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放鶴和齊振業一行人是七月二十一傍晚趕了關城門前的最後一批,自東南水門而入。
稍後登岸,棄舟還車,聽著噠噠馬蹄聲重新回蕩在耳畔,頗有些感慨。
過去短短數月之間,發生了太多事,再看眼前這貌似沒什麼變化,實則芯子已經清洗過若乾次的京師,秦放鶴習慣性閉上眼,用力吸了口過肺晚風。
嗯,就是這個味兒!
這座邊邊角角都被政治浸透了的古老城池,連呼吸間都充斥著金錢和權力的氣息,令人身心舒暢,欲罷不能。
入了城,秦放鶴和齊振業便在青龍東街路口分道揚鑣,各回各家,約定來日再聚。
到家時,汪扶風正與薑夫人用飯,聽到外頭有人來報,說秦放鶴回來,都是大喜,複又笑罵道:
“你這老貨也糊塗了不成,這個卻有什麼好報的,還不把人領進來!”
管事笑道:“二爺說了,一路風塵仆仆,頭發散亂,實在不好直接面見長輩,已經先回小院兒梳洗去了。”
如今汪府上下都直呼秦放鶴二爺,待遇與當初汪淙在時一般無二。
薑夫人忙命人添置碗筷,又讓加菜,“孩子這麼晚回來,肯定還沒用飯呢,一路奔波,也不知瘦了沒……對了,他愛吃口味重些的肉,來不及細燉,還是叫人去外頭買一個。再者長途奔勞,脾胃虛弱,肉也不好多吃,讓廚房添兩個滋養臟腑,容易克化的清淡菜來。”
汪扶風便大咧咧道:“瘦是肯定瘦的,小孩子長個兒的時候,說不得也就抽條了。”
見薑夫人面色不善,他立刻重啟話題,“不過子歸這趟差事辦得好,應變也還機敏,不算白跑。”
薑夫人哼了聲,不理他,又讓人去準備井水鎮過的新鮮瓜果,預備飯後解膩。
汪扶風討了個沒趣,也不在意,笑嗬嗬為夫人布菜。
約麼過了兩刻鐘,秦放鶴果然一身水汽的來了,頭發也重新梳過。
“見過師父師娘。”
他未及弱冠之齡,除逢年過節偶有拜見重要長輩,日常並不戴冠,這會兒也隻隨意用發帶綁了,頭巾都未曾束,十分清爽自在。
才彎下腰,就被薑夫人一把拉起來,帶到近前細看,心疼得不得了,“瞧瞧,黑了,瘦了,可憐見的,大熱天趕路,遭罪了吧?”
旁邊的汪扶風才要說看著瘦了,其實也精神了,隻是抽條不少,所以不顯胖,但一想起方才挨的白眼,便又很明智地咽了回去。
過來之前,秦放鶴特意挑了一套顯白淨顯嫩的柏枝綠家常袍子,沒想到落在薑夫人眼裡,依舊憔悴不堪,活像小可憐兒。
有一種瘦,叫長輩覺得你瘦。
秦放鶴耐心聽她念完,這才笑道:“勞師娘惦記,是我的不是,其實也沒怎樣,隻是我閒不住,偏愛往外頭跑,這才略略曬黑了些。您瞧瞧,我還長高了一寸多呢,又愛動彈,每日練太極也沒落下,還重了好些呢,身子骨也壯實,
隻是外頭瞧著不顯罷了。”
薑夫人一聽,果然退開一步,用手掌往他頭頂比劃一下,又低頭看袖口、褲腿,笑道:“還真是。”
又扭頭對汪扶風招手,“瞧瞧,我記得這套衣裳,當初就是為長個兒準備的,特意多放出來許多,如今倒是正好了。”
說完,又打量幾眼,衝汪扶風笑,“這孩子,以後能比你高。”
這會兒就隻差小半頭了。
她的神色、表情,活像說自家親兒子一般。
汪扶風失笑,心道北地人本就比南人高壯些,這小子能吃能喝能折騰,長得高也是情理之中。
秦放鶴心裡軟得一塌糊塗,當下作小兒態,衝薑夫人撒了個嬌,“出去這麼久,我可想您和師父了。”
汪扶風:“……”
這小子跟誰學的這套!
真他娘的挺……受用。
這個時代的人,隻要開始懂事了,便鮮有這般感情外露的時候,薑夫人一聽,先是一怔,繼而胸腔內都被一種久違的情緒充斥了,恨不得心肝肉得叫一遍。
汪扶風乾咳幾聲,上去捏捏秦放鶴的肩膀,果然入手硬邦邦的,不覺點頭笑道:“好小子,沒白跑。”
三人說笑一回,秦放鶴又將汪淙的家書拿出來與他們瞧,邊說些趣事。
“師兄真乃君子,我們一見如故,這些日子都住在一處……與當地一乾學子文會,出了本子,也見了劉知府……”
確認兒子過得好,夫妻倆便也放下心來,又聽秦放鶴說的、看汪淙信裡寫的,果然兩個小的相處和睦,越加歡喜。
他們這個歲數了,此生便隻得一個親子,如今徒兒與他投緣,便是兩個兒子。
再沒什麼比這更完美的了。
說笑間,小廚房已經把加的菜端上來,方才涼了的也都撤了換新的,三人重新移步餐桌邊。
見多有自己愛吃的,秦放鶴喜不自勝,“還是師父師娘想著我,這一路出去,旁的倒還罷了,唯獨有的吃不慣。”
在杭州時也還行,雖前世今生難免有美食荒漠之嫌,但汪淙本人就頗講究吃穿,且那裡是他的主場,也不難選出幾桌美味佳肴。
再不濟,秦放鶴還可以親自下廚打牙祭,怎麼著也難為不著。
唯獨中途趕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能依仗的唯有船艙,連中途偶爾停靠岸邊時,附近小村落裡的老百姓跑來賣的葷素包子,都成了難得的珍饈。
薑夫人便十分心疼,親自與他夾菜,又叫多吃,又怕吃多了撐著,忙得不得了。
秦放鶴頗愛今日桌上那盤鴨簽,乃是以網油隔膜包裹了肥嫩鴨肉香煎而成,又加了各色調料,色澤金黃,入口鹹香,很是下飯,一個人就乾下去大半盤子。
看他吃得香甜,汪扶風和薑夫人也覺胃口大開,竟比平時多吃了小半碗飯。
一時飯畢,又吃了冰鎮乳酪裡頭加了各色鮮果丁子和荷花蜜的冰碗子,瞬間清爽。
夜色已深,
白日間的暑氣俱都散了,外頭也涼爽起來,師徒三人便去花園中散步消食。
正是薔薇盛開的時節,溫柔的晚風中浮動著淺淺花香,沁人心脾。
薑夫人還栽種了幾盆金桂聊解鄉愁,此時也都鼓起細細的花蕾,含苞待放。
隻是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則為枳,望燕台的水土實在不大適合金桂生長,饒是僥幸不死,每年也開得稀稀拉拉,倒有些單薄得可愛。
閒聊時,薑夫人少不得再噓寒問暖,問些細節,秦放鶴都細細答了。
汪扶風就在旁邊穿插著說話,見他雖遠在江南,卻也沒耽擱了解朝堂局勢,不禁老懷大慰。
秦放鶴又拿出自己在江南采買的土儀,被夫妻倆盛讚一回。
次日,秦放鶴去向董春請安。
奈何近來董春事多繁雜,且內閣又少了一個寧同光,那些活計便都分攤到剩下的五位閣老頭上,又要聯合鴻臚寺和戶部預備中秋節慶典、祭祀的事,越加繁忙,竟不得空見。
秦放鶴並未強求,隻托人將土儀送進去,又隔著門行了禮便罷。
期間汪扶風提起入太學的事,“我本想著,你這一去便如野馬脫韁,少不得要年後方回,這會兒倒還早,不過可以先抽空拜會下國子監祭酒的宋大人,那當真是當世大儒,頭一個德高望重的。”
太學歸國子監管轄,祭酒宋琦,便是殿試排名當日因覺不公當眾大哭的那位,掌管全局,凡有太學入學者,需得先向他報道。
不過隻要有地方官府、學堂的推薦,又有朝臣作保,等閒無需面試。
但若有門路能見一見的,自然最好。
秦放鶴的入學名額早在當年汪扶風於清河府收徒時便定了,且在太學歸檔,如今隻要宋琦首肯,也就成了。
然太學每年二月集中開學,秦放鶴這會兒回來頗有些不上不下。
中途插班的先例並非沒有,隻是終究有些紮眼,倒不如轉過年來隨大流,也更顯從容。
秦放鶴並不在乎這些,當下將自己的主意說了出來,“其實太學裡能學的東西,有師父您和師公照應,我在外頭未必學不到,隻人脈和藏書倒有些意思。入學麼,早些晚些也無妨。”
太學與地方上的府、州、縣學僅一字之差,然教授內容卻截然不同,相較於後者的精進學問,太學更貼近於培養官員預備役的搖籃。
見汪扶風點頭,顯然很認同自己的觀點,秦放鶴又摸摸鼻子,有些窘迫道:“不怕您笑話,此番我和有嘉實在是受不住南方悶熱潮濕,這才逃回來的……”
汪扶風放聲大笑。
隻是這個時節,南方悶熱,北方乾熱,誰也彆說誰。
況且望燕台乃國都,彙聚海內外人貨買賣,城中雖有水源,草木卻稀疏,又多淺色磚石鋪就的大路,反射極強,儼然有了幾分後世熱島效應的樣子,也夠受的。
秦放鶴就想著,等這幾天把該拜訪的人都拜訪完了,該做的事也都做完了,不妨趕在天冷之前再北上,一睹北地草原風光。
畢竟等自己入了太學,甚至殿試結束後,想再這樣自由就難了。
汪扶風最大的好處,便是能在最大限度上給予秦放鶴最大的自由和自主權,也就是這個時代最稀缺的相互尊重。
見秦放鶴自己有主見,他也不攔著,還饒有興致傳授起當年自己的經驗來。
既然回到京城,少不得見見昔日舊友,奈何如今趙沛、孔姿清和康宏等人都入了翰林院,是正經官兒了,需要處理上下級和同僚之間的關係,便不似從前那般自由。
秦放鶴先後約了兩次,終究在回京後的第五日,眾人才算重新聚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