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政的任命是四月下來的, 變故發生時,傅芝已進入清河府地界,自然不算不合規矩。
顯然方雲笙和傅芝的消息都很靈通, 人未到,訊先至。
黨派之爭何其激烈, 稍有不慎便是屍骨無存, 如此二人見面, 豈能不眼紅?
秦放鶴苦笑一聲,這可真是……。
雖說此事原本與他無乾,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縱然方雲笙有心維護公正, 傅芝豈能善罷甘休?必然要尋點不痛快。最直接, 也最方便下手的便是在排名時跟方雲笙對著乾, 你喜歡的, 我偏偏不喜歡。
院試而已,秀才而已, 朝廷也好,陛下也罷,都不會太過重視,隻要他們鬨得不過分, 上面就不會管。
在排名一事上, 知府和學政各有權限,方雲笙不可能咬死了一點不鬆動。
清河府轄下縣城十三座, 傅芝會對哪一縣排名下手, 完全是隨機事件。
單看誰倒黴。
秦放鶴捏了捏眉心。
主動權幾乎完全掌握在對手手中,來到大祿朝後他第一次感到無計可施。
彆看他們這些考生素日你爭我鬥,都覺得給點陽光就能上九天攬月、下深海捉鱉, 可在政鬥的漩渦面前,也不過一枚無足輕重的棋子,攻訐對手的工具罷了。
他再一次迫切地渴望權力。
事到如今,孔姿清也不知該說什麼安慰他。
說彆擔心,再不濟你也是鐵板釘釘的秀才麼?
他分明跟自己一樣劍指小三/元!
隻差臨門一腳,卻要將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運氣上……太恥辱太憋屈。
車廂內一時靜得針落可聞。
出乎孔姿清意料的是,秦放鶴的沮喪僅僅持續了幾次呼吸那麼短暫。
他閉上眼睛,緩緩吐了口氣,“最後一場,我會全力以赴。”
儘人事,聽天命。
此人事還大有可為。
秦放鶴習慣性點著膝蓋,腦中飛速運轉。
自己未來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都要在清河府境內生活,且這裡是他的故鄉,又恰好是方雲笙任期內的考生,所以天生就在同一陣營。
若傅芝發難,方雲笙勢必會反擊,但現在遠不到撕破臉的時候,二人也絕不會為了無足輕重的秀才排名與對方公然對立。
所以反擊次數有限。
若秦放鶴足夠幸運,沒被傅芝選中當典型,自然皆大歡喜;
若他不走運,就隻能退而求其次,必須讓方雲笙舍得將有限的反擊次數用在自己身上。
二人之前並無私交,現在的秦放鶴更一無所有,唯一能夠打動方雲笙的僅有一顆大腦。
即便是做棋子,他也要做最顯眼,最有價值的那顆!
這種做法無疑是把雙刃劍。
常言道,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若秦放鶴表現平平,傅芝大概率懶得搭理,反而表現太突出,更有可能被針對。
但秦放鶴想要小三\\元。
從來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事,若他足夠優秀,最起碼有一定概率獲得方雲笙的器重和庇護;若平平無奇,連方雲笙都放棄他的話,前面幾年的努力都會毀於一旦。
畢竟連中六元的光環真的太耀眼了,耀眼到足以載入史冊,千古流芳,為萬世讀書人之表率。
六月初十,清河府考場。
院試兩場已畢,今日是最後一次閱卷排名的日子,在學政傅芝、清河府知府方雲笙的帶領下,轄下十三縣知縣及其教官悉數到場。
往年的今天無疑是最熱鬨最忙碌,但眼下卻有點微妙的不同:
沒人主動開口。
幾乎所有人都感覺到了縈繞在兩巨頭之間淡淡的不對付,都拚命縮小自己的存在感,生怕受了無妄之災。
官大一級壓死人,但凡方雲笙和傅芝中一人發難,他們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令人窒息的沉默籠罩著整間閱卷室,分明過堂風吹著冰盆,氣息涼爽,仍有不少人緊張得汗都出來了。
轉眼到了下午,各縣的秀才名單已經決出,剩下的就是最終排名和廩生之選。
為杜絕舞弊、代寫,需要將前面縣試、府試和本次院試三次考試的試卷核對字跡,此時考生信息已然分明。
就在一片紙張翻動的刷刷聲中,傅芝率先發難。
他撿起一張考卷,“此人文采平平,不過爾爾,怎可點為案首?”
眾縣令頓覺眼前一黑,來了!
也不知是哪位難兄難弟。
方雲笙不動聲色看了眼,“康縣縣令何在?”
縣令坐席間迅速悉悉索索,然後十二位青衣補子齊刷刷看向被選中的第一位倒黴蛋。
年過六旬的老縣令顫巍巍站起來,欲哭無淚,“下官在。”
天可憐見,他都這把年紀了,也不指望再往上升,叫他安安穩穩過完這幾年不行嗎?
傅芝覺得不行。
他隨手拿起第二名、第三名的考卷,也不細看,“本官倒覺得此二人穩重端方,可堪大任,你以為如何?”
傅芝剛及不惑,老縣令的年紀怕不是比他父親都大,此時卑躬屈膝卻未換來一絲憐憫,高高在上中滿是冷漠。
老縣令兩股戰戰,笑得比哭還難看,“這,這……
我以為如何?
我想自掛東南枝!
他下意識向方雲笙投去求助的目光。
方雲笙像沒察覺到一樣,慢悠悠端起茶盞吃了一口,又掏出潔白的帕子拭去唇邊並不存在的水漬,這才輕飄飄開口:“傅大人見解獨到,既然這麼說了,便這麼辦吧。”
第一名還是第三名,本也沒什麼要緊。
傅芝似笑非笑看了他一會兒,果然用印蓋章。
自此,康縣本次全部二十一位秀才和廩生名單便蓋棺定論。
見傅芝沒再說什麼,老縣令猶如劫後逢生,慌忙告罪坐了回去,這才發現自己的裡衣都濕透了。
他哆哆嗦嗦掏出帕子抹汗,暗道僥幸。
還好,還好……
這次出手像是放了某種信號,接下來,傅芝和方雲笙各自施展,你來我往好不熱鬨,分明沒有過激言辭,但眾人卻都覺得似有無形刀劍穿梭,一度呼吸困難。
轉眼金烏西墜,仆從躬身垂頭進來掌燈,又有人上了葷素點心和涼水浸過的清爽果品,傅芝和方雲笙各守一方,短暫休戰。
美食在前,但所有人都味同嚼蠟,坐立難安。皆因至今為止方雲笙與傅芝都相對收斂,分明留有餘地,說不得要把最終一戰留在後面。
約莫半個時辰後,一應杯盤碗碟俱都撤去,無聲號角再次吹響。
傅芝從剩下的卷子上面抽了一張,略一打量,眉頭微蹙,“才十一歲,家國大事非同兒戲,一個乳臭未乾的秀才之子能懂些什麼?”
一直懸著心的周縣令瞬間心神緊繃,捏著茶盞的指關節都泛了白。
來了!
此次應考考生之中,唯有自己轄下的秦放鶴是十一歲!
當了一天出氣包的在座縣令們聽了這話,麻木中都帶了點不快。
曆來科舉以賢取士,素來隻看才學,不問年紀,你若嫌棄他文章詩詞做得不好也就罷了,卻偏挑這個理兒,不是故意雞蛋裡挑骨頭又是什麼?
況且您也折騰了一日了,不過一個秀才案首,又不是狀元,給了也就給了,迅速收工放我們回家不好麼?
方雲笙此刻卻不似之前那般好說話。
一來秦放鶴的文章他印象極佳,尤其最後一場,直叫他眼前一亮;二來針鋒相對一日,他的火氣也上來了,不欲使傅芝得意到最後,當下冷笑道:“此言差矣,古有甘羅十二為相,又有霍嫖姚弱冠之齡封侯,名垂千古,此等千裡良駒,豈能以常理論之?”
傅芝八風不動,先不理他,卻轉頭問:“章縣縣令何在?”
終究躲不過去,周縣令咬牙出列,低頭行禮,“下官在。”
傅芝踱步過去,在他身側站立,垂著眼睛輕飄飄問道:“你覺得呢?”
周縣令藏在袖子裡的兩隻手緊了緊,陪笑道:“此考生下官也曾見過,年幼孤苦,家貧無依,但一心向學,又有天分……”
話未說完,傅芝便冷冷打斷,笑肉不笑道:“哦?到底是那小小縣城的風水好養人,竟要連續著兩年出兩個小三/元,也算獨一份兒了,著實叫人驚歎。”
這話聽著不像,竟隱隱有故意為之、蒙蔽聖聽、謀求聖眷之嫌,對讀書人而言,便是大大的汙蔑。
周縣令一聽,不覺血氣上湧,也不知哪裡來的膽氣回道: “下官才疏學淺,實在聽不懂大人言語,不過兢兢業業,殊死以報聖恩罷了!先那孔姿清乃魯東孔氏之後,孔氏家學淵源,曆代君王,無有不讚者,大三/元還是小三/元的,並無下官分毫之功!”
以孔姿清的家世和天分,隨便放到任何一個縣都是小三/元,卻與自己有什麼相乾!
沒想到小小一個知縣也敢頂嘴,傅芝便冷了臉,“周大人好口才,本官才說一句,你便回了這麼多,當真巧舌如簧!”
周縣令被他說得面色紫漲,一時羞憤難當,卻又礙於品級不便發作,胸口幾乎炸裂。
“不過區區小三/元,一二年一次,有何擔不起?古往今來也不是沒有過!”方雲笙將茶盞往桌上一撂,杯底與桌面碰觸,一聲脆響驚得眾人便是一抖,“傅大人此語,是在質疑陛下教化之功,質疑聖人之言,還是質疑天下讀書人所擁戴之聖人後人的本事?我等官微言輕,擔不起這樣重的帽子,傅大人不如直接上個折子,請陛下明斷!”
傅芝卻不是那麼好嚇唬的,“休要扯虎皮做大旗,動輒用陛下壓人,我乃陛下欽點學政,排名不公,自有質疑之權,方大人如此推三阻四,我反倒要問方大人,難道是對陛下的旨意心存不滿麼?”
雙方先後擺出皇帝壓製,相互抵消。
方雲笙面不改色,來了一招四兩撥千斤,“傅大人質疑,自然可以,隻不知您覺得哪裡不公?又有何人堪為章縣案首?”
捉奸捉雙,拿賊拿贓,你口口聲聲不公平,到底哪裡不公平,有本事便說出來!
傅芝早有預料,已然見縫插針瀏覽過章縣排名靠前的數位考生背景資料,當下抓起下面兩張試卷,“此二人皆是壯年,文章工整,辭藻秀麗,論見識、論學識,絲毫不在秦放鶴之下。”
周縣令抬頭看了他一眼:“……”
您口中那“不在之下”的,可是當初剛考完就被按在地上教做人了呢……
方雲笙不急不躁,抄著袖子看他,突然笑了下,口吐誅心之語,“華而不實,秀而不慧,不過皮囊。”
傅芝驟然變色。
他素來好模樣,曾有人比之衛玠,自己也頗自傲,然現在方雲笙卻公然譏諷甚麼“華而不實,不過皮囊”,明著是說那二人腹中空空,可暗裡豈不就在指桑罵槐!
不等他反駁,方雲笙便乘勝追擊,吹響反攻號角,“昔日郭隗向燕昭王諫千金買馬骨,唐太宗喜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何曾以年少資曆論短長?傅大人隻見此二人資曆深,卻不知那秦放鶴雖秀才之子,鄉野山民,小小年紀卻已作《惠農論》,已由周知縣寫了文書上交,不日便要隨堂上呈,刻個選本不在話下!今日考卷中又是文采煥然,更兼言之有物,小小年紀心係百姓,此乃大才也!”
他一口氣說完,複又伸手抓過傅芝手中考卷,話鋒一轉,“卻不知得傅大人如此推崇之二人,癡長年華,又曾有何高論呐?”
傅芝語塞。
在這之前,他何曾將這些連秀才都不是的考生們放在眼中?自然不屑於深入了解,所以還真不知道秦放鶴私下裡折騰了這麼大動靜!
若果然如此……
該死!竟無一人提醒本官!
傅芝吃了個啞巴虧,若繼續爭執下去,倒顯得自己彆有居心,隻得作罷。
“本官不過代天巡考,既然方大人執意如此,倒也罷了。”他說了幾句,便要起身離開,走到周縣令身邊時,又冷笑道,“《惠農論》?本官且等著,看他是那本朝甘羅還是方仲永……”
說罷,拂袖而去。
隨著傅芝離去,室內氣氛陡然一輕,眾人整齊地吸了口氣,都流露出劫後餘生的僥幸。
周縣令這才後怕起來,直覺渾身酥軟,上前向方雲笙問道:“大人,這……”
方雲笙原本對他沒什麼印象,可今日他卻敢以七品烏紗對上傅芝,可謂膽識過人,倒有些高看。
“區區一個小三/元,陛下不會在意,不必管他。”
方雲笙朝傅芝離去的方向瞥了眼, “你我問心無愧,論學識,論氣度,姓秦的小子確實擔得起此桂冠。況且世間也從不以年紀論英才,若果然隻看年紀,你我還在這裡折騰什麼,不如掛印辭官,回家等死吧!”
他傅芝也曾被人以“資曆太輕、難以服眾”質疑過,如今卻來這裡撒野,簡直荒謬!
周縣令:“……是。”
果然還是氣瘋了!
剛才是上了頭,現在回想起來,由不得周縣令不怕。
方雲笙與傅芝明爭暗鬥,皆因他們背後各有靠山,又有家世,自然不懼什麼,可他不過區區一屆七品縣令,但凡真鬨起來,頭一個死的就是自己。
可即便如此,傅芝也忒過分了些,若他聽之任之畏縮不前,事後方大人回想起來,也不會有自己的好果子吃……
另一邊。
秦放鶴與孔姿清皆一夜未眠。
齊振業素來粗中有細,如何看不出秦放鶴有心事,隻對方不說,他也不好開口問。
次日放榜,齊振業先看了一回秦放鶴的面色,試探著問:“今兒?”
秦放鶴將碗中紅棗山藥小米粥一口口吃儘,“去看!”
哪怕是壞消息,他也不想從彆人口中得知。
院試放榜非等閒可比,乃是最終確定的秀才名單,高中者皆可入縣學、聆聽聖人教誨,便都是聖人弟子。
故而知府要點起儀仗,先行前往城外文廟拜祭過,當著孔聖人相親自寫下名單,再由專門的報喜使者取走名單副本,一路衝回知府衙門的告示欄張貼。
孔姿清早便遣人在府衙對面的茶樓定了包廂,秦放鶴未多作解釋,帶著齊振業徑直過去。
進門後看到孔姿清,齊振業還愣了下,慢一步才上前行禮。
這位孔家少爺他素來久仰大名,可今兒卻是頭一回共處一室,難免生分。
今日孔姿清也懶得計較甚麼商戶不商戶,且既然秦放鶴敢帶他過來,必然有其過人之處,暫且擱置不提。
齊振業借著喝茶心中盤算,看看這個,再偷偷看看那個,總覺得這倆人好像有什麼秘密,滿屋子就自己不知道,說不出的彆扭。
日頭漸漸升高,慘白的陽光曬得燥起來,空氣中浮動著細小遊塵,越發不清淨。
桂生帶人上了冰鎮牛乳甜湯,雪白甜湯內加了切碎的桃子、蜜瓜、杏仁等果子塊,大冰坨子裡浸了小半個時辰,甜白瓷碗壁都沁出細細一層水汽。
秦放鶴舀了幾勺吃了,胸中燥意果然去了幾分,到底不過癮,索性端起來一飲而儘。
孔姿清和齊振業都看他,顯然少見如此急躁,都默然無語。
放眼望去,樓上樓下裡裡外外都是來看榜的,隨著時間的流逝,眾人的情緒也跟著高漲起來,議論聲不絕於耳。
期間有人不知從哪兒得知孔姿清在這裡,欲來拜會,都被桂生等人擋在門外。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得一陣馬蹄聲自遠處疾馳而來。
不知誰先喊了一句,“來了,來了!”
人群中頓時如油鍋裡灑了鹽粒一般,轟然炸開,黑壓壓一片人頭整齊抬起,俱都竭力往聲音來源處望去。
秦放鶴等人在二樓包廂,視野開闊,也都扒著窗框往外看。
“噠噠!”
“噠噠噠!”
聲音近了,更近了,伴著細微揚塵,一位著紅衣的使者背插令旗,一手抓著喜榜高高舉起,飛速逼近之中揚聲高唱,“捷~報~”
秦放鶴抓著窗框的手都攥緊了。
會是自己嗎?
若不是……
他不願想下去。
府試雖然在府城集中舉行,但各縣單獨出題、排名,然縣試、院試的考卷也都收攏上來,眾閱卷官皆一一核對、查看過,所以各人什麼水平也都心中有數。
故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便有了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若有閱卷官們公認誰著實不凡,能力壓全場者,便會率先公布其所在縣城的榜單。
也就是說,稍後念叨誰的名字,誰便是今科院試中當仁不讓的全清河府第一!
轉眼使者就一陣風似的狂卷而來,不待馬匹在告示欄前停穩,他就利索地滾鞍落馬,猛地朝人群所在方向一轉身,五指鬆開,鮮紅的捷報“刷”一下垂落。
“捷報!”他氣沉丹田,環顧四周,伴著緩緩落下的衣角喊出今日頭份喜訊,“恭賀章縣白雲村秦放鶴秦老爺高中頭名……”
章縣!
白雲村!
秦放鶴!
對方喊出的每一個字都像加粗加大的獨立字體,硬生生塞到秦放鶴腦子裡!
是我!
是我沒錯!
他的腦海中轟然炸開滿天煙花,還沒回過神來,左右雙肩已然被孔姿清和齊振業抓住,用力搖晃。
“恭喜!”
“弟啊,哈哈哈哈哈,餓弟是小三/元哩!”
阿發阿財桂生和秦山等人都衝上來賀喜,秦放鶴也被巨大的喜悅席卷,近乎機械的回應著,耳畔隻回蕩著齊振業的破鑼嗓子:
“有賞,有賞!統統有賞!少爺餓高興,請你們吃酒!”
下頭已經鬨開了,那報喜使者也在四處打聽秦老爺的位置,早有秦山半邊身子探出窗外,拚命朝下揮手,興奮得滿臉通紅,“這裡這裡,秦老爺在這裡!”
使者聽了,大步流星衝上來,身後還跟著一長串看熱鬨的路人。
阿發阿財去開門,稍後那使者進來,滿面堆笑,手捧捷報上前再次恭賀,“恭賀章縣白雲村秦放鶴秦老爺高中頭名!勇奪小三/元!此乃大喜!”
成功了。
秀才進度,100%!
小三/元進度,100%!
秦放鶴用力閉了下眼睛,將五臟六腑內的濁氣悉數吐出,這才上前兩步,接了喜報,又從袖子裡摸出荷包打賞,“有勞,同喜!”
今日各縣的前三名都有捷報,那使者急著回去跑二趟,又熟練地說了幾句吉祥話便匆匆離去。
待到榜單全部公開,府衙還會安排專人去往各位考生的家鄉報喜,十分周道。
一乾看熱鬨的陌生人都擠在門口不肯散去,好奇而驚異地打量著新鮮出爐的案首。
這樣小!
還是小三/元?!
乖乖,不得了。
孔姿清和齊振業各自命人散了喜錢,亂哄哄的人群這才陸續散去。
重新閉上包廂門,秦放鶴看著手中捷報,久久不能平靜。
這個結果他已在日裡夜裡幻想演練了無數次,可當這一刻真正降臨,他仍感受到了無上喜悅。
似果農辛苦耕耘過後,終於迎來豐收一刻,嘗到了期待的美酒。
不,這美酒比期待中更加香醇!
待秦放鶴稍稍平靜,孔姿清才又說了遍恭喜。
直到此時此刻,秦放鶴才又能笑得出來了,“多謝,同喜同喜!”
“老弟,”齊振業勾肩搭背地蹭過來,衝著秦放鶴挑了挑眉毛,“現在能說說你愁甚麼了吧?”
秦放鶴略一沉吟,先看了孔姿清一眼,見他沒有反對,便將事情始末說了。
齊振業:“……?!”
齊振業人都傻了!
不是,我們不是來考試的麼?為什麼會這麼複雜?!
考官之間的恩怨,為啥,憑啥牽連到考生身上!
秦放鶴看著他目瞪狗呆的臉,放聲大笑,終於將連日來的憋悶全都釋放出來。
這就是政治。
不管你喜不喜歡,都客觀存在。
孔姿清看傻子一樣看了齊振業一眼,一邊腹誹秦放鶴怎會相中這個傻大個,一邊雲淡風輕道:“昨日傅芝傅大人與方知府之間確實曾起過衝突,一度殃及數位縣令……”
事後傅芝和方雲笙雖然都曾下令封鎖消息,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今兒一早,孔姿清就獲取了零碎。
隻是到底不清楚細節,結果未明,他也不好對秦放鶴講,免得徒增煩擾。
“不過現在這些都不重要了。”秦放鶴緩緩吐了口氣,感受到了久違的輕鬆。
良久,齊振業回神,目光在秦放鶴和孔姿清身上轉來轉去,越發覺得自己像個瓷錘,像個瓜瓜!
他用力搓了把臉,熟練地向後癱在圈椅內,兩眼無神目光呆滯地盯著房梁,喃喃道:“難混啊,餓還是回鄉放羊吧……”
隻是考個秀才就這許多彎彎繞繞,日後真進了官場還了得?他不得叫人家生吞活剝了啊!
玩不來,真玩不來!
哎不是,那些人的腦瓜子到底咋長得嘛!也沒見比自己多一個……
胡思亂想間,樓下街上似乎又有捷報傳來,齊振業愣了會兒,突然一個鯉魚打挺蹦起來,“哎,誰?!”
秦放鶴和孔姿清才要問什麼誰,突然意識到不對勁:
第二份捷報自然是章縣的第二名,可是……這名字很陌生啊!
不是郭騰!
三人飛快地交換下眼神,又一股腦擠在窗口探頭探腦往外看,果見一個不怎麼熟悉的老鄉從街角鑽出來,淚流滿面神態癲狂,“我,我,是我啊!”
還真不是郭騰!
秦放鶴道:“我記得他,院試頭場是第四名來著。”
超常發揮嗎?
不對,有貓膩!
緊接著,第三名,也是章縣最後一份捷報傳來,竟然也不是老三專業戶的徐興祖,而是頭場的第五名!
啊這……
三人面面相覷,隱約聞到了不尋常的氣息。
他們雖然都不大喜歡郭騰和徐興祖,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兩人的才學確實強過後面的人不少,除了秦放鶴,基本沒對手。
不然,也不會連續九場都地位穩固。
可偏偏在最後一場,在方雲笙和傅芝鬥法之後,兩人排名狂跌!
很難不讓人多想啊。
秦放鶴等人都如此驚訝,更彆提自覺十拿九穩的當事人本人。
原本痛失案首,郭騰已經覺得是人生中不能承受之痛了,但幾場下來,多少也習慣了些,現在覺得第二名也不是不行,結果……
“什麼?!”
第二名為什麼不是我?!
今年章縣隻有三個廩生的名額,這一出過後,郭騰和徐興祖竟是連這點榮耀也喪失了。
素來長袖善舞的徐興祖覺得自己快瘋了,最基本的笑容都維持不住,指甲抓在桌面上嘎吱作響。
而周圍那些一早圍過來,預備道第一波恭喜的親友們,也都滿面茫然,想說什麼又不敢說。
怎會如此?
晚間秦放鶴跟孔姿清、齊振業一並用飯,在席間說了自己的推測:“……大約是方知府與傅學政對上了,具體經過雖然不得而知,但顯然傅學政在這一回合吃了敗仗,而方大人為報,咳咳,”他趕緊把沒說出口的“報複”吞回去,一本正經道,“為禮尚往來,便徹底打亂了排名。”
孔姿清看了秦放鶴一眼,眼底滿是揶揄。
傅芝想把自己從案首之位弄下來,必然要推彆人上去,而可能性最大,也最有資格的便是郭騰和徐興祖。
奈何他失敗了,被當作棋子的郭騰和徐興祖,自然也沒有好下場。
齊振業目光呆滯:“……”
頭好癢,要長出腦子來了。
算了,不想了!
齊大少已然放棄思考了。
三人行,倆腦子就夠。
腦子這玩意兒,隊友已經有了,他就可以剔除掉了!
他把臉埋在腦袋大的海碗裡,稀哩呼嚕扒了半碗羊肉餺飥,又哢嚓哢嚓嚼了兩瓣蒜,一抹嘴,油光鋥亮,痛快地吐了口帶著濃香的熱氣,“爽快!美得很啊美得很!”
斜對過的孔姿清:“……”
孔少爺木著臉,沉默著往遠處挪了挪。
大熱天的,大晚上的,哪家好人呼呼啦啦煮羊肉?!
簡直,簡直不成體統!
秦放鶴這會兒倒是胃口大開,但也沒法兒像齊振業那般狂野,隻撇去浮油喝了小半碗奶白的羊湯,又讓阿財切了一盤羊雜過來,自己用香油、清醋混著各色調料涼拌了,末了往上面澆一勺紅豔豔的辣椒油,再灑滿翠綠的芫荽,噴香又勁道的涼拌羊雜就得了。
齊振業痛斥他這種喪失本味的行為,“簡直暴殄天物!”
倒是孔姿清嘗了一口,很喜歡,就著小米粥吃了許多。
齊振業這次考了第十八名,終於達成老齊家人的夙願,榮獲秀才功名,儼然有種萬年媳婦熬成婆的解脫感,一時放浪形骸,被孔姿清和秦放鶴十分嫌棄。
齊振業足足鬨了一宿,自己浪著不睡,還硬拉著秦放鶴和孔姿清起來侃天說地,完全自來熟的視孔家少爺的白眼於不顧。
隻要我臉皮厚,就可以沒有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