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淙的熱情超乎秦放鶴想象,來之前他甚至都想好了,萬一對方是董蒼那一款的該如何是好。
如今看來,都用不上了。
得知秦放鶴還有一位朋友同來時,汪淙立刻露出一副“你看你,見外了不是”的表情來,“那位兄台一路奔波,卻怎好叫他在我老家落單!快快快,快叫人請了來!”
盛情難卻,當天晚上,三人就湊了一桌。
府學距離汪淙外祖家更近些,附近便有薑夫人的嫁妝,乃是一所清淨彆院。每月府學放假時,汪淙便回去住,這回秦放鶴等人來,他便盛情相邀。
“這裡就是家,豈有師兄弟來了,還叫你們外頭住的道理?沒得叫人看了笑話。”
齊振業生平最喜率真之人,眼見汪淙雖骨骼纖細,長得白白淨淨小姑娘似的,但性情實在對他脾胃,幾天下來,也跟著稱兄道弟起來。
私下裡他還跟秦放鶴自我檢討,“昔日我隻覺得南北有彆,南人多矯揉造作,又愛斤斤計較,故而不喜。可如今見了世面,先有康宏等人,又有汪淙,待人至真至誠,竟是我夜郎自大坐井觀天,短見了。”
秦放鶴大笑,“能說出這話來,你也算悟了。”
可不就是這個理兒?往小了說,一家人裡還有壞心眼兒的,往大了說,外國人也有好心的,都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君不見,昔日縣學時周圍皆是同鄉,論理兒正該親厚,可那郭騰不還是想殺死秦放鶴?
這都是人性。
各地府州縣學,其實管理相當鬆散,隻要能夠保證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先生們並不會阻攔學生在外遊學、文會。
汪淙在府學待了三年有餘,數得上的同學們,基本上都較量過不知多少回,他又不是個愛遠行的,如今秦放鶴來,當即麻溜兒向書院請假,拉上三五好友,日日文會。
連中四元的名頭很能唬人,又是這樣的年紀,倒也引了不少人慕名而來,成為一時盛況。
秦放鶴打起精神應對,遇到合適的機會,也鼓勵齊振業下場。
反正在場的大多是秀才,也沒什麼誰瞧不上誰。
齊振業彆的好處沒有,就一個聽勸,臉皮也厚,說讓上就上,輸了也不害臊,下回還來。
原本大家還私下腹誹,也不知章縣走了什麼運,原本文風平平,竟意外出了秦放鶴這麼個名副其實的四元,可下頭的,實在不能看。
就這位齊兄的文采,若祖籍江南,怕是這會兒還是個童生呢!
可眼見他情緒平穩,屢戰屢敗,又屢敗屢戰,端的是個“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且“知恥而後勇”,頗有些“朝聞道夕死可矣”的意思,漸漸地,竟也生出幾分敬意,開始指點起來。
齊振業也知機會難得,不用秦放鶴催便如獲至寶地吸收起來,不過短短半月便受益匪淺,學業上大有長進。
這日眾人又聚在一處做流觴曲水,忽有人擎著墨跡未乾的抄榜跑進來,
氣喘籲籲地喊:“會,會試榜單來了!”
大祿朝會試於每年二月初九、十二、十五日舉行,三月上旬放榜,這會兒剛快馬加鞭四百裡加急傳到江南。
眾人一聽,呼啦啦圍過去看。
又以秦放鶴為貴客,請他代讀。
秦放鶴第一眼便看到趙沛的名字,果然是會試第一,倒也不算意外。
再往下看,孔姿清竟是會試第四名,不覺微微蹙眉。
第二名和第三名他曾見過,甚至曾文辯過,平心而論,單論文采見識,與孔姿清隻在伯仲,為何選了他們居上?
隻怕這個名次,孔姿清本人都想不到。
彆人倒還罷了,汪淙卻已提前從秦放鶴口中得知孔姿清與他們私交甚篤,見狀便低聲安慰道:“隻是會試,這排名倒也做不得數。”
四月還有殿試,皇帝親自出題監考,許多人心性不堅,臨場畏懼,又或儀態儀容入不得聖眼,排名大動者不在少數。
秦放鶴嗯了聲,倒也沒說什麼。
斷了連中六元之路倒還罷了,畢竟孔姿清對此早有準備,也不算意外。
況且他的品貌才學擺在那兒,又有那樣的出身,進一名退一名的,對來日發展影響不大。
但會試第四名……確實有些低了。
齊振業也嘖嘖出聲,小聲嘀咕,“第四名,咋聽著這麼不吉利……”
一甲可隻有三個呢。
秦放鶴又細看名單,發現排名靠前的,大多家世不顯,莫非是因這幾年朝堂變幻,皇帝有意再行打壓世家,提拔寒門與之對抗?
這麼想的話,倒是說得通了。
不過秦放鶴也不敢掉以輕心,畢竟朝堂風雲變幻,縱然此刻推測成真,真到了下一科自己考時,沒準兒皇帝突然轉變心意,覺得庶人或寒門終究底子薄了些,不如世家子通透伶俐,抓過來就能用,複又對世家大族示好了呢。
這便是君心莫測。
難猜是真,即便猜到了,無力更改也是真。
國人向來多看重第一名,至於第二名第三名,終究要遜色。
旁邊已有人誇讚起趙沛的文采:
“我在外遊學時,曾見過他的詩詞文章,實在是好,渾然天成,竟是常人不能得的……”
“不錯,我還求過一個鬥方呢!”
秦放鶴又往下看,發現了不少熟人,其中康宏名列第三十四,同來的一乾學子也有入圍的,少說能占幾個二甲名額。
詭異的是,竟沒瞧見杜文彬的名字。
論理,實在不該啊。
齊振業也是不解,“你瞧,這幾個貨咱們也較量過,實在差杜文彬遠了,他們都能上榜,沒道理杜文彬不成。”
“可是你們的舊相識?”汪淙聽了便道,“考試麼,儘人事聽天命,非天時地利人和不可,或許那位尊兄學問到了,隻是運氣差一些……”
影響成績的因素太多了,或許一時手氣不佳,或許不小心弄臟了
試卷,或許水土不服,當日病了……都有可能。
秦放鶴也是這麼想的,倒是替杜文彬惋惜。
不過轉念一想,萬一他真的狀態不好,勉強應試,擦邊弄個同進士出身,豈不窩囊死?
還不如再等三年,按照他的才學,隻要正常發揮,起碼一個二甲進士是穩穩的。
同進士,進士,一字之差,未來發展前途天差地彆。
“同”,等同,意思就是你們過了會試,雖然不夠二甲水平,但皇帝可憐你們辛苦,就勉強叫你們約等於進士,享受同樣待遇吧。
同進士不入翰林院,隻能從地方基層乾起,而且隻能等彆的前輩、一甲、二甲進士們挑完了,再從剩下的裡面扒拉。起點低,升職艱難,除非真的才乾突出,或是有什麼特殊機遇,不然基本就要老死地方了。
就好比專科,想往上走,先要想辦法升本,結果好不容易升上去後才發現,人家最看重的還是第一學曆……
會試榜單的發布,在杭州文人圈兒引發極大轟動,眾人一時間竟顧不上相互論戰,開始討論起上榜眾人的文章來。
秦放鶴和齊振業也都開始盼殿試成績,緊張程度一點兒不比考生本人差。
轉眼來到四月,眼見殿試進行中,不曾想,黃榜之前,竟先來了舉國震動的朝廷邸報:
首輔高大人被彈劾在任期間以權謀私,縱容其子、門生,並老家族人狼狽為奸,染指鹽務、侵噬國庫,尤其其子所到之處,各地官員紛紛上供,又廣受美女美男,簡直就是土皇帝。
其族人大肆兼並土地、茶園,橫行鄉裡,當地人隻知“天高”,竟不知另有“皇地厚”。
又有南直隸按察使朱元拿住其兩名黨羽,在其家中搜出來路不明的贓銀數十萬兩,並往來各路信件若乾。
其中一人乃是地方鹽官,職位不高,權力卻大,被抓後他親口承認,曾受高閣老之子的指示,在鹽田產量上作假……一應供認不諱。
另一人拘捕,狀若癲狂,衝入地道欲要縱火同歸於儘,朱元為保護證據,當場下令將其射殺,又揪出一乾爪牙。
看到同歸於儘這裡,秦放鶴也算明白為何當日南直隸那邊亂成那樣。
幸虧他們跑得快,不然亂起來,朱元也未必能空出手來護得他們周全。
甚至再往陰暗點想,高閣老畢竟掌權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萬一皇帝重情,不曾趕儘殺絕;或是上下勾連者除之不儘,偶有一二漏網之魚,倘或被他們看到自己和齊振業在,年輕又好欺負,抱著“老子死也要拖個墊背的”……
再者高閣老倒下,主要矛盾消失,次要矛盾凸顯,昔日盟友逐漸向新的對手轉化,朱元跟汪扶風注定走不到一處,假如他想趁機借刀殺人呢?
但凡一點猶豫,沒準兒這會兒尾七都快過完了!
再說回高閣老一黨,饒是秦放鶴見多了後世乃至曆史上各色貪汙大案,也不禁對那位高衙內的無法無天感到觸目驚心。
他的手法非
常簡單粗暴,但行之有效,竟在幾年之內瞞天過海:
世人常見的弄權鹽務,多在鹽引、售價和等級上作假,所以後續相對來說比較好查。
但高衙內不同,他直接派人殺到地方鹽礦上,謊報礦井數量和產量!
就好比原本這一代每年可產鹽十萬斤,但負責這一項目的鹽官虛報產量,對上面直說有八萬斤,那麼剩下的兩萬斤,從理論上來講,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不存在!
隻要這一步瞞住了,後面什麼放鹽引、定品級、搞售價,所有流程全部合理合法,甚至比曆代鹽官做得都要規範,堪稱兢兢業業嘔心瀝血!
任誰來看了,都瞧不出破綻。
因為那些程序,它們還真就一點兒破綻沒有,全部合法!
而那多出來的兩萬斤,全都放給私鹽販子,或是乾脆偽裝成彆的貨品走海運出口,大祿國內都沒有把柄。賺的錢高衙內六,餘下的各級關節和商人分四成。
不用納稅,這些人簡直賺瘋了。
最初戶部統計收上來的稅款時,雖有所察覺,但最初數目並不算大,結合下面報上來的天氣等原因減產,也能混過去。
可是白來的銀子太招人喜歡,那位高衙內做了幾年之後,眼見一切順利,膽子越來越大,以至於驚動皇帝。
然隔行如隔山,頭幾年朝廷派下來的欽差根本就不懂采鹽,光知道後面的皮毛,就任他們查去吧,連根毛都查不出來!
這還隻是開始!
高閣老在京中的家裡,祖籍所在的老家,他們父子的族人,都還未曾查抄……
這麼抓下去,又不知要扯出多少人來。
鐵證如山,高閣老當日就交了辭呈,但皇帝按而不發,直接在大朝會上一貶倒底,聽說高閣老當場暈厥。
主動辭職和被貶官,雖然結局都是不當官,但實際待遇天差地彆。
說得簡單點,前者好比你在單位做得好好的,功德圓滿,主動激流勇退,日後也能留個好名聲。
而後者,就是犯下重大錯誤,被單位辭退,遺臭萬年。
大祿朝內閣定員六人,其實經常有不滿員的時候,隻要剩下幾人能保證正常運轉,也不是非要湊夠六個。
且官場起起伏伏,常有這個月貶,下個月又升起來的情況,有個缺,便會令人無限遐想。
但將高閣老貶官之後,天元帝當場提拔了第六人!
這幾乎等於昭告天下:高閣老完了!
他再也沒有卷土重來的機會了!
高閣老倒台,原次輔盧芳枝升首輔,董春為次輔,餘者亦遞進。
頃刻之間,內閣再次滿員,而朝中的清洗風波卻才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