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秦放鶴這樣非應考, 以私人目的出行,是不能走官道的,少不得一路顛簸。
這個年代出遠門實在不是什麼享受的事。
遠離城鎮幾十裡處, 往往人煙稀少, 放眼望去不見活跡。
齊振業帶來的人中, 有一位曾往來於關中、京城和清河府, 托他認路的福, 一行人差不多總能在日落之前找到城鎮、村落,或是廟宇道觀, 甚少錯過宿頭。
秦放鶴提供通關文書和腦子, 齊振業提供各項硬件,亦算絕妙搭配。
十月下旬已很冷了, 早晚皆有霜凍, 他們出發後不久,便迎來了今年的初雪。
似乎一夜之間,地面就被凍透了,梆梆硬, 車輪和馬蹄頻頻打滑。
北方風沙又大, 車馬行動速度慢, 嚴重阻礙進度。
那帶路的夥計眯著眼望了望天,馭馬來到馬車邊,說:“少東家, 秦老爺, 看這個天氣,咱們怕是趕不到下一處鎮子。北邊又來了烏雲,陰惻惻的,後半夜恐又有風雪, 若荒郊露宿,可要凍壞人了,便是牲口也吃不住。
小人記得幾年前往這邊走的時候,三岔路口處有個小小茶棚,乃是本地農戶自己開的,又有幾間屋子,不如早早去那裡歇腳,明兒也走得從容。”
齊振業和秦放鶴對視一眼,“也好。”
專業的事就要交給專業的人去做,他們隻管趕路,並不胡亂發言。
一行人又走了約莫一個來時辰,果然碰到一個三岔路口,也有一處小小院落。那院落外倒是有個茶棚,隻是長滿荒草,又落了灰,幌子也破敗,顯然許久沒開了。
秦山年歲小,又面善,便去叩門。
隻聽吱呀一聲,大門打開,露出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漢來。
“老丈,”秦山笑嗬嗬指了指身後的馬車,“我們主子是進京趕考的舉人,路遇風雪,錯過宿頭,這左近荒無人煙,可好收留一夜麼?”
那老漢甚是慈善,又聽說是進京趕考的舉人老爺,登時唬了一跳,還要跪下磕頭行禮,被秦山一把拉住。
“老爺們來,原是小老兒一家的福氣,”老漢訥訥道,“隻是地小家貧,渾家又病著,無甚好招待的……”
秦山便回馬車那邊說了回,又回來道:“無妨,原是我們打擾了,豈有嫌棄之理?一應吃食、鋪蓋我們都是自帶的,隻借碗水喝,借片瓦遮身,不至在外凍死罷了。”
冬日西北風可不是好玩的,馬車雖大,卻也擠不下他們這將近十號人。
那老漢聽了,倒也罷了,忙開門請他們進去,隻仍有些惶恐。
原來這小院極小,本也不做住宿買賣,隻能臨時收拾出一間炕屋,其餘的,也隻好往柴房去。
眾人都不介意,呼啦啦進來後,阿發等人自去拴馬,秦放鶴則帶著齊振業去向主人家道擾。
屋子很小很深,窗戶紙也黑乎乎油乎乎,有幾處還裂了,不知多久沒換過,乍從外頭進去,頓覺眼前一黑,要適應片刻才看得清。
卻見東屋熱炕頭上臥著一位老媽媽,角落裡還縮著個穿著藍黑色舊棉襖的少女,面黃肌瘦,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藥味。
見外男進來,那少女便有幾分羞臊,垂著頭,用極小的聲音行了禮。
聽說是貴人,那老嫗還想掙紮著起身行禮,被齊振業一把按住。
這家裡簡直一貧如洗,屋裡僅一炕、一桌、二椅,突然塞進來幾名接近成年人身材的男人,便顯得局促起來。
秦放鶴與齊振業隻看了眼便退出來,在堂屋裡問老漢,她得的什麼病,可曾看過大夫、吃過藥。
“去歲倒是看過,隻說要好生將養著,又要吃藥,可,可小老兒這樣的人家,如何養得起呢?”
老漢顫巍巍摸出平時不大舍得點的油燈,才要去灶間引火,卻被阿發攔下,“不必了,用我們的吧。”
說著,便從行囊中取出一支兒臂粗細的牛油大蠟,點燃後放在桌上,小小的屋子瞬間被明亮的光線充滿了。
燈油也要花錢買,他們突然上門打擾本就不美,若再累得人家破費,實在是大大的不該。
秦放鶴和齊振業對視一眼,都瞬間做了個決定,隻眼下天色已晚,不便出門,隻好明日再做打算。
不多時,秦猛等人去外頭樹林中摟了些乾柴枯樹來,生了火、煮了飯。
冬日天冷,雖出行不便,卻極易保存食物,他們另一輛專門放物資的車上便堆著好些白菜、蘿卜,並各色菜乾子、肉脯等,另有前兒經過城鎮割的幾斤好豬肉,諸多調料也是齊備的。
因在彆人家,不易太過鋪張,眾人便借了道具灶台,先用煸出油脂的豬肉粒混著各色乾菜丁子濃濃地煮了一鍋葷素臊子,之後又切了手擀面,簡單味美。
一時面得了,秦猛等人又端了三碗進去,與那老丈一家三口。
那一家人便都惶恐得了不得,偏又極肚餓,不知多久沒見過油水,邊吞著唾沫邊往外推。
秦猛知他們是不好意思,也不多言,放下碗筷便走。
老漢追了兩步,扶著門框看外頭,正好看見阿財等人正將空了一半的水缸挑滿。
他抓著門的手緊了緊,忍不住去看那三大碗熱氣騰騰,噴香誘人的打鹵面。
多白的面條啊,還有肉,便是過年他們也不舍得吃這個……
“爹……”女孩兒在後面叫了聲。
老漢一咬牙,轉回身來,先端了一碗與女兒,自己端起另一碗,將那老嫗扶起,半靠著牆,親自喂她,“吃,遇到大善人了,咱就吃。”
那老嫗身上疼得厲害,張口吃了一點,一雙渾濁的眼裡便滾下淚來。
她示意老漢也吃,又啞著嗓子,低低道:“好人啊……”
老漢也吃了一口,點頭,“是啊,好人啊。”
老嫗便朝正背對著他們,在桌邊埋頭吃面的女兒指了指,“妮妮……”
她哆哆嗦嗦比了個手指,“十五了。”
老漢一愣,旋即明白了渾家的意思。
他們原本上頭還有一兒一女,可惜都沒養住,如今活下來的,也隻這麼一個小女兒。
這個年紀的鄉下孩子,其實早該開始相看了,奈何家裡太窮了,還有個病人……
老嫗又掉了幾滴淚,指了指外頭。
老漢乾裂的嘴巴開開合合,喉頭亂顫,看看渾家,再看看自家女孩兒,終究是哎了聲。
另一邊。
眾人用過晚飯,又要燒水洗漱,因隻得一間炕房,便給秦放鶴和齊振業住,剩下幾個都在柴房湊合。
又安排了人輪值,以備不測。
卻說那一家三口難得見了點油水,吃了個飽,身上有了力氣,便要為他們燒熱水。
秦猛和阿財本想去提,不曾想那姑娘卻提前一步,自己拎著大半桶熱水來敲門。
齊振業正和秦放鶴說話,聽見動靜,問了是誰,便去開門。
他接過少女手中的木桶,又道謝,卻見對方隻是站著不走。
“有什麼事麼?”
那姑娘站在原地,兩隻手死死攪在一起,關節都捏得泛白,好似在下什麼艱難的決定。
“怎麼了?”秦放鶴隱約察覺到不對,才要穿鞋下炕,卻聽得齊振業嗷得叫了一嗓子,然後一把捂住自己的嘴,連滾帶爬衝進來,如避蛇蠍。
早有阿發等人聽見動靜,俱都提著棍棒跑來,就見秦放鶴站在門口衝他們笑著擺手,“無妨無妨,是你們老爺見了耗子,嚇著了。”
眾人聽罷,不疑有他,俱都哄笑一回,散了。
“對了,八哥,”秦放鶴叫住秦山,“你去請那老丈來,我們同他打聽點事。”
秦山麻溜兒去了,卻發現那老漢神色明顯不對,聽說那邊叫他,兩條腿都軟了。
可十一郎又說沒事,秦山想了下,到底沒有追問,親眼看著那老漢過去後,便也回到柴房。
那邊阿發等人卻也覺得有古怪,奈何主人都說無事了,他們也不便說什麼,隻不敢安睡,各自捏著家夥,準備再有什麼便衝過去。
卻說那老漢眼見有人來叫,便知沒成,哆哆嗦嗦過去後,一進門就跪下了。
那女孩兒正跪在地上,捂著臉無聲哭泣。
她不想這麼做的,可是爹娘竟要跪下來求她……
秦放鶴坐在唯一的凳子上,面無表情,而驚嚇過度的齊振業則驢拉磨似的,一個勁兒兜圈子,臉上青一陣紅一陣。
見老漢來了,他上前一步,指著對方低聲罵道:“你也是當爹的,怎麼叫自家女孩兒做,做這樣的事!”
他也有閨女,方才把自己代入進去想了想,讓自己的女兒伺候兩個來的陌生男人,簡直要瘋掉。
要不是他反應快,方才直接叫喊起來,這姑娘這輩子就毀了。
那老漢磕頭不止,淚流滿面哭訴道:“老爺們莫怪,原是小老兒無知又無用……”
原本家裡支著茶攤,雖不敢說掙錢,可到底有個進項,不至於餓死。
誰知天不隨人願,幾年前開始,渾家得了病,又要看病抓藥,好不容易攢的那點家底子便都搭了進去。
如今眼見著女孩兒大了,偏他們老兩口連個像樣的嫁妝都湊不出……
他就跟渾家合計,左右留下孩子也是吃苦,不如狠狠心,叫她跟了來的這兩位大人。
莫說娶妻做妾,隻要能跟在身邊伺候,起碼吃飽穿暖,活得有個人樣兒。
這是他們有限的見識和能力中,能為孩子所爭取的最好的一條路。
奈何,失敗了。
秦放鶴曾見過太多突破人性和底線的事,初時雖有些震驚,但很快就平複下來。
倒是齊振業,幾乎傻了。
他出生時,齊父齊母已在關中站住腳,漸漸積累了財富,待到長大便是日日錦衣玉食,不知民間疾苦。
這幾年雖也因秦放鶴之故見過一些底層艱辛,終究不過蜻蜓點水。
他知道苦,卻從未想過會這般苦。
這農戶不好嗎?
非也,他們能對突然來投宿的陌生人報以最大的善意。
他們不是好爹娘嗎?
非也。他們挖空心思,用有限的能力為女兒選了貌似最好的一條出路。
但齊振業心裡就是不是滋味兒。
他覺得不該是這樣,也不能這樣,但究竟為什麼,他說不出。
該怪誰呢?
他好像空口吃了一大把苦菜,滿肚子裡又酸又澀又苦。
齊振業用力歎了口氣,伸手就要去懷裡掏,卻被秦放鶴按住,輕輕搖頭。
齊振業張了張嘴,雖不太理解,但還是聽話地收回手,隻仍以眼神示意,希望秦放鶴能想個法子,幫一幫這苦水裡泡著的一家人。
秦放鶴沒有生氣,卻也沒有笑,而是平靜地讓老漢帶著女孩回去。
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那父女走後,齊振業長歎一聲。
秦放鶴便道:“方才不叫你動,並非心疼銀子,而是你素來大手大腳,他們又無依無靠,手裡貿然多了一大筆錢,反而容易生出是非。”
齊振業的碎銀子都在阿發阿財那兒呢,身上帶的全是銀票,面額最小的也有二十兩。
這一家三口窮得叮當響,老弱病都集齊了,若貿然拿著銀票進城,必然會被人盯上。
齊振業悶悶嗯了聲,胡亂梳洗了,爬上炕睡覺。
睡不著。
他一閉上眼,就能看見一家三口孤苦清瘦的臉。
次日一早,秦放鶴便要帶這家人進城看病。
那老漢千恩萬謝,一時老淚縱橫,好不可憐。
入城後,一行人直奔醫館而去,請大夫為那老嫗把了脈,又開藥。
“倒沒什麼要緊的,隻是多年積勞成疾,又不得休養,這才日益加重。”
休養二字,聽著容易,卻是普通人家最難做到的。
秦放鶴便問需要多久。
那大夫略一琢磨,“少說也得連吃兩個月藥,再細細調理個一年半載的。”
那老漢和少女一聽,俱都無措,也不敢求,隻是流淚。
兩月,一年,他們哪裡來的銀子呢?
秦放鶴細細問了,得知這醫館後頭也有空屋子,乃是專門給不宜挪動和遠道而來的病患準備的。
他便將舉人腰牌拿出來,與醫館掌櫃的和大夫瞧,“這家人與我有緣,既然遇著了,便不好不管,你們隻管算錢,連帶醫藥,我一並照付。”
那掌櫃的見了,慌忙跪下行禮,哪裡敢要錢?
秦放鶴卻道:“我也是下頭起來的,知道你們開門做買賣,殊為不易,又有家小要養活,不必說這些話,該多少是多少。”
見他不似玩笑,掌櫃的也是感激,果然去算了。
秦放鶴要付錢,齊振業卻搶先給了,連帶未來一二年的日常開銷俱都在內。
秦放鶴知道他是想起妞妞,也不攔著,隻又對那掌櫃的道:“還有一樣,光治病救不了命,我看那女孩兒純孝,也有些靈氣,便叫她留在此間,不必特意關照,或做學徒,或做灑掃,或去廚房幫忙,總歸與她一條出路。”
掌櫃的也應了。
這個倒是不難。
他家產業頗大,又日漸發展,總要外頭雇人去,用誰不是用?如今結了舉人老爺這處善緣,左右不虧。
齊振業又進去看了一回,還不忘出來對那掌櫃的恩威並重,“莫要覺得我們是外來的,便起歪心思哩,來日我們還要從這裡過,說不得便要查的。若有什麼好歹,必然要去見官。”
他家便是做買賣的,知道財帛動人心,那一家三口老弱無依,掌櫃的又提前收了銀子,萬一來日要害人,豈不壞事?需得提前敲打敲打。
那掌櫃的聽了,忙賭咒發誓,直道並不敢欺瞞舉人老爺,這才罷了。
交代完一切後,時候也不早了,秦放鶴和齊振業商議一回,又就地補充了些藥材,便要啟程。
“恩人!”
馬車尚未啟動,那父女倆便聞訊衝了出來,跪在地上隻是磕頭。
秦放鶴和齊振業相視一笑,也不露臉,隻從簾子裡擺擺手,“去吧。”
車夫一甩鞭子,馬兒打了個響鼻,蹄子便又咯噔咯噔走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