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鳴宴, 因宴會當日管弦歌《詩經》中“呦呦鹿嗚,食野之蘋……”《鹿鳴》得名,取其小鹿覓得食物後不忘呼喚同伴前來共食之意, 以昭示朝廷及主考官君臣和樂、禮賢下士之心,十分妥帖。
宴會當日,保華省眾舉子先在府衙聚首,按照排名先後列隊,依次進入宴會廳。
稍後主考官汪扶風在知府方雲笙的陪同下,攜諸位副考官、同考官入席。
秦放鶴一眼就看到了走在最前列的汪扶風,倒有些驚訝,因為對方的長相和之前調查的做派、出題風格截然不同!
根據之前搜集的資料顯示,汪扶風屬改革派, 行事稍顯激進, 人也有點偏執,這點從他出題劍走偏鋒便可窺見一二。
於是秦放鶴下意識就給他設計了個形象:
身長八尺,膀大腰圓, 面龐威嚴, 皮膚麼, 可能黑黑的,然後大概要有點絡腮胡……
結果!
今日一見,竟是位極其典型的美男子!
他四十來歲年紀, 骨架不算大, 身形略有些纖細, 便非常適合穿寬大的官袍,越發顯得風流飄逸。
一雙鳳眼,懸膽鼻,三髯美須打理得整整齊齊, 跟白淨的面皮相得益彰……
汪扶風似乎注意到秦放鶴的視線,竟對著他微微笑了笑。
秦放鶴瞬間回神。
看看美男子,再想想其激進犀利的作風,就……頗有種張飛套了諸葛亮的皮囊,在萬人大陣中幾進幾出嘎嘎亂殺的錯亂感。
這,這貨不對板呀!
稍後,以秦放鶴為首的眾舉人齊齊向主副考官拜了,口稱“座師”,又拜同考官,稱“房師”。
汪扶風等人受禮後,又帶眾人朝向都城望燕台,即天子所在的北方行禮謝恩。
汪扶風生就一副笑臉,語氣也溫和,禮畢後便邀請眾人入座,又請奏樂。
伴著“呦呦鹿嗚,食野之蘋……”的曲子,他向眾人笑道:“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爾等今日雖未及金榜,然皆是我朝來日棟梁……”
眾舉子又都起身謝過教誨,這才正式告一段落,開始坐下吃席。
今日宴會主要是為表彰新晉舉人們,但諸位大人們齊聚一堂,也少不得說些長短,論些國事。
秦放鶴坐在案首,距離上席最近,不必特意去看,便能以眼角餘光掃到。
見方雲笙正帶領清河府轄下諸多官員向汪扶風敬酒、道謝,顯然一時半刻顧不上下頭的,秦放鶴便安心吃喝起來。
今兒起得早,空著肚子就來了,這會兒正餓呢。
上位者喜歡的東西,自然也希望下頭的人喜歡,汪扶風乃江南人士,頗好水產,也愛精細菜,今日眾人桌上,便都有一盞粉圓魚肉羹,一碗芙蓉豆腐,一碟龍井蝦仁,並一個清燉面筋,都是清河府本地不大能見到的菜式。
粉圓魚肉羹,顧名思義,乃是將現殺的鮮魚斬泥,和了蝦肉,汆成一顆顆蓮子大小的肉圓。
因蝦肉遇熱變粉,玲瓏可愛,故有此名。
秦放鶴舀了幾顆來吃,脆嫩彈牙,鮮香味美,果然極佳。
自古國人便主打一個內斂藏拙,體現在餐桌上,便是“不誠”。越是名字簡單,聽上去越寒酸的,往往越費工夫。
便如後世的開水白菜,水煮肉片,又如此刻的芙蓉豆腐、清燉面筋。
前者要取最嫩的豆腐腦,提前浸在加了碎冰的井水中反複泡過,去掉豆腥氣後,以雞湯滾熟,配以蝦仁等河鮮,再行調味。
清燉面筋更費事些,要先過油,再用雞湯和菌菇高湯細火慢燉幾個時辰,之後撇去浮油,再換湯底,加入產自西南的冬筍乾和五台山的天花蕈。
如此,湯汁清亮,入口鮮美,無一絲油花,卻又極儘滋補。
秦放鶴都不忍心去算這看似不起眼的一桌席面所費幾何。
不過做都做出來了,縱然自己不吃,也變不回銀子,少不得叫它們“死得其所”罷了。
吃到一半時,秦放鶴就能感覺到上首汪扶風等人的視線下移,開始觀察起他們來。
入朝為官者,非但學問要好,政治嗅覺要敏銳,最好還要美姿容、好儀態,不然皇帝見了也不喜。所以陪上官用飯,與其說是享受,倒更像是場考驗。
其實在鹿鳴宴之前,在場眾舉人都曾在考中秀才後參加過本地縣衙舉辦的宴會,但當時主持宴會的隻是本地縣令,官階低、關係近,多少有些自家父母的意思。
可眼下不同。
汪扶風本人乃從四品左諫議大夫,有直諫朝臣乃至帝王過失之權,官階不算高,但權力很大。
而他的老師更官拜內閣,位高權重。
老實講,當初方雲笙得知來的是汪扶風時,都有些震驚。
皆因保華省實在算不得文風最鼎盛之地,朝廷派這麼一位來,屬實有些大材小用了……
方雲笙尚且如此,也實在怪不得舉人們敬畏。
所以哪怕現在汪扶風依舊眉眼帶笑,參加宴會的眾人還是不由自主地僵硬起來,生怕失態丟醜。
“秦解元,”汪扶風忽然笑問,“那魚羹可還可口麼?”
他的聲音不大,奈何此時宴會場上除了奏樂之聲外針落可聞,眾人先是生出一股“啊幸虧沒有第一個叫我”的僥幸,又紛紛將視線投向秦放鶴,想看看他怎麼就因用膳被點名。
那粉圓魚肉羹秦放鶴的確用了不少,小半碗都沒了,一來是因為他有吃飯時先喝湯水的習慣;二來麼,他覺得汪扶風肯定也喜歡吃,故而多用了些。
但說多也沒太多,大咧咧差彆對待未免太過刻意,反倒不美。
大約比彆的菜多下去一成左右,屬於要細看才能看出分彆來的,乍一看,就好像食客確實喜歡這道菜,但又出於禮儀不得不克製。
然而該怎麼說呢?汪扶風此人,似乎確實行事詭異,不大愛按規矩出牌。
這可是鹿鳴宴!多麼喜慶,又是多麼莊重。
若換作其他考官,哪怕開口詢問,頭一句也該是科舉或文章相關吧?他老人家倒好,上來就問“吃了嗎”“吃得好嗎?”
秦放鶴大大方方起身,“是,滑嫩清爽,極儘可口,學生家貧,之前從未嘗過,故而失態了,還望大人見諒。”
確實好吃。
嘻嘻,賺了!
汪扶風自然不會怪他。
非但不怪,反而笑著點頭,一副你小子有眼光的樣子,“不錯,本官也覺得好。”
有心也好,無意也罷,這小子做得倒還細密,不錯。
治大國如烹小鮮,哪怕眼下沒有“烹”之能,至少也要擅“品”。
若連最起碼的“品”都做不到了,何談將來?
秦放鶴已經覺得有些微妙了。
這位汪大人確如之前方知府所言,對自己過於關注,過於和煦了些……他要做什麼呢?
他會做什麼呢?
官場之上,哭自然悲,可笑也未必是喜。
短短須臾之間,秦放鶴腦海中就躥出來數個猜想。
需要驗證。
汪扶風又問了幾句無關緊要的閒話,並對眾人道:“爾等的卷子本官都看過,已與諸位考官細細選出來幾篇,附了序言,做成鄉試錄,交由方大人安排刊刻,不日將呈往朝廷,由禮部轉交陛下,以供乙夜之覽。”
眾人聽說自己的文章有可能上達天聽,不由激動得渾身發抖起來,再次行禮謝過。
汪扶風抬手示意他們不必拘禮,複又看向秦放鶴,和顏悅色道:“你的文章著實不錯,之前所作《惠農論》,朝中亦有評判……”
此事連方雲笙都不知道,看向汪扶風時,也如秦放鶴一般微微有些驚訝。
莫非,他是特意為此事而來?
還是……
“微薄狂妄之言,實在慚愧。”秦放鶴忙道。
汪扶風嗬嗬笑了幾聲,心情不錯的樣子,接連問了許多有關《惠農論》的細節,秦放鶴打起精神,一一作答。
汪扶風問得極細,涉及到許多一般上位者都不屑於考慮的步驟,譬如不同作物所需光照、用水不同,輪作時該如何處置?
若有病蟲害時,又當如何?
汪扶風不住點頭,再次確認那篇文章確實是眼前少年所作,最後又問:“若你來做,當如何?”
看似是剛才諸多問題的重複,實則在等一個總綱,也是問秦放鶴對下頭百姓的態度。
秦放鶴略一沉吟,躬身答道:“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誘之以利,此為上策。”
老百姓的想法很簡單,就是吃飽穿暖,大多老實本分,所以隻要告訴他們利害得失,多數人都能聽勸。
但有時聽勸,就意味著百姓需要自己承擔某些風險和損失,可偏偏他們抵禦風險的能力極差,在這種時候,朝廷就不能隻畫餅,必須拿出實打實的利益來貼補,如此方能渡過難關。
汪扶風撚須而笑,扭頭對方雲笙道:“方大人轄下連著兩個四元,固然有陛下聖明之故,也是你教化有方,當居首功。”
“兩個四元……”
《惠農論》……
方雲笙隱約猜到什麼,口中卻道不敢。
單論品級,他甚至還比汪扶風高半品一級,奈何對方是京官,而且是管直言進諫的諫臣,地位自然不同。
“大人過譽了,下官讀孔孟聖人之言,聆聽陛下教誨,不過如實傳達,偶有敦促,豈敢居功?若實在要論,唯儘忠職守罷了。”
秦放鶴邊聽邊學習,深覺全是技巧:
先謙虛,說都是陛下領導有方,不搶功誇耀之餘也適時表忠心。
但若太過謙遜,有時候上面還真就不當回事了,所以後面方雲笙立刻又隱晦地宣告了自己的努力:
看我,有功,好用!想回京升官!
方雲笙本人暫且不論,他師伯卻在幾年前右遷為四川巡撫,為一方封疆大吏,饒是汪扶風也不好怠慢,故而又讚了幾句,賓主儘歡。
因各省都有舉薦入太學的名額,汪扶風又問秦放鶴的打算。
他當著方雲笙的面兒這麼說,就是直接敲定了秦放鶴的入學資格,後續再不會有變動。
此事瞞不住人,秦放鶴也如實以報,“古人雲,讀萬卷書行萬裡路,學生雖有幸讀了幾本書,蒙恩點為解元,然年紀輕、資曆淺,不過紙上談兵,著實惶恐,故而預備外出遊學,看看那民生疾苦,以便來日更能體會陛下教化百姓之心。”
遊學乃是舊俗,不管條件允不允許,基本舉人們都會來這麼一出,區彆隻在目的地遠近。
因此汪扶風也不意外,“你有此心,甚好,隻太學多名師大儒,與你未來有益,切莫貪玩。”
最後這句話,已經稱得上親昵了,秦放鶴頓時警鈴大震。
果不其然,就聽下一刻汪扶風忽話鋒一轉,似師長閒話家常,語帶笑意道:“說起來,你也十五歲了,可曾婚配?”
秦放鶴:“……”
好麼!
他努力擠出一點腮紅,偽裝出這個年紀的少年人的羞赧,“學生幼年孤苦,有幸得相鄰扶持、朝廷體恤,方有今日,故而隻專心讀書,不曾想過其他。”
榜下捉婿的風俗由來已久,放榜後秦放鶴一直在以各種方式躲,卻沒想到到底是撞上了。
但他卻覺得不大對勁。
汪扶風當真有心做媒麼?
大祿朝雖不大講究男女大妨,然婚嫁一事何其私密,怎好當眾提出?若果然有個差池,女孩兒家的顏面何在?當事雙方也尷尬。
即便汪扶風早已打聽到自己沒有婚約在身,可若果然想要拉攏,一表鄭重,二表親近,於情於理,也該在私下進行……
倒是方雲笙心頭微動,飲茶的動作都頓了頓。
沒想到啊……
他倒是有這個心思,還想宴會結束後向秦放鶴提起,可現在汪扶風搶先一步說了,無論成與不成,事後他都不好再提,不然總有搶人之嫌。
“到底是個孩子,糊塗哇。”汪扶風以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親近笑罵一句,並對在場的方雲笙等人笑道,“成家立業,自然是先成家,再立業……”
兩位副考官便帶頭笑起來,看秦放鶴的眼中也帶了與汪扶風如出一轍的慈祥和包容,“大人說得極是。”
還有人玩笑,“恰逢吉日,大人可是要保個大媒?”
自始至終,秦放鶴都微微低著頭,看上去簡直謙遜極了。
縱然他已有了彆樣猜想,可汪扶風開口之前,都難免緊張。
因為接下來無論對方說什麼話,自己都沒有拒絕的餘地。
秦放鶴能感覺到汪扶風的視線落在自己頭上,熱辣辣的,帶著某種意義不明的審視。
或許隻過了一會兒,又或許過了很久,才聽上方的汪扶風似有遺憾地笑起來,“本官倒是想,奈何一時之間,卻也沒有合適的人選。”
隻是一時興起才問的話麼?
自然不是。
早在來清河府之前,汪扶風就將秦放鶴調查了個底兒朝天,也知道他未曾婚配。
之所以說沒有合適的人選……倒也不全然是假話。
汪扶風前頭的幾個女兒早已嫁做人婦,未出閣的也有了安排,若再要找,要麼是庶女,要麼是妻族或旁支,關係終究遠了些,又有些不般配。
可自己這邊輪不上的,他也不想拱手讓人。
“這麼著,”汪扶風半開玩笑半認真道,“你我也算有半師之誼,我也不白擔這個虛名兒,來日回京,替你尋覓位宜家宜室的閨秀如何?”
如何?
秦放鶴自然要感動道謝。
聽到這裡,方雲笙的笑容都淡了幾分。
汪扶風此言,亦真亦假,可無論是哪種,這小子的姻緣怕就攥在他手裡了。
若來日當真,自然沒得說;即便不當真,這話傳出去,外人再想替秦放鶴保媒時,也先要在心裡顛幾個個兒:汪扶風自己當作玩笑,或是忘了也就罷了,可萬一他真的沒開玩笑呢?
不看汪扶風本人的面子,也要顧忌董閣老吧?
方雲笙貌似不經意地掃了汪扶風一眼。
嗬嗬,汪大人,絕啊,絕了他人念頭的絕哇!
然而還沒結束。
就聽汪扶風又非常自然地來了句,“你年紀輕輕卻有這般見識,處事亦沉穩,可曾得名師教導?還是家中長輩教的?”
現場先是一滯,包括方雲笙和在場其他幾位考官在內的眾人,便都心思各異起來。
點了舉人之後,各位考生還需再將身份文書、考試憑證和互保文書等遞交上去,進一步核對,連帶著師承來源都要標記,汪扶風都親自看過,豈能不知?
他想收徒!
有人說,若想求人辦事,最好先提出一件對方肯定不會答應的來,這樣對方拒絕之後,大概率就不好意思拒絕第二次。
但這個道理,調轉過來也同樣適用。
若你在一開始已經拒絕了對方一次,自然沒臉面沒立場馬上拒絕第二次。
就好比方才,汪扶風最初先提出為秦放鶴保媒,雖然最終沒成,也是汪扶風主動放棄的沒成,但這裡豈是可以講理的地方麼?
不是。
這也就意味著,在前番試探開口的瞬間,汪扶風早就親手斬斷了秦放鶴的所有退路。
汪扶風會是最佳的師父選項嗎?
秦放鶴不確定。
那麼自己有拒絕的權力嗎?
沒有!
既然如此,一切就都簡單了。
秦放鶴略一沉吟,不卑不亢道:“學生讀典學史,以諸子為先師,以陛下為君父。”
意思就是,我孤兒來的,但從未放棄過希望,努力閱讀諸子百家各樣典籍,他們便是我逝去的老師們。
我雖無父,然君主便是天下蒼生之父,亦得圓滿。
上官流露出想收徒的意思,他必須第一時間領會到,不然便是蠢。
但領會到,卻又不能表現得太過迫切,不然就是諂媚。
現場忽然安靜下來。
就連汪扶風也有片刻錯愕,然後便哈哈大笑起來,“好個先師,好個君父。”
他端起茶盞,不緊不慢吃了口,忽道:“這茶,似乎涼了些。”
秦放鶴聞弦知意,立刻起身,去向旁邊侍從要了熱茶,親自斟了一盞,雙手端著,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一步步走上前去。
“弟子秦放鶴,請先生用茶。”
汪扶風沒有立刻接,而是含笑瞧了他許久,這才伸出手去。
是個小機靈鬼兒。
同行的一名副考官見狀,當即起身道了恭喜,“恭喜恭喜,恭喜汪公喜得愛徒,恭喜秦解元拜得良師,如此看來,當真是三喜臨門!”
眾人紛紛起身附和起來。
“恭喜恭喜!”
“哎呀汪公此番果然是來著了,若不來,卻去哪裡尋這般伶俐剔透的兒郎?”
“哈哈哈,不錯不錯,這便是天上來的一段奇緣佳話!”
汪扶風複又大笑,順手解了腰間玉佩遞與秦放鶴,“此乃為師心愛之物,今日便給了你吧。”
秦放鶴恭敬受了,當即係在腰間。
方雲笙早已看不出剛才的憋屈,好像從未對汪扶風有過不滿一般笑吟吟走上前來,先道喜,然後又說:“拜師乃是大事,如此倉促是不成的,若汪公信得過下官,拜師宴便交給下官去辦。”
他是真沒想到汪扶風行事如此不羈,還真就在這亂糟糟的宴會廳收徒了!
簡直不講規矩嘛!
汪扶風沒有拒絕,朝秦放鶴一抬手。
後者會意,上前一步對方雲笙微微一禮,“謝大人費心。”
方雲笙看著他,心中著實不是滋味。
他娘的,自己一早看中的好苗子,就這麼被人眼皮子底下挖走了……
古時拜師非同尋常,必要正經做了儀式來昭告天下。
汪扶風不日便要返京,也恐夜長夢多,故有此一舉。
剛好在座的皆是朝中文武,司儀、賓客俱都齊全。
雖未正式行拜師禮,但汪扶風親口認了,眾人便也將秦放鶴視作其高足,當下紛紛搜羅身上值錢的配飾,解下來與他做見面禮。
秦放鶴都收了,結結實實抱了滿懷。
同來的舉人們都沒想過會親眼見證如此大戲,一時百感交集,再看秦放鶴時,既羨且妒。
他真好命啊。
為何不是我?
拜師汪扶風,不光意味著日後他就多了師門庇護,更要命的,還平添一位做閣老的師公!
汪扶風是真的忙,鹿鳴宴結束後,隻留秦放鶴略說了幾句話,然後便匆匆離去。
而秦放鶴還沒回到齊家,被汪扶風收弟子的消息便以如狂風過境般席卷了整座清河府。
齊振業看他的眼神都不對了,“這也是你算到的?”
好家夥,出門一趟撿了個老師!
秦放鶴失笑,歎了口氣,“還真不是。”
在這之前,他確實有過類似的猜測,但他原本以為可能性更大的是選婿,畢竟年紀真的太合適了。
可當時汪扶風一開口,他就覺得不對……
齊振業搖頭咋舌,感慨不已,卻又難掩擔憂,“之前你說不想太早拜師,如今……可還好麼?”
比起外人的羨慕嫉妒巴結,齊振業更多的是擔心。
秦放鶴心下一暖,“無妨。”
雖說作師徒是雙向選擇,但這種選擇打從一開始就不平衡,作為徒弟的一方能做的很少。
便如今日,即便開口的不是汪扶風,而是某位行事可惡的高官,難道秦放鶴有拒絕的權力嗎?
可能會有,但必然要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
況且秦放鶴已經走到這一步,又沒有歸屬,早晚會引起上方注意,終究要選一家。
哪怕再拖幾年,一定能找到更合適的麼?
未必。
反觀汪扶風,秦放鶴對他雖知之甚少,但對方的誠意還是比較足的,而且據說汪扶風的師門,哦,現在也是他的師門了,日常言行都不怎麼……文靜內斂。
甚合他意。
更彆提還有那樣一位師公。
即便來日進到太學,有這幾位保駕護航,他的日子也能好過些,路也能好走些。
“彆光說我了,”秦放鶴收起思緒,看向齊振業,“拜師宴後我將返回章縣,說不得要回縣學一趟,再安排了村子裡和外頭的事……順利的話,十月中下旬便能處理完,之後我將北上入京,你怎麼想的?”
齊振業愣了下,腦中靈光一閃,結結巴巴道:“你的意思是……”
帶我一起去遊學?
秦放鶴點頭,跟他說了掏心窩子話,“縣學不差,可說老實話,你總缺點乾勁,需得時時刻刻有人壓著逼著。先生們雖好,也難面面俱到,隻怕我一走,孔姿清又不在,你便要放了羊。”
在秦放鶴心裡,孔姿清和齊振業兩個跟旁人是不同的。
他們是他最初的朋友,真正的朋友,也曾給予他無數幫助,所以在能幫一幫對方的時候,秦放鶴就很想再拉一把。
京城文風大盛,又多奇人異事,再加上秦放鶴從旁督促,保不齊什麼時候齊振業就開竅了呢!
齊振業本以為從今往後章縣就剩自己一個孤魂,都想好該怎麼買醉傷感了,卻冷不防聽到這個,登時歡喜起來。
“你都不嫌棄餓拖後腿兒,餓還有甚好說的!”
見他願意,秦放鶴也鬆了口氣。
他還真有點兒擔心自己自作多情。
“彆的倒也罷了,隻是京城相隔何止千裡,這一去少說一年半載,還不知道什麼時候回來,你最好還是先問問嫂夫人的意思。”秦放鶴道。
齊振業畢竟有家有室,女兒妞妞還不滿三歲,長期兩地分居必然影響家庭氛圍。
齊振業後知後覺遲疑了下,“也是。”
按照他對翠苗的了解,對方應該不會阻止,可兩口子過日子,凡事就該有商有量的。
方雲笙辦事效率驚人,鹿鳴宴後第二天,拜師宴就籌備好了。
汪扶風在上首坐了,秦放鶴在眾人的見證下拜過祖師,又正式向他敬茶。
汪扶風接過去吃了,開始訓誡,結果開頭一句就是,“本門並無規矩……”
秦放鶴:“……”
哇哦,我喜歡!
他雙眼發亮,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倒真有了幾分這個年紀的少年人的活泛,汪扶風不禁想起之前叫人調查的縣學諸事,便也知這是個不省心的,一時啼笑皆非。
“……然一切從心,隻求問心無愧,對得起父母師長,對得起江山社稷。”
秦放鶴收斂心神,恭敬應下,複又朝他拜了幾拜。
秦放鶴無父無兄,自此之後,汪扶風便是他的直屬長輩,他必要為對方養老送終,而對方也要使出全力護他周全。
此為師徒。
儀式已畢,汪扶風又為秦放鶴取了字,“論理兒,本該來日你行冠禮時再取,然你少年成名,如今又有舉人功名在身上,少不得與人交際,沒個字號是不成的。”
汪扶風想了一想,“你的名字雖好,可到底太過孤寂清苦,又不對八字,小小年紀便冷清得很,不是好事……就字子歸吧。”
古人取字以雙字為多,但也有單字的,也有人為表修飾,在前面加一個“子”字,便如杜甫,字子美,其實單字“美”,加個“子”表美稱、尊稱,沒有實際意義。
說來也奇了,秦放鶴將新得的字在嘴裡慢慢念了幾遍,還真就莫名生出一種安定的歸屬感來。
秦放鶴,秦子歸。
好似在這個時代,他真的有家可歸了。
汪扶風明日便要啟程返京,臨行前少不得囑咐,“出去遊學,為師也不攔著,需得萬事小心……你行事穩重有主見,卻也要記住一句老話,淹死的都是會水的,切忌自大自負……”
見秦放鶴乖乖聽訓,汪扶風也覺省心,又取出一隻信封遞過去,“你幾個師叔伯散在各地,也有在京城的,我寫了單子,你自己拿著看,若到了地界,彆忘了親自登門問好。”
秦放鶴接了,好奇道:“那師兄們呢?”
汪扶風沒好氣道:“哪裡來的師兄!”
為師還年輕著呢!如今也隻你一個孽障罷了。
自從正式確立師徒關係後,汪扶風的假笑就少了許多,時不時用“你小子彆犯蠢”的警告眼神看秦放鶴,非常任性。
秦放鶴哦了聲,想了想,試探著說:“之前院試時,有位學政,傅芝傅大人……”
汪扶風似笑非笑瞅他,“怎麼,要告狀?”
那傅芝與方雲笙之間的恩怨,他也有所耳聞。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誰讓秦放鶴當年倒黴催的趕上了呢?
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好在有驚無險,這小子也是個能鬨騰的,還真就把小三元保住了。
也就是從那時候起,汪扶風就注意到他。
秦放鶴還真就點頭。
對,如今我也是有師父有師門的人了,我要告狀!
汪扶風嗤笑出聲。
之前他看一乾師兄弟們都或多或少收了徒弟,整日掏心挖肺,忙著擦屁股,故而對此頗為抵觸。
可如今麼……眼見著小徒弟光明正大耍心眼兒,該怎麼說呢?竟有些受用……
“傅芝此人,不足為懼,”汪扶風雲淡風輕道,“你不必理他。”
頓了頓,又說:“方雲笙麼,倒也罷了,你們畢竟有半師之誼,也曾得他照拂,一切照舊便是。”
秦放鶴是在方雲笙執政期間考出來的連中四元,不管日後世事如何變遷,這一點是無法否認的,最起碼面子情要照顧到。
秦放鶴聽了,忽然覺得有些可樂,也很真實。
汪扶風,方雲笙,傅芝,三人三個黨派,明面上瞧著一團和氣,可私底下……誰都跟誰尿不到一個壺裡。
就好像滾動的萬花筒,看似混作一團,實則壁壘分明。
不過秦放鶴自己也知道,打從拜入汪扶風門下那一刻起,他跟方雲笙之間的關係就徹底變質了,再也回不到從前。
他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樣依賴方雲笙,而方雲笙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信任他。
但能繼續跟方雲笙保持友好關係,秦放鶴還是頗開心。
哪怕有朝一日,他們會在朝堂之上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