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六,還是醉仙樓包廂,秦放鶴、齊振業、孔姿清、趙沛並康宏齊聚一堂,一如當日。
時光似河水奔騰,裹挾著眾人往未知的將來流去,多半年不見,大家的心境神態便各有變化。
幸運的是,至少當下,彼此還維係著曾經的情誼。
好像從未分開過一般,當包廂門關上,氣氛迅速熱烈起來。
齊振業先向眾人道恭喜,又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要行禮作揖,“問諸位大人的安。”
康宏失笑,“來日你我皆是一樣的人,何苦這時來擠兌我們。”
秦放鶴看著康宏身側空處,暫時按下疑惑不表,先細看他們神色,發現孔姿清和康宏倒還好些,唯獨趙沛稍有疲色,言辭也不比從前肆意犀利,似明星蒙塵。
顯然入朝為官的日子並不如外人想象的那般快活,令這位天之驕子也有了幾分惆悵。
見秦放鶴面露擔憂,趙沛笑著給他倒了杯酒,自己也拿了一杯,“倒也沒什麼,隻是……”
他撚著酒杯,看那裡頭的酒液不斷沿杯壁晃動、遊走,卻始終被局限在那小小一方空間之內,短促而帶些自嘲地笑了下,“隻是如今,我也算明白,為何昔日青蓮先生分明得入朝堂,卻反而不快活。”
昔日之趙沛,便如林中露、溪澗水、山巒風,自由肆意,無拘無束。猶如正午烈日,灼灼燦爛,銳氣逼人。
奈何眼下巴巴兒闖進京中池沼,少不得被束縛於尺寸之間,看似得到了許多,卻也失去了許多。
孔姿清和康宏聽了,也都自眉宇間沁出幾分愁緒。
無數學子在步入朝堂之前,都如曾經的趙沛,夢想一展宏圖偉願,施展抱負。
可當真正踏進來才發現,一切都不是想象中的那樣簡單。
太多規則,太過拘束,更有太多無可奈何。
現實不是你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初入朝堂的熱情和闖勁,便都似那燭火蠟油,一點點燒儘熬乾了。
隻一座小小翰林院,便不知埋葬了昔日多少風光一時的狀元、榜眼和探花郎們的天真和衝動。
世人眼中前途無量的仕人搖籃,也孕育著一座座荒墳野塚。
趙沛將杯中酒水一飲而儘,“初初幾日,我不耐煩拘束,四處碰壁,心灰意冷之下,也曾想不然索性去地方任職算了……”
話未說完,秦放鶴便一口打斷,“萬萬不可!”
他早知趙沛性情耿直,骨子裡有種近乎天真的浪漫和赤誠,步入朝堂後一時間必難適應。作為成長的代價,這在所難免,隻是如此可怕的念頭,實在不該起。
如無意外,曆屆狀元通過數次考核後皆可直接出任京官,這就比下頭的進士們的起點高了不止多少倍。
後續雖也可能去往地方任職,但多是為了鍍金攢資曆,外放五品起,這是無數二甲進士奮鬥數年都未必能達到的高度。
此時趙
沛初至翰林院,根基未穩?[]?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才華未放,若貿然去地方上,就很難拿到太高太好的職位,便是自甘墮落!甚至皇帝也會對他失望。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高中狀元,將許多人壓得暗淡無光,並非所有人都是如無疑他們這般的謙和君子,自然會嫉妒,由妒而生恨,實在不算稀奇。所以你的遭遇我能想象,心情也可以理解,但作為朋友,我實在不讚同你這樣做。”
秦放鶴放緩了語調,細細分說起來,“你常年在外遊走,難不成沒聽過天高皇帝遠的話?你隻知京城難熬,卻忘了地方上鞭長莫及,多有人一手遮天做那土皇帝,你一個外來的生瓜蛋子去了,能有什麼好果子吃!隻怕屆時離京容易,返京難!”
頓了頓,又說:“況且沒個三年五載的資曆和底蘊,即便去地方上,也必是偏遠窮困之所。
管子雲,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那等缺衣少穿的窮鄉僻壤,固然有淳樸百姓,亦不乏無視綱紀法度的法外狂徒。人情、宗教、舊俗,事事件件都會淩駕於朝廷律法之上,屆時你獨木難支,怕也隻能徒歎奈何……”
可秦放鶴說著說著,眼見對面的孔姿清等人神色微妙,最後康宏竟撐不住笑出來。
秦放鶴:“……”
狗日的,這些混帳故意訛我!
再看趙沛,哪裡還有方才的沮喪?眼底頹色一掃而空,正拍著大腿狂笑。
就連最厚道的孔姿清,也是淺笑中帶著促狹。
“哈哈哈,之前就聽無疑說你最愛操心,今日一見,果然不假!”趙沛抹著眼淚笑道。
分明在座之中數他最年幼,卻也最老成沉穩,佩服之餘,也叫人忍不住想逗一逗。
秦放鶴:“……”
嗬嗬!
他起身就走!
“哎呀呀子歸子歸!”
“莫走莫走……無疑快來!”
趙沛和康宏忙一左一右起身相攔,自覺理虧,連連作揖賠不是,又自罰三杯。
孔姿清慢吞吞起身,象征性攔了下,又慢吞吞坐回去。
康宏:“……”
您還真就來了一下啊!
一旁的齊振業看得目瞪口呆。
這就是官場吧?
好生可怖!早前慕白是何等磊落率直人物,才去了翰林院幾天呐,就學會作弄人了?
孔姿清親自衝了一碗茶湯,雙手捧給秦放鶴,“知道你白日不吃酒,且喝這個吧。”
明前龍井,更勝雨前,清清淺淺一碗碧色茶湯,柔和細膩,恍若春日再生,最是清涼降燥。
秦放鶴使出兩世的太極功夫,左右開弓甩開趙沛和康宏,梗著脖子,抬著下巴冷笑,“我不喝綠茶,胃寒!”
說著,又瞅了這三個畜生一眼,補了句,“心也寒!”
這都什麼人呐!
虧自己還擔心他們!
呸!
孔姿清:“……”
少爺任勞任怨喚桂
生下去尋茶博士,果然換了滇紅來?[]?來[]#看最新章節#完整章節,特意奉上熱熱的一泡。
康宏忙不迭接了,又轉手遞給趙沛,狀元郎雙手高舉,做足了姿態,“您請。”
秦大爺矜持地接了,裝模作樣拿蓋碗刮了幾下,略啜了幾口。
旁觀的齊振業早撐不住笑了,噗嗤出聲。
秦放鶴一聽,也頂不住,跟著吭哧吭哧發起抖來。
趙沛等人一見,也都歡喜,複又跟著笑起來。
一時間,包廂內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吃了茶,秦放鶴又笑罵一場,看著他們各個低眉順眼,這才覺得氣順了。
豈有此理,我也是有脾氣的好吧!
哼!
趙沛再三作揖,複又道:“其實方才那些話,倒也不全是哄你。頭些日子你不在京城不曉得,我也確實同人有過爭執,一時灰心,當時無疑便如你這般勸我……”
這便是世家子和寒門最大的不同。
孔姿清雖幼年便與祖父遠離京城,可實際上,卻未有一日遠離朝堂。他面上瞧著雲淡風輕,然官場上一應蠅營狗苟爾虞我詐,都早已適應,化為本能。
便是康宏,常年跟著家人耳濡目染,也比趙沛強些。
如今趙沛也想明白了,他“慕白”,卻並非要變成昔日青蓮。
說到這裡,趙沛又搓了把臉,感慨道:“隻是我這個性子,你們也曉得,恐不是翰林院的貨,待熬過三年庶常館修習考核,我便自請去刑部或督察院、大理寺。”
官場上有句話,叫“不入翰林,不進內閣”,意思是非翰林院出身的官員,日後幾乎沒有拜入內閣的可能。
而庶常館考核一等者,方可繼續留在翰林院,官場出身可謂清貴。
趙沛如此打算,既保全了出身,也合乎脾性,雖比繼續留任翰林院多走一點彎路,卻不失為兩全之法。
康宏笑著補了一句,“依我看,你倒是個做欽差、禦史的好料子。”
隻是這兩類官職位高權重,非帝王心腹不可,少不得也要熬資曆,此時不過說來玩笑罷了。
他們兩個的想法倒是跟之前秦放鶴私底下對趙沛的職業設想不謀而合。
翰林院確實清貴,但隻是起點高些,好似那空中樓閣,終究不穩。若要往上走,必要有實打實的政績才好,隻在中央待著,想攢政績,就要從那些年過半百的老油子們嘴裡搶功勞,談何容易!
所以不光趙沛,秦放鶴也早就打算日後混夠翰林院的出身後,去彆處刷資曆、攢政績,以便來日彎道超車。
在這一點上,兩人也算殊途同歸。
“對了,”眼見這個話題告一段落,秦放鶴便問起之前一直想問的事來,“此番會試,我怎的沒瞧見有成的名字?”
有成便是杜文彬的字。
就連前幾日讓秦山去湖廣會館送帖子,裡頭的人也說杜文彬早就離開了。
此言一出,康宏的臉色瞬間不好了。
秦放鶴便道:“我並非有意窺探,隻依他的學識,斷然不該榜上無名,實在有些擔心。若有什麼難言之隱,不說也罷。”
康宏遲疑再三,猛地抬頭灌了一杯酒,然後用力往桌上捶了一把,“也罷!”
其實趙沛和孔姿清也一直疑惑,但他們都不是那種會主動過問的性子,故而一直按著沒問。
此時見康宏有要說的意思,便都看過來。
康宏歎了口氣,“有成,實為奸人所害!”
齊振業瞬間驚呼出聲,“他竟……”
隻說了兩個字,他就回過神來,抬手往自己嘴上扇了一下。
應該不至於死了……
好歹也是個舉人,倘或真的在京期間出了人命,依子歸和他師門的耳目,必然早就聽到風聲。
康宏直接給他氣樂了,啼笑皆非道:“那到不至於。”
秦放鶴就隱約猜著了。
想必,是杜文彬著了彆人的道。
他可能連考場就沒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