時千般不甘心,萬般不情願,流露出這個意思給他們,他們怎可冒著殺頭的乾係使絆子?”
很多事根本不必他們親自動手,也不必刻意吩咐什麼,隻要一個眼神,就足以叫人心領神會,成為驅使他們的動力。
到頭來,這筆賬還不是要算在他的頭上?
話說到這份上,盧實也沒什麼可以瞞的了,“父親,彆光說我,難道您就甘心嗎?福建兩廣難不成是什麼風景優美的好所在?我這些年在那些鬼地方可謂嘔心瀝血,受儘了辛苦折磨,為朝廷做了這樣多的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皇上呢,他老人家一句話就把我調過來!到頭來落了一場空!我咽不下這口氣。”
“什麼叫一場空?”盧芳枝皺眉,“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是朝廷命官,為國效力乃職責所在,豈容你挑三揀四!況且陛下不是安排你去了五軍都督府?還有什麼不知足。”
“知足?”盧實怒極反笑,“父親,這話您拿來糊弄糊弄
外面人也就罷了,你我父子骨肉相連,現在又是在自己家裡關起門來說私密話,還弄這些虛頭巴腦的做什麼!”
他有些激動道:五軍都督府,呸!說的好聽,口口聲聲什麼日後對海外用兵,叫我去掌管水軍,也是一脈相承,來日自有立功的機會。可父親,如今海軍艦隊還沒影呢,槍炮也未造成,對外用的哪門子兵,往哪兒用兵去?!高麗還是倭國,還是什麼馬來暹羅?即便日後真有用兵的時候,少說也得五六年之後了,待到那時,我少說也待了兩屆,任期已滿,自然要調動,還不知往哪個犄角旮旯去呢,難道眼睜睜坐以待斃不成!?_[(”
擺明了就是摘果子去了。
又要用他們,又怕用他們,這算什麼?
“我兢兢業業那麼多年,”盧實嗤笑,“如今卻遭卸磨殺驢,叫全天下的都看我的笑話,父親,我何錯之有?忍?我忍不了!”
盧芳枝喝道:“忍不了也得忍,這是陛下的天下,陛下的朝廷,身為人臣,就得忍著!”
如今龍椅上坐著的這位,可不是會受脅迫的性子。
不忍,難不成你想造反?
盧實緩了緩神,額頭上青筋暴起,磨了磨牙,“這也就算了,偏我前腳才走,後腳他們就調了苗瑞去任什麼雲貴總督,隻差沒打到門上來了,擺明了是要轄製我的人!”
盧芳枝聽了,一語不發。
“父親!”盧實沉聲道,“孩兒在那裡經營多年,一番心血豈能拱手於人?若再不行動,南方天下都是他董春的了!來日豈有我們父子喘息之地?”
誰都看得出來,隻有他才是監船禦史的最佳人選,他一走,許多人許多事,就有些彈壓不住,故而不順。
原本他一個人就能處理的,如今卻需要三個四個甚至五個人來辦,陛下也能看得出來,但偏偏不改,為什麼?擺明了就是想打壓他們爺倆。
欺人太甚。
盧芳枝當然不甘心,不然以他的老謀深算,不可能在兒子調回來的時候不特意囑咐。
既然沒有囑咐,就是默許了他任意施為。
隻是這些小輩們膽子未免太大了些,手段也有些過於粗糙。
陛下為什麼放心把苗瑞調過去?就是防著這一手,知道他們派係天然對立,不可能收買,且此人殺伐決斷……
這麼一鬨……南方說不得要大動。
“你馬上給那邊去信,叫他們不要有動作,”盧芳枝道:“沾過手的,立刻摘乾淨,無論苗瑞說什麼一律配合。”
陛下的旨意已經發了,那苗瑞就算得了尚方寶劍,無人可擋。誰若在這會兒不知死活,隻有死。
盧實看了他一眼,“……我已打發人去了。”
苗瑞的折子今天剛上不假,但造船廠的事卻是早就有苗頭了,那邊的人見勢不妙,一早就密信過來。
盧實猜到苗瑞會有大動作,陛下大約也會支持,所以一早就安排下去了。
如此一來,便是地方新任官員執行不力,把關不嚴,至於下面的人配合不配合嘛,都與他無關了。
“哼,”盧芳枝瞥了他一眼,放下剪花枝的小剪刀,“怎麼,這會兒不說你們私下沒有書信往來了?”
“爹,瞧您老說的,”盧實扶著他去洗手,聞言笑道,“就我這點兒小伎倆,哪裡瞞得過您老的法眼呀!可我好歹也是當爹的人了,多少要點面子不是……”
盧芳枝似笑非笑,“既然知道自己是當爹的人了,做事就該穩重些,彆整日家攛掇,叫人看著也不像話。”
“是是是,您老說的是,”類似的話,盧實向來是左耳進右耳出,當即嬉皮笑臉混過去,“我這回吃住教訓了,還不成麼……對了,前兒下頭獻了兩個小戲子,我聽過了,嗓子確實不錯,也有那麼點兒名家氣派,難得父親有空,不如咱們爺倆一起去聽一聽。”
“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