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大朝會,凡京城七品及以上官員,除各部衙門留守的,皆需出席。
今日不該秦放鶴和孔姿清那組輪值,二人也隨大流去了。
由內閣始,地位重要、事務最多的幾個衙門在前。翰林院作為皇帝的私人秘書處,重要性不言而喻,也混在前頭。
官階需要資曆來攢,各部衙門按官階從高到低排好,翰林院一乾小年輕們在滿眼皺紋中分外顯眼。
平時不覺得有什麼,每月這種大朝會時才會發現,官是真多,大殿內站不開,好些都排到外面廊下、台階,甚至廣場上去了。
隔得那樣遠,皇帝說什麼,根本聽不清。
天氣好時也就罷了,像眼下寒風呼嘯,還不能隨便亂動,沒一會兒手腳就都麻了。一場大朝會下來病倒的不在少數。
最近朝中奏折和議題多集中在年底“萬國來朝”上。
滿朝文武之所以這樣重視,皆因並非每年都來得這樣齊整,便如倭國、法蘭西等,隔著茫茫大海,造船業又不如大祿發達,官方出行風險很大,成本也高,基本勤快的五年八年,甚至十多年才能來一次。
因明年正月就是天元帝的五十整壽,是大日子,所以各國才像提前約好了似的,基本上能來的,都來了。
國人好客,總覺得人家千裡迢迢曆經風險來了,心意難得,便要大肆回饋。
可今年有點反常。
原本各衙門想著陛下整壽,本就該借機大肆慶賀,誰能想到呢,撥款不增反減。
甚至造書局那邊還巴巴兒等指標呢,愣是連個影兒都沒有。
於是今日上朝,造書局的掌局李大人便率先發問:“陛下,已是十月中,各國使者將至,不知今年要印多少書,準備多少典籍呢?”
中華文明源遠流長,各國仰慕者不在少數,每每有使者來訪,返程時帶一批新書都快成慣例了。
給客人的麼,總要體面些,所以造書局大多會根據朝廷派下來的指標,重新開版印刷,是為外交精裝版。
刻板需要時間,印刷裝訂也需要時間,各國快的十一月就到了,再不開工,還真有些緊張。
天元帝嗯了聲,輕描淡寫道:“書局庫存多少?”
李掌局脫口而出,天元帝聽了,忽然笑了下,“這不是夠了麼?”
曆年不是沒給過,何必重複?湊合湊合得了。
此言一出,不光李掌局,便是其他各部官員也心思翻滾,琢磨陛下到底什麼意思。
彆國有沒有的,與我朝何乾?要不要是他們的事,可給不給……總歸是朝廷的體面。
李掌局張著嘴,似乎剛回過神來,“這,這如何使得?如今書局庫存不過是簡裝,打賞也就罷了,可若要做兩國之交,未免,未免……”
他沒說完,但意思大家都懂:
未免太寒酸了。
這就好比你去拜年,臨走前主人家回禮,哪怕同樣都是一斤茶葉,用
草紙隨便裹了丟過來,和用精致瓷罐裝好後放在雅致的木匣子裡,重視程度和意義截然不同。
每到年末年初,天元帝做夢都在盤算國庫裡還有多少錢,故而聽了這話,就有些肉疼,“每年單給各國上貢的還禮,造書局開銷幾何?照今年來朝之數,又將所費幾何?”
李掌局倒也儘職,天元帝一問,他便張口說出金額,“我中原文化博大精深,數目龐雜,每年贈與的少則三五種,多則數十種,每種麼,少則三五本,多則數十乃至數百本,未有定數。若尋常市面上賣的,一本也不過幾十、幾百文,可若兩國還禮時,少不得板用好木,紙用好紙,墨用好墨,便是雕版也要重新刻過。再則裝訂,一概線、蠟,都要特製的,若給他國國君或王公貴族者,少不得再施以金箔……”
各部官員都讀書,卻從未這樣直觀的了解官方贈禮成本,一邊聽,一邊本能地在心裡算,越算越心驚。
照李掌局這個說法,官方贈書每本成本至少在一兩甚至一兩五以上,各書目相加,就照平均每國送二百本吧,就是三百兩起。
這是最低標準。
一國三百兩,十國就是三千兩,一百國家、部落就是……足足三萬兩!
這還隻是書,另外配套的好紙好墨也在贈送之列……
簡單粗暴得出大體數字後,各部長官都有點心理不平衡了。
原本覺得自家求了幾萬、幾十萬撥款,還挺美的,結果一對比,你區區造書局都動輒三五萬兩,這算什麼?
兵部尚書看向李掌局的眼神尤其微妙,好麼,老子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才從戶部摳出來八十萬兩造船造炮,就這還緊緊巴巴的,你倒好,輕描淡寫就扔出去幾萬兩?!
眼見滿朝文武神色各異,天元帝由著他們醞釀了會兒,然後才站起身來,慢慢走下龍座,笑嗬嗬道:“這些日子,朕思慮良多,想著萬國來朝本是他們一番好意,朕若不回贈一二,到底心中難安。”
以李掌局為首的眾人紛紛點頭稱是,齊讚“陛下聖明”。
天元帝對這類場面話早已不放在心上,待聲潮褪去,這才繼續道:“可朕轉念一想,隻是贈書,難免治標不治本,似高麗、倭國、暹羅等蠻荒之地,民智未開,便是送了再多書過去,他們也未必能讀得懂。”
原本當下大祿實力便傲視群雄,國民自傲,而在場的又都是萬裡挑一殺出來的,自然更傲,所以聽了天元帝的話,都覺得沒毛病。
有問題嗎?
沒有!
那些地方的人就是民智未開啊,聽說還有茹毛飲血的,衣裳都不好好穿,能讀得懂聖賢書?
到了這一步,已經有官員隱隱猜到點天元帝的意思,但皇帝本人不開口,內閣諸位不表態,他們也不敢輕易發話。
天元帝還在繞場發言,站得比較靠外的官員們,也能聽見些了。
“……如此一來,朝廷可以省下銀子貼補自家百姓,周邊諸國也能仰受聖人教化,豈不是兩全其美?”
等等,怎麼就兩全其美了?
好多官員還沒回過神來,都開始瘋狂扒拉記憶,剛才陛下說了什麼?“親至教化……”
親至,誰?誰親至?去哪兒?
不等所有人都理出個所以然來,現任國子監祭酒郭文炳便道:“陛下思慮周全,非我等所能及,然教化事小,這書,果然就不贈了麼?”
怎麼聽陛下的意思,是要派文人出海,去那些藩國開啟民智?!
若此事真成了,從何處撥人?還不是自己手下的國子監!大祿朝有名有姓的大儒誰不在國子監掛名!
這,這如何使得?
他雖未曾出海過,但也常聽人說起,海路凶險,易生疾病,又有海中狼食人。縱然曆儘千辛萬苦,平安抵達,那些海外諸國吃肉都滴血的,路上全是糞便,一乾王公貴族也都臭烘烘,各色香水香露便是為遮蓋臭味所致……那不就是野人嘛!
天元帝轉身望過來,“愛卿此言差矣,贈書歸贈書,開化歸開化,豈可混為一談?”
人都過去了,書在腦子裡裝著,還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言外之意:儒生是最主要的,隻要人過去了,書麼,差不多就行,自然就能省一大筆銀子。
郭文炳聽罷,便知天元帝幾乎心意已定,恐無回天之術,不由心中發起苦來,暗自罵娘。
大祿看重文人,但凡混出頭的,誰不是好日子過著?又怎麼願意飄洋過海,去那荒蠻之地開啟什麼民智!
他人生死,與我何乾呐!
可若陛下執意如此,勢必要自己點人,這,這不是得罪人嘛!
往好了說,是立功,可前提是……能活著回來!
且不說海路漫漫,能不能平安抵達,便是去了,必然什麼都不習慣,背井離鄉幾年,堪比流放!
苦也,苦也!
郭文炳都不敢想,來日自己該如何自處。
這種苦差事,點了誰,不就等同於叫人家去送死麼!
曆來贈書都是舊例,陛下怎麼可能忽作此舉?必有妖人挑唆!
不知是那個狗娘養的混帳王八羔子,可千萬彆叫他知道了!
眼見郭文炳閉嘴,天元帝心情大好,轉身問道:“諸位愛卿以為如何?”
你小子昔日反對朕對外興兵時,怎不見今日神態?
眾朝臣也沒想到天元帝會“一時興起”,略一愣神,紛紛高呼:
“陛下聖明!”
從大義上來說,天元帝此舉可謂感天動地,還真就挑不出刺兒來。
況且周邊諸國也確實仰慕我國文化,昔日他們能派遣使者來大祿學習,大祿怎麼就不能派人去當地教呢?
戶部尚書兼閣員楊昭率先出列,“陛下高瞻遠矚,仁愛天下,微臣敬服!”
好得很!
多派點酸儒過去,造書局就不用管我要銀子了!
結果還沒高興完的,就聽天元帝又道:“既然外施仁政,自然也不好苦
了自家百姓,造書局這邊省下的銀子,就撥到各地府州縣學……”
楊昭:“……”
還沒捂熱乎的,又要扔出去?
他決定掙紮一下。
“啟奏陛下,各處學裡撥款已是曆年之最,但凡成績優秀者,又可作廩生之貢,免除賦稅,非但可養活自身,亦可接濟家人,實在不必再……”
留點兒不行嗎?
縱然造書局省下五萬兩,可全國境內府州縣學何其之多,發下去也隻是九牛一毛,又要調動各處,你爭我奪,何苦來哉?
天元帝倒背著手,似笑非笑看過來,“依愛卿之意,是天下學子們都讀得起書了。”
楊昭暗道不妙,可話都說回去了,況且臨近年關,怎好講些喪氣話?故而隻是笑,“托陛下洪福,風調雨順……”
快過年了,各處遞上來問安、上貢、拍馬屁的折子多不勝數,現在天元帝一聽這些話就反胃,毫不客氣地擺擺手。
楊昭身為內閣成員之一,自然明白天元帝的作風,一見他嘴角下壓,便知自己不該說。
可話一出口,覆水難收,況且縮減開銷,本就是戶部尚書分內之事,他倒也不怕皇帝因此事責難自己。
果不其然,天元帝雖有些不快,倒沒說楊昭的不是,而是甩著蜜蠟手串在大殿內慢慢轉了幾圈,忽歎道:“眾愛卿口口聲聲風調雨順,國富民強,可朕每每看折子,多有天災人禍,豈能不顧?”
他頓了頓,“至於文人讀書麼……”
天元帝想了下,忽道:“翰林修撰秦放鶴何在?”
一直在前面裝隱形人的秦放鶴出列,“微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