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露餡兒? 更新啦!(1 / 1)

對孔老爺子會見自己這件事, 秦放鶴早有預料,隻沒想到這樣快。

原本在他的設想中,對方大概率會在縣學開學後每月一次的返家日時, 順勢讓孔姿清帶自己回去趟。

如今正式下了帖子,就顯出鄭重來:前者隻是孫兒的玩伴,後者卻是正經上門的客人。

縣學雖然提供基礎用品, 但貼身鋪蓋和日常替換衣物、文具等仍需自帶,收拾收拾就有小半車。

登門日是七月十九,孔姿清建議秦放鶴直接把行李帶去他家, 開學時一並用孔家的馬車拉過去, 省得往返奔波。

話裡話外的意思……就是住在孔家。

回憶起之前跟齊振業的約定,秦放鶴摸摸鼻子, 抬頭望天, 覺得這麼著不行。

少爺是在報複吧?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既然答應了, 總不好隨便毀約。

初次登門,論理兒, 該帶些禮物,這是最起碼的社交禮儀。

但當主客雙方經濟實力和社會地位差距過大時, 禮儀就會變成一種考驗和負擔。

秦放鶴短暫思考了下,已然有了主意, 起身出門。

麥收已經結束,糧食也陸續曬乾, 各家各戶門外都堆著漂亮的麥稈草垛,圓錐形的頂,小帽子似的俏皮, 陽光下折射出碎金般的光芒。

有人出來取草引火,看見秦放鶴便笑著打招呼,“十一郎,今兒不念書啊?”

秦放鶴笑道:“念,出來歇歇。”

那人麻利裝了草,似懂非懂點頭,“對,歇歇,彆累壞了。有空來家吃飯啊!”

空氣中浮動著收獲後特有的淳樸的草木香氣,秦放鶴背著手,在慢慢升高的日頭下溜達達走了一圈,回來時手裡就多了好些金燦燦的麥稈。

他挑了最粗壯漂亮的,先用水泡軟,然後一條條破開,按照需要排了順序,十根手指就跳起舞來。

秦放鶴提前兩天去了齊振業家裡,後者正百無聊賴,躺在大躺椅上一遍遍數廊下的葡萄,對他的到來驚喜萬分,“餓還怕你家裡事多,早來好,早來好啊!阿財,殺羊!”

“倒也不急著殺羊……”秦放鶴失笑,向他說明原委,言明明日要去孔家做客。

“哎呀,”齊振業一拍大腿,在院子裡陀螺似的兜了幾個圈子,一語道破真相,“姓孔那小子這是要截胡啊!”

這不明擺著挖牆腳呢麼!

果然當官的心都黑,子孫後代心也黑!

那小子不是好貨啊!

又抓著秦放鶴的肩膀抖了抖,感慨萬千,“還得是餓弟!”

餓弟是個痛快明白人咧,不上當!

月餘未見,兩人也有不少話要說,鬨到半宿方睡。

半夢半醒中,秦放鶴還在想,齊兄什麼都好,隻不愛睡覺這條著實不妥……

七月十九一大早,秦放鶴就帶著禮物去孔府做客。

一見帖子,那門子便換上笑模樣,再看他隻身一人,既無行李也無馬車,便有些驚訝,“這……”

少爺之前可是說小秦相公會帶家當住下呢。

秦放鶴笑笑,“不必擔心,我自會向你家少爺分說。”

門子聽了,沒奈何,隻好先打發人去報信兒,吩咐人引著秦放鶴去了為他準備的小院子裡,又有下人打了沁涼井水與他梳洗。

天兒熱,走了這趟正曬得臉燙,秦放鶴痛痛快快洗了一回,狠狠吐了口氣,果然舒爽。

又看那小院兒,廂房、耳房一應俱全,十分講究。不知是否巧合,院子裡也栽著石榴樹,枝椏上掛著沉甸甸的大石榴,圓潤飽滿,果皮油亮,簡直比自家的還漂亮。

屋裡一色陳設都是好的,正中會客處掛著山水圖,兩邊一對好聯,秦放鶴順勢賞了一回。

不多時,孔姿清聞訊趕來,多少有點失望。

秦放鶴便道:“你也知我與齊兄有約在先,我雖非什麼君子,但既然應了,就不好輕易毀諾……”

這倆人真的是,不對盤啊!

孔姿清本也有點兒跟齊振業對著乾的意思,不大那麼理直氣壯,聽了這話,便不再堅持。

兩人坐著說了會兒話,外頭有人來傳話,說是老爺子叫他們過去。

秦放鶴站起身來,拽了拽衣裳的褶皺,正了頭巾,覺得差不多了才往外走。

之前周縣令給的幾匹布,早被白雲村的長輩們裁剪成長袍,去府城考試時秦放鶴就穿來著。

今兒他挑了一件天水碧色的,隻用略深一點的布料掐牙,除此之外再無裝飾。

他生得俊,年紀又小,正是穿什麼都好看的時候,這一身本該有些寒酸的布衣上身,反倒清爽得出奇。

正是長輩們最喜歡的漂亮乖巧係。

說起來,他好像一直在穿百家衣,吃百家飯,隻不過之前一直局限在白雲村,如今卻擴大到了府城:

布料是周縣令給的,銀子是方知府拿的……

想到這裡,秦放鶴忽然覺得有趣,禁不住笑起來。

兩人徑直來到書房,孔老爺子正在裡頭看書,見他們進來,很和氣地叫坐,又讓上茶水點心。

年紀大了,就喜歡好看的孩子,這倆小的都是好模樣兒,瞧著他們並排走,老爺子也覺心情不錯。

外面酷暑炎炎,屋裡卻沁涼舒爽,非但用了冰盆,書房面還有活水穿過,潺潺水聲伴著涼意入懷,燥熱便漸漸遠去了。

秦放鶴先行了禮,將包裹呈上,規規矩矩道:“初次登門,叨擾了,沒什麼好東西,一點小小心意……”

是個禮儀周全的孩子。孔老爺子笑了下,倒很給面子,親自打開了。

包袱皮滑落,露出裡面一頭尺長的昂首奮進的金牛,肌肉健碩、筋骨流暢,神態體魄無一不精,無一不像,兩顆黑豆點的眼珠也頗有神采,仿佛下一刻就要“哞~”的叫出聲來。

禮物,孔老爺子收過很多,卻未曾有這般巧思——當然,也無人敢送草與他,倒真有了幾分興致,拿起來細細看了一回。

“這是,”他略眯著眼睛看了,手指輕輕摩挲,有些驚訝,“麥稈編的?”

秦放鶴點頭,稍顯羞赧,“是。”

能認出破開、變形後的麥稈,證明這位老人非但沒有不通人氣,反而可能相當了解基層生活。

這倒是與他的出身不大相符。

這份禮物,似乎當真投了孔老爺子的歡心,他自己把玩片刻才叫了人進來,直接擺在一旁的架子上。

孔姿清順著看了眼。

那架子上原本擺的都是精致瓷器,清清冷冷,如今驟然多了一尊草編金牛,好似突然有了煙火氣。

不過,他還是覺得自己的小青蛙最好看。

孔老爺子問起秦放鶴家中情況,又特意問了今年的收成,看上去跟普通長輩沒什麼分彆。

秦放鶴卻不敢鬆懈,“收成倒還好,與去歲相比沒什麼大出入。隻是今年雨水不豐,蟲子也多,鄉親們要日夜引水,隨時灌溉,又要趕鴨子捉蟲,比往年累些。”

因吃多了蟲子,今年白雲村的鴨子們長勢頭很好,個頭肥壯健碩不說,鴨蛋也又多又好。

孔老爺子點點頭,看著孔姿清說:“靠天吃飯,本就不易。”

這些日子孔姿清也沒閒著,尤其麥收時,老爺子還特意打發人帶他去田間地頭。也不用真下去勞作,隻這麼看著,便足以窺見民生不易。

“縣試時你寫的《惠農論》,我看過,言之有物,很不錯,”說起這個時,孔老爺子眼中多了一點真實的欣賞,“難為你小小年紀還能有那般見地。”

這正是他最想不明白的地方。

當初年前宴會初見,他就有些驚訝,這個孩子雖衣衫粗糙,然神態大方、進退得當,本以為是哪個落魄大家流落在外的子嗣,誰又能想到,竟出身鄉野?

孔老爺子派人查過,秦氏一族定居白雲村近百年,包括周圍幾個村落在內,皆世代務農,並不曾有什麼不凡的來曆……

這可真是,真是山溝溝裡飛出的鳳凰兒。

後來得知秦放鶴一步步走遠,孔老爺子便斷定,這是個天生的官場苗子。

他有一種天分,非常難得的天分。如無意外,他一定能走得很遠,站得很高。

秦放鶴才要習慣性謙虛,卻聽孔老爺子突然丟出一句,“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

隨機抽考!

本能先於大腦一步啟動,秦放鶴幾乎瞬間接上,“成之者性也。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

選自《周易》。

“古之善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第二題緊隨其後。

“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搶答!

出自《老子》。

“何解?”

“前人之中善於修道、持道者,皆是通達天地,深不可測,恰恰就因他們返璞歸真,重歸自然,所以才能包容萬千。”

一老一少你來我往,一人說完,另一人立刻接上,中間幾乎沒有任何停頓。這充分說明他們非但將書讀熟了、背會了,甚至還揉碎吞進肚子裡,信手拈來指哪兒打哪兒。

饒是秦放鶴身經百戰,此時也不得不全力以赴,因為這一道道題目明顯在朝著……超綱狂奔!

前面的尚且在四書五經之中,後面卻漸漸涉及到諸子百家,莫說現在秦放鶴隻是秀才,便是天下考取舉人者,也未必都能處處通達。

這不是什麼隨機抽考,根本就是摸底考試!

然而座上考官還在繼續,一道道題目猶如利箭撲面而來,完全沒有任何喘息機會。秦放鶴的腦子都快轉冒煙了,腎上腺素激增,瘋狂輸出,除了考題,什麼都聽不到,也什麼都看不到,自然沒注意到孔姿清漸漸離譜的表情。

孔老爺子遊刃有餘地出題,抽空細細打量著下頭起身作答的小子。

夫觀人者,無外乎“眼口心”,此子眼神明亮靈動,不是沒算計的;口齒清楚,聲音洪亮,說話時節奏分明、自帶韻律,甚是悅耳;心麼,從他過往來看,心思清楚觸類旁通,儼然是這個年紀的孩童幾不可能達到的程度……

有心眼兒,還不少,這很好。

沒心眼兒還偏要往官場上撞的蠢貨們,這會兒都在墳裡埋著呢,草都不知換了幾茬。

孔氏本家已然腐朽,便如一株古樹,外面瞧著還好,內裡卻早就爛透了。

他的孫兒需得辟出一條新路來……

“慎其身修,思長……”

“敦序九族,眾明高翼,近可遠在已。”

這幾句早已超出四書五經、諸子百家的範圍,乃是《史記·十二本紀·夏本紀》中舜與皋陶的對話。

超綱了!

太超綱了!

秦放鶴的腦門兒上幾乎要憋出汗來。

天可憐見,史記包含十二本紀、十世家、七十列傳,前後足足五十多萬字,其中頗多生僻,哪怕他上輩子知識儲備巔峰時也沒能全書背誦!

不對!

瘋狂運轉中的腦海中突然似有閃電劃過,轟隆一聲,瞬間將秦放鶴的理智劈回來。

要糟。

這可是《史記》,一整套書就能獨占幾層書架的存在,按照大祿朝書本市價,少說二百兩起步,普通人彆說背誦,就是買都買不起、碰也不敢碰!

秦父生前不過小小秀才,家裡根本沒有這套書!

甚至就連青山鎮的白家書肆也沒有!

因為小鎮做題家都負擔不起!

那麼問題來了,你秦放鶴又是從哪裡知道的呢?

猶如數九寒天澆下來一盆冰水,秦放鶴的頭腦瞬間清醒。

清醒得都有些木了。

他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心裡暗暗發苦,這糟老頭子壞得很。

於是在孔老爺子又說了句十世家裡的題目後,秦放鶴就開始光明正大的擺爛,做努力思考狀後,十分羞愧且茫然地說:“晚生,晚生才疏學淺,著實想不起來了。”

孔老爺子面帶微笑,依舊是那樣慈善,但分明秦放鶴從中看到了一絲狡黠。

老狐狸!

跟這些官場老油子交鋒,無論對方的外表多麼具有欺騙性,果然時刻都不能放鬆警惕!

半生宦海沉浮還能全身而退的,豈能以常理度之?

“不錯,很不錯,”孔老爺子笑著叫他坐回去,一臉欣慰,仿佛剛才接連發難的不是他,“諸子百家你已讀熟了,難得竟連《史記》也知道些,如今讀到哪裡了?”

連帶著孔姿清看過來的眼神中也帶了期許。

是啊,讀到哪裡了?

秦放鶴:“……”

還在下套!

“不瞞您老,晚生家貧,《史記》這類書籍是萬萬買不起的,之所以知道些,還是先父早年曾赴外地趕考時,於書肆中看過幾回,借機抄背了幾篇,晚生也是從他的手劄中看得,再多的,也就不知道了。”

孔老爺子嗬嗬笑了幾聲,“哦,這麼巧?”

秦放鶴報之以微笑,“是呀,老話說得好,無巧不成書嘛。”

邏輯完美,這謊秦放鶴撒得毫無壓力。

饒是孔家再如何手眼通天,也不可能偷偷把自家翻個底朝天,他們愛面子,還做不來這樣的事。

果然,老頭兒聞言微微頷首,也不知信了還是沒信,終究沒有追問。

他又隨意說了兩句閒話,便叫秦放鶴吃點心,宣告暫時告一段落。

緊繃過後驟然迎來中場休息,秦放鶴這才感覺到一度離去的五感漸漸回歸,如退潮的海水,裹挾著深深的疲憊從四面八方湧來。

心累,身體也累,雙側太陽穴微微刺痛,是短時間內瘋狂壓榨輸出的後遺症。

吃點心這事兒,秦放鶴是真擅長。

領導的東西不能隨便動,但他們叫你吃的時候,一定要吃。不僅要吃,還要在禮儀許可範圍之內,儘可能吃得香。

於是在祖孫倆的注視下,秦放鶴不緊不慢吃了一大盤點心,還喝了足足半壺茶。

腦力勞動耗能驚人,現在他是真的有點餓。

吃喝中,他還不忘自我反省,深刻檢討了自己的大意。

看來還是最近的階段性勝利,或者說這種勝利引發的周遭連鎖吹捧,使他有些飄飄然,昏了頭,出門竟不知提高警惕,險些陰溝裡翻船。

敵在身邊啊……

唔,那個千層牛乳酥餅香濃酥脆,裡頭應該和了龍井茶汁,粉嫩嫩的抹茶色,甜而不膩,真好吃!

芡實糕也不錯,必然是南來的廚子做的,以前秦放鶴曾在外出考察時吃過,初入口時有點亙啾啾,但越嚼越香。

孔老爺子:“……”

胃口還挺好。

看得他都有點餓了。

這小子是真不曉得什麼叫見外嗎?

若他真在農戶家生活過,可能就會了解,這種感覺無限趨近於喂豬的滿足感……

吃完了,秦放鶴擦擦嘴,抬頭衝孔老爺子笑了下,露出腮邊一點小小梨渦。

有梨渦這事兒也是秦放鶴最近才發現的,皆因以前他太瘦了,腮上根本沒肉,自然什麼都瞧不見。

孔老爺子也樂了,覺得這小子挺有意思。

“縣學麼,”他微微停頓了下,“倒也罷了,藏書倒還好,你去了,務必好生讀書,若有什麼不通的,來也就是了。”

這是瞧不上縣學,然後默許了自己可以隨時過來請教?!

絕對的意外之喜!

秦放鶴再次起身,真心實意道謝。

現階段他所面臨的最大問題不是無書可讀,反而是沒有合適的引導者,對這個時代的朝堂和政局一無所知。

孔老爺子擺擺手,面上稍有倦意,端起茶盞吃了口,“我年紀大了,比不得你們小孩子,這會兒有些乏了,你們自玩去吧。”

二小便都行禮告退。

然後就在秦放鶴第二隻腳才要邁出去時,忽聽背後老頭兒又丟出一句帶著揶揄的話:“話本子什麼的,日後還是少寫為妙。”

秦放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