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發生了太多事, 有幸與會的考生們覺得簡直能吹一年!
後面散席時,每人都領了官府發放的文房四寶一套、書袋一隻,另有四君子、歲寒三友彩印信箋各一遝, 三五成群, 熱烈討論著離去。
來時被數人追捧的郭騰, 此時卻成了孤家寡人。
慫歸慫,能考入前十名的沒有傻子, 任誰都能看出今日郭騰輸了個底兒掉, 還是自己主動作死……
而周縣令更是擺明了看重秦放鶴, 此時與他親近, 那不是公然跟縣太爺唱反調麼!
徐興祖素來圓滑, 本想上前安撫幾句, 可眼見郭騰黑著臉像要吃人的樣子,索性也不去觸黴頭。
你第二, 我第三, 誰也不差誰甚麼,若再來一次, 鹿死誰手尚未可知。本也非親近密友, 算了算了。
他故意落在後面, 可眼見收拾場子的仆從們都來了,仍不見目標人物, 忍不住找了管事的問:“勞駕問一句,案首小秦相公去哪裡了?”
“知縣大人請他入內說話,您找他有事麼?”管事道。
單獨說話?!徐興祖的呼吸一滯, 頓了頓才道:“啊,也沒什麼大事,原本想找他請教一回, 既如此,我就先回去了。”
原本徐興祖想著,席間畢竟有些開罪了秦放鶴,眼見對方對上郭騰那狠辣無情乾脆利落的樣兒,不由得有些後怕,還想散席後單獨親近,好歹轉圜一二。
可萬萬沒想到,人家跟知縣大人玩兒去了!
離開宴會廳之前,徐興祖忍不住又扭頭看了眼,心中百感交集,說不出到底是什麼滋味。
“失蹤”的案首這會兒正在周縣令下首吃點心。
席間光顧著打仗了,飯都沒正經吃,可把他餓壞了。
周縣令倒很喜歡他這般不拘束,笑嗬嗬看孫子似的,“夠麼?”
他孫兒和秦放鶴差不了幾歲,當真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小小年紀就能吃自己兩三倍的。
秦放鶴端起茶來吃了兩口,擦擦嘴,非常誠實地回答,“六分飽。”
周縣令就笑起來,又叫人上了一盤酥皮肉燒餅,“你們小孩兒家家的,肚裡沒有油水是不成的,不夠就再吃,莫要拘束。”
那肉燒餅做得十分精巧,象棋棋子大小一枚,兩口就吃完了,非常方便取用。
酥皮被烤成動人的薑黃色,中間點著紅點,還撒了一層芝麻,一口咬下去,哢嚓嚓碎成一線,立刻就滲出來瑩潤的油脂。
裡頭的肉餡兒約莫四分肥六分瘦,混了椒鹽粉,烤製過後,融化的脂肪將瘦肉都泡軟了泡嫩了,肥而不膩,直叫人滿口生香。
秦放鶴還真就不拘束,一口氣吃了小半盤子,這才意猶未儘的停下。
真好吃啊!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餓,感覺這點心完全能打敗上輩子他吃過的絕大多數大牌糕點了!
“吃飽了?”周縣令笑嗬嗬問道。
秦放鶴起身行禮,“謝大人款待,飽了。”
周縣令擺擺手叫他坐下,又喚了人來,吩咐他們將方才上的五樣點心都裝一匣子,讓秦放鶴等會兒走的時候帶著。
聽到這個,秦放鶴是真的有些受寵若驚。
席間對方對自己的支持尚且可以視為欣賞才華,可給點心這樣瑣碎私密的小事,無疑帶有極其濃烈的個人傾向。
這足以說明,周縣令對自己的喜愛已然蔓延到私交領域。
那是不是意味著……自己可以適當的放肆一點?
緊接著,就聽周縣令以一種閒話家常的口吻道:“你今日說的,頗有幾分可用,回頭細細寫個文章呈上來罷。”
這還是他說得收斂了。
秦放鶴給出的“一二三”條太具體太實際,完全是可以直接拿來操作的程度!
他現在對秦放鶴的感官很複雜,既有伯樂遇到千裡良駒的欣賞,又有長輩式的愛護,還有一點不可對外人言的對未來官場的希冀……
秦放鶴應了。
報告什麼的,上輩子他寫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完全沒有問題。
隻是自己說的那些要點,周縣令,或者說大祿朝的地方官員們真的想不到嗎?
未必。
富人永遠沒辦法想象窮人的生活。或許他們早已脫離“農”這個階層,雙腳離開地面,不接地氣,自然無法從農民的角度思考問題。
又或許想到了,可覺得麻煩,懶得去做。左右全國上下也不隻本官一地未有輪作,大家都不急,我急什麼?
因為想靠種地增產創政績,實在太難了!
周期長,一切全憑天意,效果如何尚未可知,可能折騰個三四年,自己調走了!又或者天公不作美,換回的收益還不如同僚多收幾家稅的……
但周縣令願意去做,肯去做,單憑這一點,秦放鶴就覺得他是個好官。
然後又聽周縣令帶著幾分笑意怪道:“你這個性子啊,也該收斂收斂,不然隻怕來日要吃虧。”
說得是他今天差點把郭騰說死的事。
秦放鶴自然能聽出對方並沒有真怪自己的意思,當即嘿嘿一笑,摸著鼻子,“一時沒忍住,給大人添麻煩了。”
說完,用力抿了抿嘴,好像因為回憶而生起氣來,“隻他欺人太甚!”又眼巴巴看向周縣令,眼中滿是渾然天成的孺慕親近,“有您為學生做主,學生就沒什麼可怕的了。”
誰能拒絕一隻對外張牙舞爪,對內可憐巴巴的大眼睛小狗呢?
周縣令也不能。
想起這小子父母雙亡,吃百家飯穿百家衣過活,能有今日殊為不易,周縣令心中不禁更多幾分憐惜,乾脆就此揭過另起話題,“如今你也是正經進學的人了,該好生拾掇拾掇,小小年紀卻穿這樣老氣橫秋的顏色。”
秦放鶴低頭看看自己的深青色老棉布長袍,小聲道:“這還是學生新做的……最好的一件衣裳了。”
放肆的效果很好,他決定繼續放肆。
周縣令長長地歎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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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哥兒!”
在返程必經之路等了半日的秦山覺得自己快要站著睡過去時,終於遠遠看見熟悉的身影,忙一路小跑迎上去,“你咋才回來啊?沒出什麼事吧?”
幾位眼熟的相公早就過去了,偏沒有秦放鶴,秦山都給急壞了,生怕十一弟出甚麼事被扣下。
“還是一位姓徐的相公認出我來,說你得了縣太爺青眼,留下說話了,叫我不必擔心。”秦山拉著秦放鶴上看下看,確認沒有問題才放心。
姓徐的?
徐興祖?
秦放鶴暗道好笑,那廝消息倒是靈通,也頗圓滑,慣會見縫插針賣弄人情。
可惜啊,越是這樣刀切豆腐兩面光的,最後越容易兩頭不討好。
兩人一起往回走,秦山還在吧嗒吧嗒說個不停,“今天你走後不久,孔相公就打發桂生來傳了話,問你明日可有空沒有,若得空,去鴻雲茶肆吃茶。再有齊相公也親自來了一回,見你沒回來就又走了。”
“他找我什麼事?”
“哦,說是想找你吃羊肉鍋子!”
“……”
不愧是你!
兩人不緊不慢回到孫先生家時,老遠就見外頭停了一輛陌生馬車,進去一瞧,一位打扮體面的管事坐在上首吃茶,孫先生一家反倒束手縮在一旁,又驚又喜又惶恐。
見秦放鶴回來,那管事臉上才有了笑模樣,也不吃茶了,親自下來指著旁邊桌上的一大堆東西道:“這都是大人吩咐小人送來的,相公且看看缺了什麼沒有。”
秦放鶴知道對方必然不會克扣自己這點玩意兒,隻掃了眼就算,又從袖子裡摸出來一個紅封塞過去,“勞煩您辛苦跑一趟。”
那管事來之前得了吩咐,哪裡敢要?直接推回來,“替大人辦差乃是小人本分,何苦之有?東西送到了,小人也要回去複命,小秦相公留步。”
說完,竟一刻也不多待,徑直帶人走了。
秦放鶴送了幾步,轉回來時就發現眾人看他的眼神都是閃亮亮的。
“鶴哥兒,”秦山繞著那堆東西轉了好幾圈,滿臉難以置信,“這些,這些都是縣太爺送你的?你還連吃帶拿啊!”
素來隻有老百姓想給縣太爺送東西,還不一定送得上哩!
如今,竟是縣太爺給俺家鶴哥兒了?
“什麼連吃帶拿……”秦放鶴正色道,“那是地方父母官對讀書人的拳拳關懷之情!”
讀書人的事,能叫拿麼?
膚淺!
他滿足了需求,而上官滿足了被需求,這是精神層面的相互成全,皆大歡喜。
秦山傻嗬嗬點頭,一副你說什麼就是什麼的樣子。
秦放鶴有點沒眼看,過去將那些東西簡單分作幾堆,“文房四寶、書袋、信箋是大家都有的,至於布匹、點心麼,確實是單獨與我的。”
是的,周縣令不光叫人給他裝了滿滿五大匣子點心,額外還有顏色清雅的上等細棉布五匹。
其中冬末春初用的厚實的灰色料子一匹,春衫用的月白、天水碧各一匹,還有一卷淺灰、一卷寶藍,都是夏日用的薄料,可謂周道。
府試四月,院試六月,正是從春入夏的時節。
秦山替他高興,喜得抓耳撓腮,語無倫次道:“天爺,這可真是,這可真是……”
縣太爺專門給咱家鶴哥兒的東西!
獨一份兒!
旁人都沒有!
光宗耀祖啊!
到底是孫先生在外應酬多年,能看到更多,歡喜之餘不忘對秦放鶴道喜,“小人冷眼瞧著,縣太爺這是有照看自家小輩的意思呢……”
非親非故的,誰會連做新衣裳這樣的小事都想著?
“以後這話不可再提。”
秦放鶴微微蹙眉,對孫先生擺擺手。
有的話你知我知,縣太爺也知,但隻能放在心裡。
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孫先生縮了縮脖子。
是了,縣太爺的心思豈是他們這些人能胡亂猜測的?
傳出去沒得叫人嘲笑輕狂。
秦放鶴知道孫先生是高興壞了,故而隻提點一句便罷。
他單獨將那些點心取出,“連日來多虧您照應,我不日也要家去了,布匹乃知縣大人親贈,實在不好與人,這些點心大家就分了吧,也沾沾喜氣。”
“使不得使不得,”孫先生與渾家連連推辭,“這樣好點心我們哪裡配吃,這幾日沾了小相公的光,左鄰右舍誰不高看我們一眼……”
因考試前後秦放鶴都住在此地,放榜後的文書也送來孫先生家,前街後巷都來看。
如今聽說出了個案首,都羨慕得了不得,恨不得日日過來沾喜氣,簡直比過年過節還熱鬨。
哪怕沒刻意宣揚,白家商號的掌櫃也聽說此事,既驚訝於他竟意外與秦放鶴私交甚篤,如今都住到家裡來,也多少有些嫉妒因此事能與衙門的人打交道,還特意叫了孫先生去問緣由。
孫先生早有些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意思,眼見秦放鶴竟不費吹灰之力中了案首,更是信心大增,將早就準備好的一套說辭拿出來應對:
“……乃是故人之子,因小秦相公自幼聰慧,常往書肆來,小人難免照應……”
這套說辭聽上去無懈可擊,白掌櫃也無可奈何,倒是覺得孫先生是個有時運的,比以前尊重了些。
多了尊重,但沒有太多。
案首麼,聽著風光,可哪年沒有一個?也不見得人人出人頭地。
秦放鶴笑道:“一碼歸一碼,你們若不收,就是瞧不上這些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孫先生這才叫渾家收下。
到底不敢怠慢了,又親自取了上好的杯盤碗碟,將那幾樣點心都裝了,先奉過祖宗,這才自己吃。
嗨,我們也算吃過縣太爺家點心的人啦!
次日,秦放鶴先去赴了孔姿清的約,二人閒話一回,又論了詩詞文章,各有收獲,分彆時仍有些意猶未儘。
一想六月院試也就結束了,秦放鶴再不濟也是個秀才,照周縣令對他的器重來看,入縣學就讀乃鐵板釘釘。
屆時二人同在一處,自然多的是機會談天說地,複又歡喜起來。
當天下午,秦放鶴又去找齊振業做耍,後者果然請他吃涮羊肉,又約好四月一起去府試。
“餓在府城有院子,到時候就住餓家,考試、說話都方便。”齊振業往嘴裡塞了一大筷子肥嫩羊肉片,大呼過癮,完了一拍大腿,“反正離府試還有一個多月,要不你乾脆直接跟餓住到府城去吧,又寬敞又亮堂,也省得來回奔波。”
聽說這娃木爹木娘,家裡也木個親人,回去冷鍋冷灶的多可憐!
這狗大戶……還真是房隨人走,全國開花!
秦放鶴幽幽看著他,“多謝美意,不過我回家還有點事要辦,明天就要走了,過幾天再去找你吧。”
能提前住過去自然是好,但中了案首這麼大的事,終究要先回白雲村一趟,也替原身為父親掃掃墓,告慰先人。
再者還有秦鬆那個徒弟,也得瞧瞧功課進度,布置下一階段……
“明兒就走?”齊振業驚訝道,“這麼快?餓還沒好好謝謝你咧!多待兩天吧!餓跟你說,阿財可是做的一手好羊肉面,你保管愛吃!”
秦放鶴絲毫不為所動。
自從中了案首後,每日來借口文會攀扯的,同科紮堆攢局的,多不勝數,後面竟然連媒婆都來了!煩不勝煩!
要不是為了昨日赴宴,他早就走了!
秦放鶴並不排斥社交,但很不喜歡無效社交,現在一想起那些人,就仿佛回到曾經被迫團建、為領導無償加班當牛馬的日子,便有十二分膩煩。
走了走了,誰跟你們稱兄道弟的!
“朋友之間不必言謝,”秦放鶴舉起杯子,以茶代酒,“況且你我同為考生,不過晚幾天再見罷了,屆時我可等著你的羊肉面!”
齊振業喜他爽快,也端起茶碗,用力碰了下,“好,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