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騰覺得秦放鶴是想出風頭想瘋了。
沒聽見知縣大人都說了, 之前分明就推行過,隻是愚民不能領會朝廷深意, 這才被迫中斷。如今民還是那些民,不曾換過,縱然再試,結果又有何不同?
周縣令沒有阻止。
借此機會,正好看看他們的斤兩。
秦放鶴轉過頭去,與郭騰對視。
他足足比郭騰小了十五歲,體格、力量都不是對手,非常典型的成年人和未成年人差距。
但沒關係, 他有腦子。
文化人殺人從不用蠻力。
秦放鶴踱了兩步,不緊不慢道:“你我皆是讀書人,來日若蒙聖恩, 有幸如周大人這般為一方父母,郭兄仍會這麼想麼?”
郭騰故意抬著下巴,做居高臨下俯視狀, “自然。”
賤民而已,便如春日野草,拔了一茬還有一茬。草麼,自然是不能領會的。
頓了頓又道:“想來是秦兄年幼, 不曉得量力而行、靈活變通。”
他很喜歡這個高度差,會讓他有種從另一種層面碾壓對方的快/感。
秦放鶴嗤笑一聲。
這話是在譏諷自己年紀小沒見識,隻知紙上談兵想當然。
書讀得一般,讀書人的陰陽怪氣倒是學到精髓。
難怪隻是第二。
“敢問郭兄,地方官職責何在?”秦放鶴忽問道。
他太了解郭騰這類人的心思:高高在上,哪怕往上數三代也是種地的,也已認為自己與尋常百姓不同了, 將他們視為草芥。
可悲的是,在這個時代,甚至可能不止這個時代,仕人群體中這樣的人才是絕大多數。
“秦兄連這個都不知道麼?自然是上報效朝廷,下教化百姓,如此方不辜負一身才學。”郭騰朝著京師所在方向拱手,一臉大義地凜然恭敬道。
徐興祖看著秦放鶴的神色變化,心裡咯噔一下,隱約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蠢貨。
秦放鶴當即冷笑出聲,語氣陡然一變,從平和到尖刻,猶如離弦之箭銳不可當,“原來你也知有教化百姓,卻口口聲聲頑民難化,若人人生而知之,又要你我何用?要在座諸位大人何用?要朝廷、陛下何用?!
在其位謀其政,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癡長我一輪有餘,連這點道理都不懂嗎?
既已知頑民難化,更該悉心教導才是,豈能如你這般輕易拋棄,棄之如敝履!昔日孔聖人曾曰,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普天之下,皆為水,若上下一乾官員皆如你一般稍有不順便不加理會,豈非要混賬誤國!卻將陛下仁政置於何地?將周大人等勤勤懇懇的官員置於何地?將百姓愛戴擁護之心置於何地?”
早在郭騰回答他問題的瞬間,就注定要輸。
文人一張嘴,殺遍天下,官場、學場打嘴仗並不罕見,自古以來就有論學的傳統。但辯論也是有技巧的,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被彆人牽著鼻子走,簡單來說就是不能彆人問什麼,你答什麼,這樣永遠隻能被動防守,無法掌握主動權。
如果郭騰真的足夠有城府心計,就該在秦放鶴發問時反問回去,或者另起話題,如此方能有一線生機。
但是顯然他沒抓住。
秦放鶴的語速飛快,又有意識地引導辯論方向,郭騰從一開始就被牽到了他的節奏裡,根本來不及動腦。
直到最後一連三個“置於何地”砸到臉上,郭騰才驟然驚醒,不禁臉色大變,欲要反駁。
旁觀的徐興祖等人更是冷氣連連,終於意識到這個年紀輕輕的案首遠不像外表那般純良無害,一時心神俱震。
此時的他宛如幼獸捕食,首次亮出利爪,不見血不回。
或許郭騰最初隻是嫉妒,卻不料到踢到鐵板,如今連“不敬朝廷”的大帽子都扣下來,任憑他巧舌如簧,今日不死也要脫層皮。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秦放鶴深知斬草不除根的麻煩,所以根本不打算給郭騰複活的機會。
甚麼相逢一笑泯恩仇,都是屁話。
世上最記仇的就是讀書人,他與郭騰論戰到此,早已超出普通嫉妒和個人恩怨,儼然已經上升到政見不合的地步。來日他們為官做宰,也隻能是對立的兩派,不死不休。
此人對外自視甚高,對內殘酷無道,難當大任,既然如此,不在此時將隱患扼殺在萌芽中,更待何時?
在眾人看來,秦放鶴就是說得熱血上頭,索性出列,快步來到郭騰面前,指著他的鼻子喝罵道:“敗壞陛下聲譽,此為不忠不孝;視百姓為草芥,此為不仁不義。似爾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庸碌之輩,此時便知推卸責任,歪曲聖聽,使黎民百姓不得蒙皇恩,受雨露,來日即便做官也是昏官,為吏也是酷吏,隻會玷汙聖譽、禍害百姓!有何顏面公然狂吠!還不速速離去!”
論理,今天乃大喜之日,不該當面發生爭執,但自古文人好風骨,若一味忍讓時,旁人並不會佩服你好涵養好脾氣,反而會覺得你軟弱可欺,難成大事。
今日這郭騰公然發難,都要騎到自己臉上去了,若秦放鶴不給予強有力的反擊,隻會叫人看輕,也令案首之名蒙塵。
所以,他殺瘋了。
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功名尚未加身便遭此指責,實屬辛辣狠毒,郭騰猶如被壯漢當頭狠敲了一悶棍,頓覺眼前發黑、氣血不暢,想罵回去卻心神大亂,竟不知該從何處開口。
勝負已分,再吵下去就過了,周縣令及諸位官員看遍全程,心中已然有了評判,這才出聲道:“好了,爾等皆是明日朝廷棟梁,辯歸辯,禍不及本人,不可傷了和氣。”
此時此刻,他心思翻滾,看向秦放鶴的眼神頗有些複雜。
周縣令一直知道秦放鶴聰明,卻沒想到可以聰明到這個地步。
不,不僅聰慧,還有膽識、魄力和果決。不過須臾之間,這小子就將一個準秀才踩到腳下摩擦,若非自己及時打斷,郭騰便要背負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罵名,這輩子就廢了。
是否太咄咄逼人了些?
有那麼一瞬間,周縣令腦海中滑過這個念頭。
郭騰刁鑽固然可惡,但秦放鶴這一手,卻是衝著廢人去的……
不過很快,周縣令自己就把這個念頭否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秦放鶴年幼孤苦、年少成名,自然有人不服,若不殺雞儆猴,世人皆以他好欺,必然顏面無存。
本官欽點的案首折了,那本官的臉面又能好得到哪兒去?
年輕,氣盛,便是年輕才該氣盛,若十來歲的孩子都如朽木一般死氣沉沉,他反倒要忌諱……自己年輕的時候,不也是這麼一點就炸麼?
思及此處,周縣令對郭騰更多幾分不喜。
打狗還需看主人,你白活了這麼大年紀,卻不想想是誰一力主張秦放鶴做的案首!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麼?
郭騰被罵得面皮紫漲,理智懸乎一線,幾乎便要破口大罵時,就被周縣令這句話堵回去,一口氣懸在嗓子眼,憋得生疼。
奈何父母官已簡單粗暴收尾,饒是他心中有一百一千一萬個不服,也隻得到此結束。
“是……”
郭騰牙關緊咬,憋憋屈屈應了。
周縣令又給秦放鶴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差不多得了,都是一個縣的,他聲名狼藉難道於你有甚麼裨益不成?
章縣文風不盛、人才凋零,每年選出這幾個來著實不易,你小子彆給我上來就把第二名廢了。
接收訊號的秦放鶴瞬間收起利爪,乖乖對郭騰見了個平禮,“郭兄,承讓。”
名為求和,實為示威的舉動立刻對郭騰造成二次創傷,“……”
啊啊啊老子殺了你!
秦放鶴哪兒管他怎麼想。
有傷就去治!
不服再戰啊!
今天郭騰輸得不冤,或者說打從一開始他跟秦放鶴站在對立面的時候,就輸定了。
乍一看,他好像是在跟秦放鶴叫板,卻沒有想過,秦放鶴背後站著的是誰。
從當初的年前宴會,秦放鶴就在一步步實踐自己的猜測,試探周縣令的喜好,但凡第一場他沒有被點為頭名,第二場就會立刻調整方向,直到賭對為止。
在場其他沒開口的同科們也未必都讚同郭騰,隻是猜不透周縣令的意思,又不想跟第二名正對面對上,故而龜縮。
隻是當官的人但凡開口,絕沒有一句廢話。
若非心中早有傾向,周縣令何必在宴會上單獨提起輪作一事?既然提了,就一定想知道某種答案,支持或反對。
繼續往下推:沒有官員喜歡被反對。
如果周縣令自己不同意,打從一開始就不會將秦放鶴點為頭名,因為他們這些人根本沒有反對的資格!
郭騰可能確實有幾分小聰明,但不多。
所以他輸了,輸得很徹底。
但勝敗乃兵家常事,一次兩次失敗並非是壞事,關鍵在於是否能將每次失敗深入剖析,化為養分迅速成長。
如果郭騰想不通這次自己究竟輸在哪兒,那麼今天就隻是個開始。
然而周縣令的下一個動作卻叫尚未平複的郭騰羞憤交加,隻恨不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眾人紛紛收身歸坐後,周縣令竟又看向秦放鶴,和顏悅色道:“我見你話裡話外似有未儘之意,況且那文章也是你寫的,必然有什麼想法,不如直接說來聽聽。”
直到聽了這話,包括郭騰、徐興祖等一乾人才紛紛變色,終於有些回過味兒來。
周縣令分明就是向著秦放鶴那廝!
那他們剛才公然反對……
一想到這種可能,徐興祖便暗道不妙,雙手發涼起來。
他本能地將自己方才說過的話在腦子裡翻來覆去過了數遍,確認用詞委婉,未有過多過激之處後,稍稍安心了些許。
壞消息是,他浪費了露臉揚名的大好時機;
好消息是,沒捅大婁子!
還好還好。
左右有郭騰那自作聰明的倒黴蛋在前面頂著,大家也不會頭一個想到自己。
還有彌補的機會!
秦放鶴對此早有準備,見此情景便曉得自己賭對了,當下也不扭捏,便再次起身行禮道:“多謝大人抬愛,蒙諸位大人不棄,學生便鬥膽說上一說。”
周縣令臉上再次泛起笑意,“你隻管說。”
秦放鶴便道:“先父在世時,也曾使輪作之法,確實於肥田有益,數次輪換產量不減反增,但終究也未能堅持下去。”
原本隻聽前面時,周縣令還面帶笑意,微微點頭,覺得果然是讀書人,到底比一般平頭百姓明辨是非,曉得推行國策,卻不想說到後面急轉直下。
“哦,既然產量不減反增,為何又不能堅持?”
“大人容秉,就先父所言和學生自己親眼所見,原因有三。
其一,如今陛下聖明,四海升平,百姓們日子好過,自然想吃得好些,也能吃得好些,又有誰想日日煮豆飯呢?種豆不比種麥,後者即便賣不出去,也可全部留下自用,無需多次倒騰,簡單方便,而黃豆則不然。”
少年之音清越,泠泠如玉珠墜瓦;少年之色皎潔,溶溶如月色傾灑,雖布衣棉袍難掩儀態舒展,舉手投足隱現名士風流,極儘賞心悅目。
這話聽起來太舒服了。
雖然本質上也是說地方官做得不夠,但首先肯定了朝廷策略和地方官的努力,言明在他們的庇護下百姓安居樂業,已經有能力追求更高的,更好的需求。
以周縣令為首的一乾官員聽了,半點沒有不適應,也紛紛點頭。
言之有理。
那豆子吃多了脹氣難受,但凡有得選,誰不想多吃白面饃饃?傻子都會選。
話說到這一步,已經不是單純欣賞某個考生文章做的好的程度,而是對方已經明確可以與現任官員論政。
周縣令不禁動了愛才之心。
能說,敢說,竟還言之有物!來日即便這小子不能高中,自己也要拉他來做個幕僚。
太適合正經乾活兒了,勝過尋常書生百倍!
並非他有意偏袒,實在是……任誰來了也是如此!
看看面沉如水姿色平平的郭騰,再看看肆意揮灑神采飛揚的秦放鶴,周縣令心中高下立判。
比不了,真比不了,內在外在都比不了……
不等周縣令開口,便有主管農桑的官員說:“隻吃豆子自然不好,然朝廷本意並非如此,那豆子可榨油,可做豆腐,收獲之後賣去鋪面豈不美哉?又肥田又多賺錢。”
他們就是想不通,好處這麼多,為什麼老百姓不乾?
說不通嘛!
歸根結底,還是政策落不到實處,這是古往今來的基層通病了。
秦放鶴看向那名官員,“大人說得是,朝廷本意自然是好的,奈何……接下來便是學生要說的第二個緣故。
若要將豆子賣出去換錢,這就涉及到另一個行當,商,然隔行如隔山,百姓本業為農,一字之差,天懸地彆……”
讓老百姓種地簡單,埋頭乾就是了,可突然要讓他們又承擔起商人的部分職責,不亞於趕鴨子上架。
“賣出去”,說得簡單,什麼時候賣?怎麼賣?賣給誰?賣個什麼價錢?沒人管!
一切都讓百姓自己摸索,他們怎麼可能做得到?
但凡能做到、能做好,早就做買賣發財去了,誰還種地呢?
本來種麥子的時候收了糧食就行,現在卻要憑空多出這麼多流程,累不說,必然有投機者壓榨賺差價,越發前途茫茫,誰樂意?
“第三,”見周縣令等人若有所思,並沒有阻止的意思,秦放鶴索性一鼓作氣說下去,“第三就是學生方才與人辯論之處,教化百姓。”
周縣令又來了一點興致,“哦,怎麼說?”
“百……”秦放鶴一張嘴,卻是一副公鴨嗓,顯然方才說多了。
周縣令帶頭發出善意的哄笑,對旁邊侍從擺擺手,笑道:“給小秦相公倒熱熱的茶來,潤了喉再說。”
秦放鶴也實在渴得狠了,大大方方接過,一飲而儘。
“謝大人賜茶,”他咂巴下嘴兒,好像有點不好意思,支吾道,“大人,這個……學生能再要一碗麼?”
這才多少?
不夠嘛!
眾官員笑得更大聲,連帶著幾個剛才沒參與論戰的書生也一並笑起來,沉悶氣氛一掃而空。
不久前秦放鶴氣勢驚人,打得郭騰毫無還手之力,又對農桑頗有見地,說得頭頭是道,眾人幾乎忘了他的年紀。此時見他這般活潑,不禁如夢方醒,哦,還是個孩子呢!
周縣令哈哈大笑,竟對那侍從道:“把茶壺給他。”
秦放鶴也不客氣,還真就當眾自斟自飲起來,一口氣連喝三杯才停下。
喝飽了水,他重新組織言語,迅速轉換角色,“百姓見識有限,目光短淺,此乃實情,他們隻知跟風盲從,哪裡曉得從長計議?譬如種地,一旦頭一年有人種黃豆賺了錢,第二年所有人便都一窩蜂的去種黃豆,然物以稀為貴,貨多不值錢,市面上黃豆多了,自然賣不出好價,又有奸商從中作祟,刻意壓價,越發雪上加霜。
百姓手裡沒錢,哪裡還會再去種?此國策自然推行不下去。”
秦放鶴看向周縣令,目光灼灼,終於說出最關鍵的一點,“若要順利推行,非官府全程參與不能成。”
經濟運作需要市場的自由靈活,但在這種大環境下,更需要官府把控。
之前官府並非沒參與,隻是力氣沒用對地方。
說的不好聽一點,最底層最大多數的老百姓根本不具備大局觀,更不具備抵禦風險的能力,一年操作不好,可能就全家餓死。
在這種背景下,誰還敢冒險?
光喊口號沒有用!
畫出來的大餅再香再甜也不能充饑!
所以必須有朝廷兜底,官府全程控局,保證糧食不賤價傷農,這是後世無數次經驗教訓之後得出的鐵律。
既然他們善於跟風,善於盲從,官府就要利用好這一點,讓他們看到正確執行輪作之後的效果,等他們學會了才能放手。
秦放鶴自己就是底層爬起來的,曾多次參與過扶貧,很清楚新政之初的百姓便如牙牙學語的嬰孩,對什麼都一無所知,需得有人把一切掰碎了,捧到他們跟前,手把手教導。
具體到輪作就是哪個村哪個鎮今年種什麼,彆的地方種什麼,不得有誤。
最要緊的是不能種完了就不管,管種也要管收,一定要在收獲之後幫百姓把豆子賣出去!
什麼時候錢真正到老百姓手裡了,他們真嘗到甜頭了,不用官府催,他們自己就會開始學著做,何愁新政不能推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