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鄉試(八) 更新啦!(1 / 1)

其實高程的反應很正常, 甚至上輩子的秦放鶴也曾如此。

當初他一路從小山溝溝奮鬥到省城重點高中,又以奧賽金牌獲得保送資格,上報、采訪、獎金, 親朋好友師長們的誇讚,校領導、市領導等的接見……

他成了名人,成了同齡人的榜樣, 一時風頭無兩。無數榮譽在短時間內撲面而來,讓秦放鶴一度飄飄然。

所有人都說他是天之驕子, 而他也以實力證明了自己, 一切都變得那麼理所當然。

我可真厲害啊, 秦放鶴在無數個日夜這麼想著。

這種驕傲一直持續到大學開學, 然後戛然而止。

同寢室四個人,無一人參加高考。

五塊金牌,其中一位還特麼得了兩塊,數學和物理。

往下看, 有少年班;往上看,人人皆是保送,各種雙學位、跨專業屢見不鮮……

各省各市高考狀元不值錢, 一夜之間成了滿地大白菜,一抓一大把。

秦放鶴突然就發現, 自己曾經引以為傲的光環在踏入校門的那一瞬間, 不再耀眼。

班裡的每一個人, 在自己所在的市時, 都是尖兒;省內, 也是尖兒。

可到了這裡,又都成了齊頭並進的幼苗。

身邊有人承受不了這種巨大的落差,喪失鬥誌, 轉而將心思放到不該放的地方。

但秦放鶴再一次發揮了他與生俱來的最大長項:

不服輸。

他想再試一試,再拚一次。

我能在山村當尖兒,在本校本市本省甚至某個領域當尖兒,那麼能不能……在這一群尖兒裡,再當尖兒?

然後,他成功了。

所以他在第一次見到高程時,就有種非常微妙的熟悉感,仿佛看到了過去某個階段的自己:自信,膨脹,膨脹到有點……不討喜。

來到大祿朝的每一天,秦放鶴過得都很辛苦,外人隻知他早慧,卻不知他每時每刻都在算計,算計現在,算計將來,算計他人,甚至算計自己……

因為他的容錯率為零,沒有任何可以重來的機會。

秦放鶴從不否認自己的功利心,所以從一開始就在組建班底,也曾無數次想,要不要將高程拉過來。

因為從長遠來看,這支可以是潛力股。

但有門檻,需要本人自己跨過去。

為此,他做出過不止一次努力,奈何對方不以為意,依舊我行我素。

若秦放鶴是那等無私奉獻的大善人,自然可以繼續苦口婆心,終有一日能感化無數人。

但他不是。

實際上,章縣留給秦放鶴的時間不多了。

如一切順利,鄉試結束後,秦放鶴將獲得被推薦進入太學的機會。

但那裡太過複雜,處處是機會,也處處是陷阱,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複,他不打算將會試之前的三年都搭進去。

什麼時機去,去了如何處理與一乾皇親國戚達官顯貴的後人,甚至是他們本人的關係,這些都急需推演,也有好多背景資料要收集。

秦放鶴走得太快了,快到他本人幾乎沒有任何喘息的閒暇,也沒辦法停下來等任何人。

秦放鶴走得也太累了,累到夢裡都在排兵布陣,累到挑選戰友的過程中容不得一絲閃失。

假如這次的打擊能讓高程稍稍轉變心意,那麼來日大家京城再見。

如若不能,秦放鶴自然也沒有資格和立場強行去做什麼,不過是各自珍重。

走在前面的肖清芳等人隱約聽到了後面的動靜,俱都暗自心驚。

高程何等孤高執拗,他們是知道的,不過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秦放鶴這樣直接刺激……會不會出事?

秦放鶴也在等高程的反應。

等著看眼前之人能成為日後並肩作戰的夥伴,還是擦肩而過的路人。

當高程捏著的拳頭鬆開的瞬間,秦放鶴突然就生出一種,一種近似於看著曾經的自己下定決心的欣慰。

這樣講可能有些矯情,但他確實感受到了喜悅。

“還有機會。”秦放鶴的語氣明顯緩和許多。

高程看了他一眼,苦笑搖頭。

是有機會,但必然不會是這次。

正如秦放鶴所言,今日考場之上,誰人不是天驕?排在他之前的一百多人,可能有運氣,但不可能都憑運氣。

縱使他全力以赴考好後兩場,或許可以超過一個兩個,十個八個,但一百個?

說出來,高程自己都不信。

思及此處,高程忍不住又歎了口氣。

鄉試考的內容他平時根本不怎麼看,如今遇到,不知出處,想編都無處下手。

以前隻聽過彆人說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如今看來,這巧婦,竟是自己……

眼見後面沒打起來,肖清芳等人也都跟著鬆了口氣。

見氣氛還不錯,徐興祖貌似不經意地問道:“秦兄,若你此番得中,可有什麼打算麼?”

他這話說得很巧妙,給彼此留了餘地;問的時機也很巧妙,讓秦放鶴很難拒絕。

秦放鶴也沒打算隱瞞,“要先去京城看看。”

秀才和舉人之間隻隔一場鄉試,但二者的地位和待遇天上地下。

舉人就具備了做官的資格,隻要得人推薦,立刻就能去外地做個小官兒。如果能力足夠,甚至可以就此一步步升上去。

昔日郭騰之父便是如此。

可惜後來郭騰事發,曾經活在父輩陰影下的兒子終於也反噬了一次父親:郭父因教子無方被罷官。

除此之外,舉人的身份就等同於半副路引。

時下外出需要去衙門開具路引,常人必須出具非常詳細可信的理由和安排才行,還要有人做保。

但舉人不用,過去打聲招呼即可,當場就能拿到路引。

而且若在外出時遇到困難,還可憑借身份文書向地方官府尋求幫助,地方無故不得拒絕。

秀才可偏安一隅,舉人卻將直面朝堂風波。

跨度太大,大到一旦失敗,前面所做的一切積累和努力都將化為烏有,甚至可能性命不保。

秦放鶴從來不打無把握之仗,需要足夠的時間去搜集資料,以備來日。

但這種程度的資料收集,完全不是像現在這樣龜縮不出就能行的。

他必須親眼去看一看,看看繁華厚重的京城,看看彌漫在那偌大王朝之上的波詭雲譎。

高程下意識看了秦放鶴一眼,張嘴想說什麼,卻都覺得不合適,複又眼神黯淡地咽回去。

眾人聽了,心思各異的同時,也都感受到淡淡的惆悵。

此去京城千裡之遙,多文人雅士,又多青雲,多東風,秦兄去了,必然如魚得水,待到那時,他還會記得這些縣學故人麼?

且不說來日他們能否考中舉人,即便中了,秦兄業已登高望遠,彼時境遇不同,心境、行事亦會更改,縱使大家他鄉重聚,可還能如昔日那樣把酒言歡麼?

好像所有人都沒有意識到,抑或是早已默認了秦放鶴此番必然中舉。

能否拿下解元,無人敢打保票,但一個舉人名額,沒人懷疑。

秦放鶴能覺察到眾人心思,當下笑道:“眼下說什麼都為時尚早。與其杞人憂天,做那空想,不如著眼當下,奮力一搏,自有來日。”

現在灌太多雞湯反而不美,簡單些就好。

眾人聽了,也覺有理,且不論心中究竟作何感想,當下也都附和起來。

“不錯,想了也白想,不如想想下一場怎麼考!”

“哈哈哈,是極是極,縱然你我自怨自艾自哀自憐,也盼不來前程……”

肖清芳帶頭笑了一回,又說些俏皮話,氣氛便輕快許多。

秦放鶴看向高程。

他能看出對方心中所想,於是便說:“我曾聽人說過,京城很好,多奇人,多雅士,多機遇。”

危機重重之下,也蘊藏無限可能。

頓了頓,又笑,“自然也多算學大師。”

我一定會去,那麼,你呢?

這下,高程也跟著笑起來。

是呀,縣學的安穩日子雖好,卻遠不如京城精彩。

稍後眾人去探望病人,那人卻隻教他們在門口說話。

“我染了風寒,已然是不中用了,你們卻還要繼續考,莫要進來,免得染上了,叫我心下難安。”

徐興祖笑著說他太客氣,無妨之類的話,可雙腳到底還是非常誠實地停在門外,連帶的禮品也從打開的窗戶裡遞進去。

那人歎了口氣,問他們考得如何,眾人胡亂說了,又問他是否去看過榜單。

“不曾,你們也彆費這個心,”他倒是看得開,“若我原本能考下一場,卻壞在身子上,必然懊惱。若果然不中,卻又難免傷心失望,倒不如留個念想。”

他四十三歲了,兒子都下場考了幾年縣試,身體自然不如年輕人,入場當晚睡了一覺,開考當日便覺鼻塞頭沉,下午竟就發起燒來。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兩場考試間隔太短,他心裡清楚得很,以如今的身子骨來看,若再強行入場,隻怕要死在裡頭。

功名要緊,性命更要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左右四十來歲也不算暮年,來日再戰便是,想明白也就行了。

雙方年齡差距過大,又是乙班,之前秦放鶴與他並無交集,如今聽了這話,倒覺得是個妙人。

“孟兄心境豁達,遠非常人能及,來日必有一番造化。”

那孟姓秀才聽了,心下也是舒坦,樂嗬嗬朝他一拱手,“那便借秦兄吉言。”

第二場很快開始。

一輪初篩過後,排隊等候入場的人數大幅縮水,號舍也將重新分配。

齊振業等人雖首輪失利,不再具備接下來的考試資格,卻也沒有急著回去,八月十一入場時還去貢院送了一回。

在門口接受檢查時,秦放鶴就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昨天傍晚開始天氣就很陰沉,今早空氣濕度加大,呼吸間能明顯感覺到水汽,沁涼濕潤,極大緩解了北方的秋燥。

但對考生們而言,這絕不是好消息,因為根據以往的經驗,接下來兩天內極有可能下雨。

不幸的預感很快成真。

入場當日的後半夜,秦放鶴被淅淅瀝瀝的雨聲吵醒,睜眼看時,外面的地磚已經濕透。

水光映著燈光,亮堂堂一片,一時竟分不清是天上還是地下。

四面八方傳來吧嗒吧嗒的水滴聲,遠處雨點撞擊飛簷、銅鈴的淩淩聲,天然帶著節奏。

若在平時,秦放鶴少不得欣賞一番,但此時卻全是壞心情。

北地多風,那雨水便在空中拐著彎兒、打著飄,四處亂飛。號舍上方探出的屋簷不夠長,答題所用的書桌靠外,此時已然濕了邊緣,並緩緩向內蔓延。

答題所用的宣紙易濕,墨水易洇,若明日還是如此,桌子就直接不能用了。

遠處已有考生發出憤怒的哀嚎,引來巡邏的公人訓了一回。

一場秋雨一場寒,突如其來的雨帶來大幅降溫,秦放鶴不得不爬起來,多穿了一件衣裳,又將多餘的衣物蓋在被子上,另將帶的丸藥吃了一枚。

無論如何,不能生病。

秦放鶴眉頭緊鎖,心裡已經在盤算對策。

不要慌,總有辦法的……

心情複雜的絕不止秦放鶴一人,甚至就連在內堂的知府方雲笙也憂心忡忡,一宿嘴裡就急起來兩個大燎泡。

若明日雨不停,考生勢必要受影響,或許有許多本該考上的考生也會因為卷面汙損、墨跡沾染而落第,豈不冤枉?

然此事皆與人力無關,清河府如此,彆地也未必不倒黴,事到如今,也隻好這樣安慰自己。

次日開考的號炮響起時,一切關於壞的擔憂再次變為現實:雨不但沒停,反而更大了幾分。

豆大的雨點帶著秋日特有的冷冽狠狠砸下,劈裡啪啦,像直接砸在眾考生的心上,哇涼一片。

這,這可如何是好?

接過考卷和答題紙之後,秦放鶴立刻護在懷中向後撤退,遠離書桌,坐在床邊看了題目。

有了第一場打底,第二場的題目倒不顯得多麼刁鑽了。

他在心裡默默估算,又看著那絲毫沒有停歇意思的雨勢,果斷像上一場那樣用油紙包裹好試卷和答題紙,吊在房梁乾燥處,然後回床上躺著。

雨隨時都可能往裡潲,一旦打濕試卷,這科就算是廢了,他不敢冒這樣的風險。

通常來講,往往秋雨來得急,去得也不慢。左右可以一直答卷到明天日落之前,不如安心等待,先打好草稿,待雨停再一揮而就。

他給自己定了時限,明日交卷號炮響時,若雨勢依舊不減,屆時再退而求其次,蹲坐在床邊書寫。

雖高度、位置不合適,字跡可能受到影響,但這是最穩妥的法子。

秦放鶴等人在場內著急,外頭的齊振業也不安穩。

一把扇子被他捏在掌心裡敲來敲去,扇骨都快散了。

他驢拉磨似的在屋裡兜著圈子,時不時探頭望天,眼見天上依舊淅淅瀝瀝漏了似的,終於忍不住指著破口大罵道:“這賊老天!前頭那麼些天你都憋著不下,如今倒是開閘放水了!”

就號舍那麼點兒大的地方,書桌又在外側,怎麼寫字?

阿發見狀,唬了一跳,忙與阿財左右相勸起來,“少爺,這話可不敢說呀!”

人家都求老天保佑,你咋能罵老天嘛!

萬一小秦相公本來能中,老天爺聽了這話不高興,再不給他中了怎麼辦?

齊振業一聽,驟然回神,先往自己嘴上打了兩下,然後雙手合十,一個勁兒作揖,口中喃喃有聲:“老天莫怪,老天莫怪,餓就是個畜生麼,說的話好比那放屁,當不得真……遇水則發,遇水則發……”

說罷,又慌忙叫下頭的人預備香燭、香案及各色祭品,預備求雨停。

且不說場外一乾親友如何焦躁,考場內眾人著實慌亂。

有人怕時間不夠急於答題,取了物件擺在考桌上擋雨,抹乾桌面便要書寫。奈何桌子本就不大,這麼一擺,越發局促,不是碰了這個,就是撞了那個,叮叮當當手忙腳亂,哪裡還能專心?

又有人本就忐忑,一見下雨,登時恨得直跺腳,嚷嚷著什麼“天要亡我”,以至暈厥。

到了這種時候,不僅是學問之戰,還是心理戰。

不少人頗富經驗,也如秦放鶴一般,先看了題目,慢慢打著腹稿等。

同在一片屋簷下,我不好,他們也好不到哪裡去,急甚麼。

等著吧!

這場雨足足下了一日有餘,八月十二深夜方才漸漸歇了。

“雨停了,雨停了!”

哪怕明知考場內不得隨意喧嘩,也有考生禁不住喜極而泣。

天明之後,代表考試結束的號炮便會響起,眾人雖知白日也可答卷,此時卻紛紛從床上爬起,熬夜點燈書寫。

秦放鶴亦在其列。

皆因人都有從眾性,即便最後的交卷截止時間未到,可眼見對手們一個個起身離去,誰都會著急。

而一旦著急,就離方寸大亂不遠了。

另外,墨跡充分乾燥也需要時間。

秦放鶴淨過手臉,穿暖衣裳,將袖子紮好,緊貼手腕,又仔細檢查桌椅,反複擦拭。

到底不放心,他乾脆拿暫時穿不著的一件衣裳當桌布隔潮,手放上去感覺不到濕意了,這才罷了。

發下來的兩支蠟燭都還沒用過,為防起火、蠟油滴落,他也不直接放在桌上,而是先在左側小隔板上點燃一支,又拖過角落裡的泥爐做燭台,放另一支。

如此左右互照,便不會有太多陰影,亮度也足夠,能最大限度降低夜間答卷造成的乾擾。

所有題目的答案都提前在秦放鶴腦海中過了無數遍,草稿紙上也反複修改過,拿捏考官的喜好,無一處不精。

接下來他要做的,便是埋頭抄寫。

兩支蠟燭同燃,固然明亮,卻也有弊端:燒得太快。

為保證卷面質量,秦放鶴沒有為了搶時間而特意加快抄寫速度,仍如往常一樣,故而隻來得及寫完前三題,便覺眼前一暗,兩道青白色的煙霧嫋嫋升起。

蠟燭燃儘了。

此時天色未明,依稀可見五指,但想書寫卻萬萬不能。

他微微歎了聲,順勢收筆。

這也在預料之中,雖有些遺憾,倒不至於失態。

雨剛停,空氣還很濕,展開的答題紙受潮,墨跡比平時更難乾,也更容易洇。

所以研墨時,秦放鶴特意少加了水,可饒是這麼著,字跡筆劃還是很濕。

考卷乃橫寬的長卷,交卷時需要從頭卷起,若有墨跡未乾,便會相互沾染,視為汙損,剔除資格。

秦放鶴對著卷面扇了一會兒,收效甚微,想了想,果斷端著泥爐去床邊生火,既做早飯,又烘試卷。

一宿沒睡,身上又因濕度過高而黏答答的,胃口並不好。

但不吃不行,仗還沒打完哩!

秦放鶴仍是加紅棗枸杞熬了濃濃的小米粥,將表層噴香的米脂吃光,補氣、養胃、驅寒,這才覺得身上暖和起來。

火爐很快驅散了附近的水汽,試卷迅速乾燥,秦放鶴小心地將其卷好,照舊以油紙包裹,防止二次受潮,然後便躺回去補眠了。

這幾天一直沒睡好,卻還要瘋狂輸出,還在發育期的秦放鶴太困了,幾乎是腦袋一粘枕頭便睡死過去,竟差點錯過提示交卷的號炮。

強撐著睜開眼睛,用冷水洗臉強行清醒,秦放鶴又打了一回太極活動筋骨,吃了貢院送來的早飯,眼見天光大盛,這才不緊不慢寫完最後兩題。

檢查完畢,又晾乾試卷,已近午時。

看著乾燥、工整又清爽的幾卷答題紙,秦放鶴才算吐出一口濁氣。

總算是,有驚無險。

確認無誤後,秦放鶴舉手交卷,趕在放號的第三批出場。

“鶴哥兒!”秦山和秦猛一直在外頭眼巴巴等著,見狀立刻衝上前來,或幫忙拿行李,或幫忙揉肩捏背。

連續幾日吃不好睡不好,外加用腦過度,秦放鶴隻覺渾身酸痛,身體的每一枚細胞都在叫囂著要休息,疲憊道:“先回去再說。”

因大雨的緣故,第二場因卷面汙損而落第的考生不計其數,那藍榜足有前一場的兩倍還長。

高程也不幸中招。

他雖避開大雨,卻沒留夠乾燥的時間,分明已經晾了大半日,可交卷時眼見著幾個筆劃多的字洇開,當時就心灰意冷。

果不其然,出來一看,藍榜上,他的號舍赫然在列。

頭兩場風波在前,第三場的策論出題刁鑽,眾人竟也很能接受了。

雖說八月十六才是最後截至時間,但大家為了趕中秋,多數會選擇十五日提前交卷,街上一時熱鬨非凡。

踏出考場的瞬間,哪怕身體依舊疲憊,可精神卻早已放鬆下來,輕飄飄的好像能飛起來。

考場之外有人大哭,有人大笑,有人當場暈厥,乃是人生百態。

有幸熬到第三輪的眾人精神極度亢奮,也顧不上補眠,先各自回去重新梳洗了,便湊在一處吃喝賞月。

鄉試雖難,卻也帶來深刻的回憶,等再過幾年時過境遷,誰又能想到會是怎樣情景?

席間徐興祖照常發揮,帶頭行酒令,飛花、投壺,觥籌交錯。又有人引吭高歌,好不熱鬨。

鬨到興頭上,徐興祖提著酒壺來找秦放鶴,難得帶了點真誠,“秦兄,此番考試不易,如今三場已畢,你我來日或許便要天南地北,不若滿飲此杯。”

總體而言,縣學的幾年經曆還是很愉快的,想著可能這就是大家最後一次相聚,秦放鶴也難免惆悵,順勢接過酒杯來,一飲而儘。

文人似乎總離不開酒,得意了要吃,失意了也要吃,一晚過去,月宮玉兔無人在意,金桂月餅無人問津,酒壇子倒是空了不少。

包括齊振業在內,眾人大多死命硬灌爛醉如泥,在院子裡橫七豎八躺了一地。

酒精會麻痹人的神經,降低警惕性,做出許多令人追悔莫及的糊塗事來,所以在這方面,秦放鶴向來克製,也成了最後一個清醒的。

有人一雙醉眼迷離,摟著酒壇子嚎啕大哭,鼻涕眼淚糊滿臉,“爺啊,娘啊,我對不起祖宗啊……”

哭完了,再抱著酒壇子喝兩口,然後兩眼一翻,徹底昏死過去。

看著滿地“死屍”,秦放鶴也是啼笑皆非,捏捏因為極度睡眠缺失而隱隱作痛的額頭,招呼外頭伺候的人將眾人扛回住處,又挨著灌了醒酒湯,這才回去睡覺。

從鄉試結束到放榜,大約需要二十日左右,若有難以決斷時,一個月也是有的,故而接下來的若乾天內,眾人著實體驗了一把醉生夢死。

為了不顯得太過不合群,秦放鶴陪了幾回,也認識了幾位其他府城的考友。

然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眼見宴會內容逐漸淫奔放浪,微覺不適,便借故退出,再也沒有參加過。

在府城停留成本頗高,高程等確認不會上榜的略耍了幾日,便打道回府。

另有肖清芳和牛士才,覺得多少有那麼點兒希望的,想著往返奔波繁瑣,仍選擇堅守。

前兩場秦放鶴的號碼都高居榜首,他心中已有了準備,所以當九月初八張貼龍虎榜,報喜人舉著“捷報 貴府老爺秦放鶴高中 保華鄉試頭名解元”的紅紙送到他面前時,心中湧起的隻有如釋重負。

從九歲來到這個陌生的世界,到如今十五歲,數年間秦放鶴不曾有一日懈怠,做夢都在與人推拉……

如今,總算得償所願。

這是他應得的。

大三\\元進度,30%。

保華省新得舉人五十一,本屆也不知是何緣故,光清河府竟就足足有十二人中舉!為近幾年之最。

其中一半以上都出自府學,餘下五人中章縣一個秦放鶴,另有四人來自其他縣,還有八縣掛零。

辛苦付出之後自然迎來收獲,然後就是領錢,很多錢!

首先,舉人可在自家門口樹坊,這份開銷也不用自己出,每人都能獲得朝廷獎勵的二十兩“牌坊銀”,另有省裡發的十兩“衣帽銀”,專為新晉舉人們置裝之用。

其次,其所在府州縣衙也都會有所表示,根據地方財政和父母官慷慨程度而金額不定。

連續兩屆解元都出在自家,這便是鐵打的政績,知府方雲笙難得喜形於色,照老規矩給秦放鶴封了二十兩,其餘眾舉人各十兩。

又知他家境不好,沒有長輩看顧,還特意打發人送了衣裳布匹若乾,又有配套的扇子、扇墜並幾塊好意頭的玉墜,八個荷包。

另以個人身份給的三十兩,與他做人情往來和日常交際之用。

考試期間,各地知縣也會來府城照應,故而又有周縣令緊隨其後。

官場講究尊卑高低,他雖歡喜過了頭,卻也不敢壓過頂頭上司方雲笙,故而自降一等,隻叫縣衙帳房明面上走公款撥給秦放鶴二十兩,又自掏腰包,偷偷墊了十兩。

除此之外,還有章縣縣學、白家書肆、孔家、齊家等,都以各種名義大大方方送來賀禮,銀子有,綾羅綢緞亦有。

其中白家書肆還特意將孫先生從章縣請了來,托他以私交的名義去向秦放鶴求了個鬥方,仔細裱糊了,張貼在自家本店的正面牆上。

另請他在本店牆壁上提了一首詩,以示榮光。

為此,又額外給了五十兩潤筆。

說是潤筆,其實就是變著法兒塞錢,想提前結個善緣罷了。

有些錢死都不能碰,可有的錢,不拿未免太過不近人情。

秦放鶴收了。

短短幾天之內,秦放鶴光各路賞銀、賀銀便得了超過二百兩,全部合情合理合法,無需納稅。

除此之外,另有綾羅綢緞、筆墨紙硯等堆滿了齊家的一間小庫房,根本用不完。

他單獨拿了幾兩銀子出來置辦酒席,請昔日同窗們吃喝一回,另有好的文房、布料等也選了一批,分贈眾人。

你中了,彆人沒中,且之前也不是什麼生死之交,大家心裡自然有些疙疙瘩瘩的,無論如何要表個態……

如此,皆大歡喜。

跟著的秦山、秦猛自不必說,此番著實辛苦,又是本家兄弟,也各有紅包。

秦山喜得合不攏嘴,小心放起來,說要回頭家去交給他娘。

秦猛更是感激,越發一心一意。

饒是齊振業見慣了富貴,偶爾看秦放鶴的小私庫時,也不禁咋舌。

乖乖,書讀得好了,確實能出頭啊!

秦放鶴失笑,半開玩笑半認真的和他說:“後悔之前不夠用功了吧?現在開始也來得及。”

齊振業嘿嘿撓頭,倒也沒有反駁。

他這輩子活了這麼大,唯一一筆自己掙的銀子就是當初考中秀才時縣衙發的那幾兩,他們全家上下都受寵若驚,如獲至寶,至今也沒舍得花,連同當日捷報一起供奉在祠堂內,以作傳家之寶。

用他爹的話說就是,“縱然咱家有千兩萬兩,那又如何呢?終究不如朝廷給的體面。如今供奉起來,咱家得了文曲看顧,祖宗們泉下有知,對著鬼差也硬氣,閻王或許一時開恩,也能叫他們投個好人家……”

這樣的好事兒,誰知道此生還能不能有第二遭?

且珍貴著呢!

待秦放鶴處理完一大串私事,已是九月下旬。

此時,之前部分返鄉的新晉舉人們也陸續重返府城,先後去府衙報道,又各自領了帖子,準備去參加主考官主持的慶賀宴會,“鹿鳴宴”。

根據規矩,主考官對錄取的新晉舉人們有半師之誼,眾人需集體行弟子禮,口稱“座師”,如此方為禮成。

彆的倒也罷了,唯獨秦放鶴對主考官汪扶風極感興趣。

而巧的是,之前方雲笙私下見他時,也曾隱隱透露過,汪扶風對他,也很感興趣!

“……他為人嚴肅,不苟言笑,行事麼,不好說,不好說,可那日卻是他親自點了你的解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