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話本一事, 其實本也算不得多麼隱蔽,但凡有心的,在白家書肆附近蹲守幾回,也就能發現端倪:秦放鶴的出現頻率與新話本上市高度重合。
考慮到那微弱的客流量, 排查範圍就更有限了。
但被這麼點出來, 就很有種背著家長寫小黃書然後公然掉馬的羞恥。
作為世家代表, 孔老爺子也與世間絕大多數讀書人一樣, 瞧不大上寫話本。
但同時他又與絕大多數世家子不一樣。
他多少見過一點民生疾苦, 知道很多時候, 一枚小小的銅板便足以將人置於死地。
一個孩子, 一個無父無母的孩子,他想活下去,想讀書,有錯嗎?
沒有。
甚至他不偷不搶, 不乞討,偷偷調動聰明的小腦瓜掙了一點不那麼光鮮卻清白的錢, 這很不容易。
如果你沒有在一個人窮困潦倒的時候雪中送炭, 那麼實在不能,也沒資格要求更多。
但現在不同了, 孔老爺子發現了秦放鶴的天分,也了解到他日益改善的處境,覺得若再耗費時間在那些細枝末節上,未免有些本末倒置,故而出聲提醒。
秦放鶴自然能了解他的苦心。
不然對方完全可以黑著臉將話本子摔在自己面前,然後痛斥傷風敗俗什麼的。
拍拍發燙的臉蛋,秦放鶴轉身向老頭兒行了一禮,再回身時, 就對上孔姿清好奇的臉:
什麼話本子?
什麼話本子……
這是可以說的嗎?
川越客的俠客故事也就罷了,可笑長生的狗血倫理八點檔三流愛情劇什麼的……說不出口,是真說不出口!
秦放鶴乾笑幾聲,生硬地轉移話題,“對了,我正要問你,入學還要準備什麼。”
生硬,太生硬了,生硬到孔姿清的眼睛都眯起來,看過來的眼神中滿是懷疑。
到底孔姿清還算厚道,隻意味深長地多看了秦放鶴幾眼,然後便帶他去了自己的書房。
“這裡有張清單,是我去歲入學時下頭人列的……”
然秦放鶴的注意力完全被其他事物吸引了:
好奢侈啊!
這小子的書房竟然比他的臥室、灶間加書房都大!三面靠牆的書架上密密麻麻擺滿了各色書籍,其中不乏書頁泛黃的古籍,秦放鶴看得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孔姿清走過來介紹,“一部分是本家那邊帶來的,另一部分是祖父和父親搜羅的……那些是我抄錄的……”
《史記》!
他竟然有一整套《史記》,足足占據一整排格子!
下面緊跟著的還有曆代大儒的批注,另有《漢書》《後漢書》等,想來大約是二十四史的集中存放地。
“這個,你都背完了嗎?”看著那一整排《史記》,秦放鶴不自覺回憶起方才身心雙重考驗的刺激,扭頭問孔姿清。
孔姿清點了點頭,片刻後又補充道:“大約也會有遺漏。”
他五歲啟蒙,至今已有十載。
當時是背完了,但時間一長,某些晦澀難懂的部分會隨時間流逝而淡去,部分極少被提及的冷門篇章也會遺忘,需要時常溫習。
秦放鶴真心實意朝他比了個大拇指。
這個是真牛!
五十多萬字啊!
孔姿清極淺地翹了翹唇角,忽然來了句,“漢王軍滎陽南,築甬道屬之河,以取敖倉……”
《史記·高祖本紀》!
秦放鶴的本能反應差點就出來了,不過到底有了經驗,還是在話出口的瞬間刹住,“喂!”
這祖孫倆今天怎麼回事?組團打假是嗎?!
見他不上當,孔姿清挑了挑一側眉梢,遺憾中也有點惡作劇得逞的快樂。
秦放鶴:“……”
隨著交際深入,顯然孔少爺彬彬有禮之下潛伏的本性也開始蠢蠢欲動。
不過……好饞啊!
秦放鶴扭頭看他,兩隻眼睛都要放出光來,“可否一觀?”
快,給我看,快說給我看!
孔姿清輕笑出聲,“嗯。”
秦放鶴先掏出帕子擦了擦手,這才滿足地抽出一本,同時在心裡決定大發慈悲原諒對方剛才對自己的試探。
現在秦放鶴是真的有點後悔,後悔當年上大學時沒有再用功一點。
如果當初我豁出命去,把所有能接觸到的史料和古籍都背下來……不,一半,或者十分之一就好……
古代科舉壓力真的太大了,無數困難不僅僅源自心理和經濟,更來自於階級,來自於世家貴族的知識壟斷。
就好比這一屋子的書籍,便是一百個白雲村加起來,也根本沒有入手的途徑,但卻可能僅僅是孔姿清童年抓周時的道具。
秦放鶴說看書,那是真的看,如饑似渴的看,屋裡什麼時候點了燈都不知道。
“想看可以帶去縣學,”孔姿清直接把書從他手中抽走,“天黑傷眼。”
確實不能再看了,不然容易近視眼!
秦放鶴戀戀不舍地哦了聲,眼睜睜看著他把書放回去,“對了,縣學的藏書如何?”
孔姿清想了下,“僧多粥少。”
他難得說了句俏皮話。
《史記》僅有兩套,可縣學足有近二百人,根本不夠借的。
秦放鶴這會兒才覺得站久了腿麻,忙挪去桌邊坐下,對著燈看起“開學清單”來。
“被褥,枕頭,換洗衣物……扳指、騎裝?!”他驚訝地看向孔姿清,“學裡不發嗎?”
進到縣學之後不僅要讀書,還會正式開啟君子六藝的課程,即禮、樂、射、禦、書、數。
其中“禦”乃駕車,屬古禮,如今天下太平,用不著書生們上戰場,且日常出行有仆從代勞,便漸漸從六藝中淡去,代之以“騎”。
孔姿清皺了下眉,似乎想起某些很不愉快的回憶,徑直喚了桂生,“叫針線上的人來。”
騎裝不同於一般服飾,個彆部位要耐磨,又需縫以皮料,使之防滑防摔,而縣學提供的布料粗糙不說,也多不合身,初學者穿著極容易受傷乃至墜馬。
又從書架內側取了隻描金螺鈿小匣子, “扳指來不及現做,這裡頭是我以前戴過的,如今都小了,你先拿著應付幾日。”
秦放鶴也不矯情,果然比著大小挑了一枚玉竹葉陽刻紋樣的,一枚銅獸首的。
沒有合適的護具是真的容易受傷。
不多時,有針線娘子來替秦放鶴量了尺寸,說是會加緊著做。
白日開庫房找料子必然要上報,沒多久就傳到孔老爺子耳中。
想起秦放鶴身上光禿禿的布衣,連個繡花都沒有,老頭兒沉吟片刻,“四季衣裳也要幾套,一應扇子、扇墜並荷包,也都添上。”
世間以貌取人者多,縱然他赤子心性不介意,但一身體面的裝扮足可擋下許多多餘的麻煩。
晌午秦放鶴和孔姿清陪老爺子用了飯,難得沒有出題,很是其樂融融。
老爺子大了,講究養生,席間菜品多以清淡為主,秦放鶴尤愛那道先煎後煮的魚湯。
那魚肉都燉得化在裡頭,早有廚子將魚刺撈出,雪白濃稠的一盅,入口清新又醇厚,非常受用。
略歇了晌,二人去找齊振業,後者才一開門便抱著胳膊朝孔姿清陰陽怪氣道:“鋤頭呢?阿發,孔少爺的鋤頭忘了帶咧,你去找一個!”
不等阿發回應,他又拍著巴掌大笑,頗有些小人得誌的模樣,“哎呀,餓忘咧,少爺不長於此,罷了罷了!”
這是在公然諷刺孔姿清試圖挖牆腳,並且未遂。
秦放鶴:“……”
你好幼稚啊!
孔姿清:“……”
他對著齊振業冷笑,兩片嘴唇一開一合,吐出劇毒無比的兩個字,“蠢貨。”
秦放鶴:“……”
片刻驚愕過後,齊振業炸毛,“……餓靈得很!你才蠢,你個瓜慫!”
秦放鶴忙一手拽一個推進門,“和氣生財,啊不是,以和為貴啊以何為貴,都是朋友……對了齊兄,你會騎馬嗎?做騎裝了嗎?”
齊振業相當不滿地瞪了孔姿清一眼,“會啊,做了,咋了嘛?”
秦放鶴:“……沒事。”
媽的,土鱉竟是我自己!
因著截胡一事,齊振業對孔姿清意見頗大,而後者的少爺脾氣也不是蓋的,接下來幾天,兩人一見面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各種陰陽怪氣。
一開始秦放鶴還勸,後來發現他娘的根本勸不動。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們去吧!
入學的前一天,也不知誰提議的,大熱天的兩人要出城賽馬,賭注都押完了,才想起來還有一個不會的。
秦放鶴死魚眼看,“……”
齊振業撓頭,扭頭對阿發喊,“給餓弟弄頭驢來!”
孔姿清丟過去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個活傻子。
秦放鶴:“……”
他當場跳起來給了這混賬一個頭槌。
縣學開學當日。
縣學位於章縣城東約二十裡處,背山面水,說好聽了叫清幽,說不好聽了叫荒涼。不過因要設馬場、靶場等,城內無法容納,這也是沒法子的事。
如今學內共有學生一百九十七人,按成績和進度分作甲乙丙丁戊己六班,其中甲班固定二十五人。每月一次大考,根據成績調整班級,任何班級累計三次不合格者,將被剝奪縣學學習的資格。
新入學的秀才們來不及考試,按照老規矩,前三名直接入甲班,餘者由縣令和縣學山長權衡後分散到各班,一月後再按考試成績調整。
內院宿舍依山而建,五間一排,按成績兩人一間,正對門口一張公用的四角方桌,儘頭一隻書架,然後左右兩側是完全對稱的格局,皆是一桌一椅一床一衣櫥,簡單整潔。
秦放鶴進門時,他的舍友,本次的章縣第二名正在裡面鋪床。
聽見動靜,對方立刻轉過頭來,看清秦放鶴後便過來問好,“秦兄。”
秦放鶴還了一禮,“陳兄。”
此人姓陳,雙名嘉偉,今年二十八歲,皮膚有些黑,但濃眉大眼五官端正,並不難看。
行禮時,秦放鶴注意到他雙手十分光潔,幾乎沒有任何傷口和疤痕,顯然平時是不做重活的。
秦山挑著行李進來,先去放了鋪蓋,又將衣裳和文房四寶歸類,扭頭問秦放鶴餓不餓。
秦放鶴笑道:“你先不用忙,這些我自己做就好,等會兒咱們一並用飯。”
秦山閒不住,又要出門打水,“我看院子外就是水井,怪熱的,我打水來你洗洗。”
說著就提桶走了。
陳嘉偉的眼神閃了閃,笑著對秦放鶴道:“你這書童倒勤快,我的卻不好,故而攆走了,隻好花些時候再慢慢挑好的。”
說完,他抖了抖身上的長袍。
哦吼。
秦放鶴瞟了眼,沒作聲。
陳嘉偉穿了一件淺紫色的長袍,顯得就更黑了。
但世人皆知紫色顏料貴重,同樣的棉布,藍色灰色可能隻要十幾文一尺,紫色就可高達三十文。
秦放鶴不接話,陳嘉偉也不好再開口。
二人之前連句話都沒說過,年齡差距又大,此時相見,也無甚共同語言,一時陷入沉默。
秦放鶴衝陳嘉偉拱拱手,轉身去整理床鋪。
不曾想那陳嘉偉竟半點不講究社交距離,直接跟了過來,見秦放鶴鋪開的床單被褥等都是尋常粗棉布,便開口道:“秦兄,你這棉布不好,需得是西邊或是海南來的棉花才夠細。”
秦放鶴對他第一印象不佳,聞言不禁腹誹,就您那粗黑的身板,也怕拉人?
“我家窮,買不起。”他非常誠懇地說。
開學前,他曾簡單統計過,本屆秀才之中有四人家中曾有或正有人為官為吏。剩下的要麼長輩有功名,要麼坐擁田產。
說白了,這年頭能讀得起書,考得起學的,經濟基礎和學問基礎中至少要有一樣。
論出身,秦放鶴勉強合格,但論經濟實力,他是當之無愧的倒數,也不屑於掩飾自己的貧窮。
陳嘉偉愣住。
怎麼能有人這麼坦然地說自己窮呢?
不怕彆人笑話嗎?
“陳兄不用整理麼?”秦放鶴朝他那邊抬抬下巴。
這就是在委婉地攆人了,陳嘉偉面上一僵,有些訕訕的,也轉身回自己那邊鋪床。
隻他並做不慣這個,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好好一張床愣是拽得雞窩似的。
稍後秦山打了水回來,秦放鶴喊他一起洗了,又換過衣裳。
那邊齊振業已不耐寂寞,穿著四股絞織魚戲蓮葉羅衫、抖著灑泥金扇子尋過來,歪起身子,一條胳膊撐在窗口向內探著,“秦兄,你好了麼?”
有了功名之後,齊振業本人便已不算商籍,可大大方方穿綾羅綢緞,於是他便如花孔雀開屏,將素日那些隻能藏著掖著的,統統亮了出來。
秦放鶴正收拾書桌,聞言頭也不抬,“我還要一會兒,你先坐吧。”
他是有點強迫症的,紙張書本必須按照顏色、大小、厚薄擺好,不然渾身刺撓。
秦山向齊振業問了安,請他進來坐下,轉身去燒水,預備等會兒晾涼了好喝。
齊振業進來,見屋裡還有旁人,當下懶洋洋拱了拱手,“幸會幸會。”
這誰來著?
忘了。
算了,不重要。
陳嘉偉卻記得這個考了好幾年的關中商戶,不冷不熱嗯了聲,視線在齊振業身上一掃而過,忽然覺得自己身上的紫色細棉布長袍也不那麼體面了。
過了大約一炷香,孔姿清也來了,說要帶秦放鶴在學內轉轉,提前熟悉下。
秦放鶴也收拾得差不多,起身拍了拍手,“行了,走吧!”
三人才要離去,一直在旁邊沒說話的陳嘉偉突然見縫插針湊過來,滿面熱切地衝孔姿清作了個揖,“孔兄!”
孔姿清停住腳步,盯著他看了會兒,扭頭看秦放鶴:這誰?
秦放鶴:“……”
一個屋的,當然是我室友啊!
孔姿清了然。
合著這就是那個白撿來的廩生。
他固然不喜郭騰與徐興祖,但單純論學問,更瞧不上這個陳嘉偉。
案首之下,皆學渣。
“有何貴乾?”孔姿清木著臉。
“啊?”陳嘉偉被他的冷淡弄得不知該作何反應,一時僵在原地,良久才乾巴巴道,“這個,這個我久聞孔兄才名,如今大家同在縣學,日後這個……”
孔姿清皺眉,一點兒也不給面子,扭頭就走,“再說。”
縣學上下近二百人,與我何乾?
雖對孔姿清的孤傲早有耳聞,但陳嘉偉是真沒想到他竟會當眾叫自己下不來台,一張黑臉都微微泛紅,十分窘迫。
看看離去的孔姿清,再看看陳嘉偉,齊振業突然意義不明地笑了起來。
陳嘉偉此時正尷尬萬分,這一聲笑簡直戳在心窩子上,立刻血湧上頭,憤怒地瞪過去。
齊振業連孔姿清的面子都不給,又如何會在意他?非但不收斂,反而又笑了第二聲、第三聲,刷一下抖開扇子,搖頭晃腦追著秦放鶴去了,“哎你們倒是等等餓!”
看著消失在拐角的三人,陳嘉偉氣得渾身哆嗦。
那孔姿清也就罷了,你不過商戶之子,撞大運考上的,竟也敢嘲笑我?!
另一邊,三人走出去老遠了,秦放鶴才有些無奈地對齊振業道:“你也是,取笑他作甚?”
齊振業嗤笑道:“他自視甚高,卻又想攀高枝兒,餓偏要笑,笑死他!”
方才自己進門時,那陳嘉偉壓根兒不願意搭理,偏又忍不住偷看自己的穿戴,分明就是貪慕虛榮的膚淺之輩。
而孔姿清一來,陳嘉偉就狗顛兒似的往上湊,簡直判若兩人。
他就瞧不上這浪樣兒!
說著,齊振業又晃著扇子看孔姿清,“哎呀,可惜啊,可惜那廝用熱臉貼了孔少爺的冷腚咧!”
如此粗鄙!
孔姿清皺眉,十分嫌棄地遠離他,然後告訴秦放鶴,隻要成績夠好,就可以要求更換宿舍。
秦放鶴眼睛一亮,“當真?那你現在?”
孔姿清平靜道:“自己。”
他不習慣與人同處一室,堅持一月已是極限。
秦放鶴:“……”
哇哦,還能這樣?!
齊振業來了精神,上前摟著秦放鶴的脖子道:“你好好考,以後咱倆一屋!”
但凡涉及到考成績的事兒,大約這輩子都不能靠自己了!
但沒關係,他還有異父異母的親兄弟!
大約是覺得在秦放鶴面前丟了臉,晚間休息時,陳嘉偉難得沉默,一早便睡下了。
七月二十七,縣學正式開學,所有新生俱都著藍衫雀頂的吉服,在周縣令的帶領下,先去文廟拜謁孔子,一一敬香,十分莊重。
待儀式結束,又有公費宴會,眾考生身份轉變,難免興奮,席間推杯換盞,好不熱鬨。
秦放鶴冷眼旁觀,發現徐興祖不負交際達人之名,短短月餘已然複原,重新遊走在眾人之間。
但郭騰,大約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加之心性不堅,整個人依舊陰沉,感覺隨時都會變態。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眾新生大多有了醉意,在場隻有秦放鶴一人以年紀小為由,滴酒未沾。
他正喝果子露,後頭悄沒聲來了個管事,說周縣令要見他。
秦放鶴忙漱口,略整理了衣裳,起身前往。
周縣令果然在後面坐著,身邊並無他人,也不用秦放鶴行禮,擺擺手叫他坐下。
“大人喚學生前來,不知有何吩咐?”秦放鶴問道。
周縣令就笑了,“本官上次見你,可沒這樣拘束。”
因之前院試時傅芝鬨得那場風波,他誤打誤撞入了方雲笙的眼,也算因禍得福,故而對秦放鶴越加愛屋及烏起來。
聽周縣令的語氣便知他心情不錯,秦放鶴馬上就懂自己該怎麼表現了。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人家都說,入了縣學就是正經讀書人了,不該那麼沒正形。”
“你年紀小,故作老成也不像,私底下鬆散些也沒什麼,外頭過得去就罷了。”周縣令笑著說,又問他學裡如何。
秦放鶴挑著好的說了,適當展現天真,“隻是還有騎射課,學生以前從未學過,倒有些忐忑。”
“那些是要好生練起來,”周縣令一副過來人的架勢,饒有興致回憶過去,“要為朝廷效力,沒有一副好身板是不成的,遠的不說,光那鄉試就要連考三天,暑熱難當,病歪歪的怎麼成?”
說是考三天,但其實還要提前一天進場,考試結束後第二天出場,結結實實的五天四夜,十分煎熬,曆來不乏考生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秦放鶴乖乖應了。
見他聽勸,周縣令也歡喜,又勉勵幾句,這才好似漫不經心地說起正事。
“你寫的那兩篇文章,方大人也都看了,已預備擬個折子遞上去。”
這就好比碩士生寫了篇論文給自家導師過目,幾天後導師輕飄飄告訴你,說內容不錯,準備投到sci。
秦放鶴先喜後驚。
喜的是此二人竟連這般細枝末節都有心告訴自己,驚的卻是……
思及此處,秦放鶴當即站起身來,言辭懇切道:“承蒙兩位大人不棄,點學生為案首,得數日之光輝,知遇之恩,感激涕零,唯結草銜環以報。兩位大人久居地方,內外通達,上下和暢,朝廷百姓無一不讚,學識經驗何止勝過學生千倍萬倍,學生謬論不過拾人牙慧,年幼無知之言,氣盛狂亂之語,多蒙尊長寬仁,方未見怪班門弄斧。
然學生豈能不知好歹?每每思及,羞愧萬分,又怎敢侮辱聖聽?著實惶恐,擔不起這般看重。”
一番話說完,秦放鶴沒有抬頭,安靜等待審判。
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周縣令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帶著審視。
也不知過了多久,才聽上方一聲淺笑,“起來吧。”
秦放鶴暗自鬆了口氣,成了。
“多謝大人。”
周縣令捋了捋美須,眼中笑意又比方才更盛三分,“你很聰明。”
少年人心高氣傲,不知厲害,終日盼望一鳴驚人、衣錦還鄉,今日有如此直達天聽的機會,莫說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便是官場中人也未必能保持冷靜克製。
見秦放鶴又要行禮,他一抬手製止,伸手端起茶盞刮了幾下。
秦放鶴正襟危坐,等著周縣令慢條斯理呷了口普洱,這才盼來期望中的好消息:
“方大人乃愛才惜才之人,豈不知外頭風浪傷人?故而未曾提及你的名諱……”
秦放鶴心下一鬆。
這實在是個好消息。
哪怕同樣一句話,從不同人口中說出,效果天差地彆。
輪作一事,說來簡單,不過令行禁止,但其背後牽扯到的官府收購、朝廷兜底,已然觸及到最核心的經濟體/製和政/治基礎!
比如地方衙門負責收購黃豆,保證農民利益,但這麼一來,勢必涉及到錢,原來做黃豆買賣的商戶又當如何自處?誰又知道那些商戶背後站著誰?
有“官與民爭利”之嫌不說,若具體實施開來,這部分差事該交給誰去做?
采購的銀兩從哪裡出?是直接從本年度的地方稅收裡扣,還是先由地方墊付,來年國庫結算後再給?抑或直接從農戶手中賒欠?但這麼一來,他們如何過活?
倘或全權交給地方把控,豈不又是一個小朝廷,中間多倒幾次手,自然要中飽私囊,又有暗中謀利之嫌。
若交予朝廷安排,全國十八府近二百州,各地縣衙過千,派誰去?戶部、吏部、工部勢必參與,少不得又有黨派之爭!
牽一發而動全身,便是如此。
待到那時,不接手的怕功勞旁落,接手的,也未必沒有圈套。
但凡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愛之欲生,恨之欲死,動不得在朝官員,難不成還動不了小小一個秀才麼?
如果方雲笙真的原封不動上折子,這個月上,隻怕年前秦放鶴的尾七都過了!
秦放鶴擔心的,也正是方雲笙等人擔心的。
事實上,就連方雲笙本人也十分謹慎,隻敢草草幾筆帶過,探探風頭。
如果真能順利實施,功勞落到自己人頭上自然最好。
如果不能,必要以自保為上,當然,要是能順便拉幾個政敵下水,就再好不過了。
周縣令放下茶盞,來到窗邊,看著院中烈日下轟轟烈烈的月季,“此事你先不要放在心上。”
“是。”最大的警報關閉,秦放鶴答應得很爽快。
但凡涉及到農業生產的,哪怕上下一心,得以順利推進,等真正出結果也得幾年之後了。
一番談話,周縣令很滿意,因為他進一步確認了這個少年的價值和政治敏感度;
秦放鶴很滿意,因為不管是否出自本心,對方確實暫時選擇將自己納入羽翼之下。
之前秦放鶴試探著伸出觸角,對方接住了;
而現在,對方流露出意圖,秦放鶴也及時抓住了,因而得以窺見這宦海一隅。
他的努力沒有白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