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南下(五)(1 / 1)

巨物轟然倒下,震起的餘波驚人,遠如邊關亦被席卷。

短短數日之間,吏部抄錄升貶文書的書記官都有些手疼。

官場猶如被狂暴的台風反複深犁了幾個來回,所到之處,溝壑縱橫人仰馬翻。曾跟高閣老一黨有牽連的,要麼鋃鐺入獄,要麼惴惴不安,猶如驚弓之鳥。

而之前被打壓的,不乏喜極而泣者,皆山呼萬歲,直言日月昭昭,陛下之心如光勝輝,終以雷霆手段滌蕩寰宇,還朝廷還百姓一個朗朗乾坤。

但在這正義背後,卻又難免醞釀風波,彆有用心者試圖借此打壓對手排除異己,不惜將高賊同黨的泥盆子扣在無辜者頭上,幾乎每天都有人被彈劾。

一時間,滿朝文武無不人心惶惶,唯恐一夜醒來,身上就多了莫須有的罪名。

高閣老經營多年,不說直屬的親眷和徒子徒孫,光下頭幫他辦事的便多如過江之鯽,有真的,也有扯虎皮做大旗的,彼此盤根錯節,若都一概而論,勢必影響時局。

另有女眷們明裡暗裡相互勾連,發揮的作用並不遜色朝臣多少,也需得細細追查。

其中有人自甘墮落,也有的迫於無奈,不得已而為之。甚至也不乏稀裡糊塗就被當槍使,在不知道的情況下助紂為虐的,這些都要好生區分,斷然不可一竿子打死一刀切。

最後,還是天元帝親自發了話,當眾命三司會審,再加吏部結合過往政績彙總,必然不叫有罪者逃脫,也不會冤枉任何無辜者。

如此,方才穩住了。

隻又有借機收買人心者,趁機拉幫結派者,諸如此類,數不勝數,簡直比高閣老倒台之前更熱鬨了百倍不止。

作為高黨據點之一的江南更是重災區,南直隸按察使朱元抓了那兩人之後,僅僅三天,從上到下的官場幾乎被清洗一遍。

此番動作如此乾脆利落,可見不僅天元帝早有準備,便是下頭的人也籌謀良久,如此方能無縫接替,不至於影響上下正常運轉。

甚至許多百姓都不知道,一夜之間,頂頭掌管他們生死的父母官已換了一批。

此番杭州雖在事發邊緣,然秦放鶴等人也從邸報和周遭動向中嗅出波詭雲譎,偶然聽到一點坊間傳聞,已覺毛骨悚然。

然對秦放鶴等人而言,此番卻得了極大的好處。

最直接的體現就是,周圍的學子們,對他和汪淙越加推崇,凡事無有大小,皆要來問過他們的意見,得了看法之後,才轉頭去做。

這才隻是學場之內,推到官場,更不知要多麼誇張。

不過很快,他們便體會到了。

時任杭州知府劉興瑋下去視察府學,順便考教學問,考了一回之後,便張口問山長:“汪大夫家的公子可在麼?”

汪扶風身上掛著諫議大夫的官銜,親近者直呼其字號,疏遠者卻也不甘心隻呼姓氏,便將官職加上,既表敬重,卻又顯出幾分鬆弛親昵來。

山長便說汪扶風的弟子遊

學至此,汪淙一早請了假,在外與人文會。

非但汪淙不在,因秦放鶴來的關係,不少優秀學子想去一教高下,也跟著請了假,甲班座位都空了一大片。

劉興瑋撲了個空,聞言不怒反喜,和煦笑道:“這很好,年輕人麼,正該四處走一走,增長見聞,很不必死讀書,沒得把人悶壞了。這倒叫我想起年輕時候的事了,他們今日卻在哪裡集會?可巧本官有空,便去湊湊熱鬨。

高閣老倒台之前,董春早已位高權重,劉興瑋巴結不迭,卻也不好表現太過。然如今對方越發炙手可熱起來,距離首輔僅一步之遙,什麼顏面體統,便都可拋之腦後了。

老的中的那批心機重城府深,且沒個由頭,也不好登門,如今兩個小的在此聚堆,豈不是他的買賣到了?

聽說汪扶風頗看重那個小弟子,就連董閣老也許他初一登門,眼見便是前途無量。

此時不去,更待何時!錯過此等良機,老天也不容他!

西湖之美古已有之,頗多文人墨客在此留痕,又有豪商巨賈廣興園林建築,當真處處是景、步步動人。

這日正飄著點牛毛細雨,整座西湖便似那美人籠紗半遮面,越發朦朧動人起來。

有本地學子帶頭組局,請了秦放鶴和汪淙等人來一並遊湖,中午在西湖深處的一家小館內吃喝。

此時雖未到荷花盛開時節,然荷葉卻已長得極好,濃翠葉片如蓋,正的歪的斜的,都在濛濛水霧中熟睡。

水汽多了,便彙成水珠,一顆顆又大又圓,滴溜溜滾在葉脈上,窩在葉片凹陷處,晶瑩可愛,活像化了一碗水晶。

眾人乘坐一條精致畫舫,隻叫船夫慢慢地撐,他們便在裡頭聯句,輸者罰酒一杯,或撫琴高歌。

幾輪過後,興致正酣,便有人笑道:“我等今日在此暢玩,背靠西湖美景,又有子歸兄此等遠來貴客,又不乏靈光迸發的好句,如此丟了實在可惜。不如抄寫下來彙編成冊,也刻個本子,數年之後再拿出來看,豈不有趣?”

他說得委婉,在座諸位卻都聽懂了:

數年之後功成名就,再看時也不枉年少一場輕狂,自然又是彆樣滋味。

在場的最大的也才二十來歲,多有年少成名者,此時正是他們最蓬勃最昂揚,也最不知天高地厚最滿懷希望的時候,誰都覺得自己會黃榜登科,誰也不覺得這話有什麼問題,故而紛紛響應。

秦放鶴和汪淙也沒意見。

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下來,眾人當即熱烈討論,這個說他認識哪家書肆的掌櫃,乃是日常去慣了的;那個說那家的紙不好,不如用城北的雪花紙,柔韌結實,又容易保存……

齊振業就在旁邊跟秦放鶴和汪淙笑,“江南一帶果然不同彆處,我才來了這幾天,便已覺受益匪淺。”

不光是學問,更多的還有那種自信張揚的底氣,就在場這些人,甭管舉人還是秀才,橫著看豎著看,骨子裡都透著股“老子就是天下第一”的勁兒。

江南的風景

柔美,女子也柔美,但讀書人,卻大多傲氣。

這也有幾分道理。

考場如戰場,行不行的,得先覺得自己行才能行。

不然未戰先怯,先就輸人一頭,而這份沒底氣也會透過字裡行間流露在卷面上,顯得畏畏縮縮,難登大雅之堂,由不得考官不喜。

汪淙笑了一回,又問他身子可好些了沒。

不提還好,一說這個,齊振業便覺身上又刺撓起來,忍不住伸手往脖子後面撓了幾下。

“還得謝你給的方子,吃了幾劑,確實癢得差些了。”

他確實是水土不服,前幾天剛適應了點魚蝦,如今竟又長起疹子,又紅又癢。

秦放鶴身上也有,隻是很少,過幾天就消了,不似他這般難熬。

還是汪淙知道了,主動給了兩個方子,內敷外用,果然神效。

“我雖祖籍杭州,然兒時也隨父母在外地長大,初初回來那幾年,身上也如你這般,少不得求醫問藥……”

齊振業用了,感激非常。

這江南雨水真多,說下就下,一聲招呼都不打!

齊振業到現在還沒適應,就覺得身上沒個乾爽時候,被褥也潮乎乎的,有點難受。

前兒阿發和阿財還傻樂嗬呢,說杭州真有趣,洗了的衣裳越曬越濕,幾天下來,愣是給曬餿了!

“怪道這會兒洗衣處還有爐子,餓們還想這水也不涼啊,用不著燒熱的,感情是留著烘衣裳的!”

當時汪淙聽了,笑得直不起腰,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嚇唬他,“這算什麼,待到梅雨時節,屋子裡長蘑菇的事且多著呢!”

齊振業果然被嚇住了。

屋裡長蘑菇,那還能住人嗎?

“你可彆撓了,”秦放鶴順勢往他後頸處看了看,“回頭破了皮,又該紅腫了。”

說完又笑,“如今看來,你合該是命裡不缺水。”

江南梅雨季確實有些可怕,他已經決定了趕在梅雨前北上,不然隻怕也難熬。

齊振業和汪淙就都笑。

前者嘿嘿幾聲,拍著大腿笑道:“難受歸難受,這裡實在是個好地方,來日若有機會,必要帶著餓達餓娘,還有翠苗和妞妞她們來瞧一瞧。”

汪淙聽了,不禁讚了一回,誇他至情至真。

這些天齊振業當真沒閒著,除了與人文會之外,便四處逛,買了好些綾羅綢緞、好茶並小孩玩意兒,又有珍珠螺鈿飾品若乾。

此時江南已經出現成規模的珍珠養殖場,此類產品對比北地價格,簡直賤得嚇人,買多少都不心疼。

東西俱都分成四份,一份留著秦放鶴和自己用,一份北上托人送回清河府給翠苗娘兒倆,另一份帶回京城,由齊家鋪面裡經驗豐富的老人送回老家給二老。

剩下的一份,以作四處打點人情之用。

齊振業到處買這些東西,便引起有心人的注意,前兒還有家裡做買賣的學子私底下來問,要不要搭夥南貨北賣。

齊振業是個愛財的,也曾想過什麼時候自己立起來,給家裡掙錢。

可這回,他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他腦子確實不如秦放鶴和孔姿清等人好使,卻也不是傻子。

為什麼這些人早不來問,晚不來問,偏偏等著董閣老升官了,才來問?

還不是看自己和子歸親若兄弟,同出同進,想著借光!

若自己應了,那些人第二天就會去外頭喊,“合夥的乃是秦子歸至親的異姓兄弟!他也有乾股在裡頭!”

秦子歸是誰,眼下在意的人不多,但“董閣老至今為止唯一承認的徒孫”,這面金字招牌卻亮得嚇人。

高黨的前車之鑒才剛開始呢,齊振業再愛財,也不至於蠢到拿兄弟和自己的身家性命開玩笑。

就為了那點錢?

不值當的!

於是他便衝那人裝傻,“餓不缺銀子,家裡那麼些錢以後都是餓的,餓達餓娘都說了,不用餓掙錢,儘著花!根本花不完!”

那人聽了,神情直如吞了蒼蠅般難受起來,也不知被他哪句刺激到,勉強乾笑幾聲,扭頭就走。

至於背地裡罵的多難聽,齊振業隻當不知道的。

此事齊振業雖未宣揚,但秦放鶴卻知道。

老實說,一開始他還真怕齊振業犯糊塗,畢竟那可是白花花的銀子啊!世上有誰不愛銀子的嗎?沒有!

而一直以來,齊振業有多想證明自己,秦放鶴也知道。

所以看到後面,秦放鶴還真有些感動,油然生出一種吾家有兒初成長的欣慰來。

啊,真是孩子長大了!不用操心了!

曾經的小歪脖子樹,確實直溜了。

眾人正說得熱火朝天,卻見遠處一艘畫舫駛來,船頭一個長隨模樣的漢子朝這邊問道:“可是秦相公、汪公子一行?”

相公,是對秦放鶴舉人身份的尊稱,公子,則是對汪淙身份的肯定。

前者為國為公,後者為家為私,自然要排個次序。

秦放鶴和汪淙對視一眼,起身往那邊去了,“正是,敢問尊駕是哪位?”

那長隨聽了,先扭頭向船艙內說了兩句,待到兩邊畫舫靠近,這才笑道:“這船上坐的乃是知府劉大人,今日本去府學巡視,聽聞諸位皆在此文會,特來瞧瞧。”

杭州地界上的優秀學子直屬府學管轄,在場不少人都曾有幸見過這位上官,故而聽了,紛紛起身行禮。

“原是本官不請自來,擾了你們雅興,不必多禮。”說著,果然從船艙內走出來一位身材微胖、面皮白淨的中年男子來,正是劉興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