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試題共三, 四書占其二,作詩一則。
辰時剛到,也就是後世早上七點整, 第一道考題公布: “洋洋乎發育萬物”,要求補足缺失前句後,默寫整篇, 並作釋義。
有點刁鑽,但不多,幾乎是看到題目的瞬間, 秦放鶴腦海中就自動浮現出正確答案:此句選自《中庸》,主旨在於讚美聖人德行, 順帶教導參與政治的讀書人修身養性。
整體來說比較平,又帶有濃烈的政治價值傾向, 主打一個根正苗紅, 非常適合用來做開場。
不過出題人也小小挖了個坑。
大多數人背書都講究一個慣性, 簡單來說就是大腦自帶的邏輯思維讓人本能地遵循正確順序,比如從前往後背。
若單獨提示前後一句, 讓你接中後段, 通常比較簡單。或者給出後半句,前半句也相對好補。
最難的就是這種掐頭去尾, 讓人想按慣性都摸不著方向, 猶如身處潭中,飄飄蕩蕩沒個依靠。
考場各處陸續響起筆尖劃過考卷的細微沙沙聲, 中間還夾雜著稍嫌煩燥的紙張翻動聲,顯示出諸位考生不同的心理狀態。
早起就下了點雪粒,隻當時不夠冷,紛紛化雨, 這會兒昏沉沉的日頭漸高,反倒凝成雪了。
細碎的雪粒紛揚而下,落在瓦片、卷面上,沙淩淩,倒有幾分動聽。
天冷,硯池裡的墨汁凝結很快,秦放鶴不得不少量多次,這才能保證運筆流暢無滯澀。
但還是冷。
火盆溫度產生的速度並不足以覆蓋流失,面朝風口坐著不動,雙腳迅速變冷,然後發麻,露在外面的指尖沒一會兒也凍紅了,手指僵硬。秦放鶴不再猶豫,直接翻出羊皮襖穿上,又把暫時用不到的籃子擋在腳前,不多時便暖意融融起來。
雪粒下得密且快,為防前半截考卷被打濕,秦放鶴寫一段就用草稿紙蓋住,再定時拂去積雪,倒也還好。
雪一時半刻化不了,倒比直接下雨好得多啦。
每道題作答時間為一個時辰,辰時過半時,便有監考官帶人入場,巡視之餘,也在每一張考卷寫字末尾處蓋戳。
這麼一來,收卷之後所有人的答題速度便一目了然,若前半場一個字都沒寫,後半場超常發揮的可能性也不大,基本可以準備下一屆了。
不少人平時就不算背書滾瓜爛熟,又在這個大環境下,八分本事也隻能使出六分。
正急得撓頭時,又瞥見考官身影,不覺心如擂鼓,大冷天愣是急出一身汗,下筆都發飄了。
有人邊擦汗邊作答,手一抖,筆尖一頓,考卷上瞬間暈開一團墨跡,他腦瓜子登時翁了一聲,滿腦子隻剩下一個念頭:完了。
考卷要求整潔無修改,隻這一筆,便已宣告今科無望。
明年再考,說得輕巧,多一年便多一份花銷,隻報名保銀便要二兩,便是殷實人家也要精打細算。
待走到秦放鶴面前時,監考官低頭就見小小一團裹在大羊皮襖子裡,一筆一劃寫得認真。
再看考卷,平整光潔,字跡工整無汙漬,心下便有三分喜愛。
年紀不大,倒是寫得一手好官文,隻不曉得是誰家子弟?
辰時一過便收卷,考卷和草稿紙一並上交,期間有未答完的考生哀告不斷,隻求寬容片刻,終究無用。
交卷後有一刻鐘的休息時間,秦放鶴忙跳起來活動手腳,將那太極拳前幾式打了一回,感覺到血液重新在體內奔流,指尖漸漸有了溫度,四肢不再僵硬,又取出帶來的紅糖薑片等物煎茶。
還好,雖有些冷,但自己準備充分,暫時還不用吃藥。
紅棗薑湯煎了濃濃一碗,深深的紅褐色藥汁也似,秦放鶴捏著鼻子一口氣灌下去,不多時便覺滾滾熱流自腹內襲來,鼻尖竟也沁出一點薄汗。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
巳時一刻剛過,提醒考生就坐的鼓聲便響了,秦放鶴忙端正坐好,看放下來的第二道考題。
唔,難度加倍!
第一題好歹給了一個整句,這次竟隻有幾個字!
“鎡基”。
鎡基,最常見的意思就是鋤頭,農具,而前來應考的書生大多家境不錯,尋常隻兩耳不聞窗外事,何曾理會農桑!怕是連這玩意兒長什麼樣都不清楚。
怕隻怕他們自作聰明,想到“基業”之類的意思上去,就偏題了。
鎡基一詞在文籍中出現頻率並不高,而四書中常被提到的有且僅有一處:“雖有鎡基,不如待時。”
前半句是“雖有智慧,不如乘勢”,出自《孟子·公孫醜》,大意是“雖然聰明有智慧,但最好還是乘勢而起;雖然有合適的農具,也要靜候農時”,意在教導人把握正確時機順勢而為,什麼時候做什麼事。
秦放鶴答這道題的時候,聽見競爭對手們煩躁的聲音就更大了。
隔壁考號也不知是哪位仁兄,看了題目之後就開始一聲接一聲歎氣,嘟嘟囔囔說什麼“我在哪兒見過來著?哪兒來著……”
一道題兩個小時根本用不完,嚴寒環境下考試格外容易餓,秦放鶴寫得差不多後就有意識地落地活動手腳,先熬了一小盞香噴噴的紅棗小米粥吃。
隔壁心浮氣躁的考生正抱著頭痛苦時,忽然就聞到一股濃香飄來。
考生:“……”
狗日的,誰?!是誰這麼早就吃飯!
還讓不讓人考試了?!
巳時一刻,監考官開始催促交卷,秦放鶴麻溜兒交了,立刻跳下座位準備做午飯。
餓死了餓死了餓死了……一碗小米粥根本不頂事兒!他要吃頓大的!
每位考生每天有一罐水,洗漱吃喝全靠它,若有誰慌亂之下打翻也不許再添加,為的是防止有心人借機傳遞小抄。
天很冷,水罐子一直放在火盆邊倒還好些,不像硯池那樣三五不時就結冰。
秦放鶴正舀水和面,就聽得“啪”一聲脆響,緊接著便是哀嚎,也不知是哪個倒黴蛋摔碎了水罐。
好歹考完半日,眾考生都鬆快了些,急需新聞刺激,聞聲紛紛探頭探腦,試圖窺探一二。
考試結果暫且不論,若得知有人比自己更倒黴……心裡就暢快啦!
有經驗的人和面講究三光:盆光、面光、手光,顯然秦放鶴就是那個人。
蹲在地上吭哧吭哧和好了面,忽覺眼前一暗,扭頭一瞧,正對上巡考官驚愕的臉:誰啊這是?竟然在考場和面!
考試期間,考生不得與考官隨意交談,秦放鶴衝他仰臉兒一笑,跟朵盛開的大喇叭花似的,然後就乖乖縮在火盆邊等醒發了。
巡考官:“……”
這心態還怪好來!
不多時,水燒開,面團也醒好,天寒地凍又沒帶面引子,醒發效果……接近於零。
秦放鶴也不在意,抱著面團就開始往下揪,揪一下扯一扯,正經業務熟練。
面皮在開水鍋裡打了兩個滾兒就熟透了,上下翻飛好似白魚,怪好看的。
也不用什麼餐具,大火收一收面湯,秦放鶴又往裡面撒了點紅豔豔的辣味蘿卜丁小醬菜,嘶溜扒了一大口。
“呼呼!”
好燙好燙,洶湧的熱氣箭矢般從他口中激射而出,化作白龍迅速消散在空氣中。
但要的就是這股勁兒!
半大孩子本就容易餓,考試又費腦子,天還這樣冷,秦放鶴就覺得嘴裡的還沒咽下去,肚子裡的就已消化乾淨。
一口氣扒了大半碗紅油蘿卜丁面片,腹內火燒火燎的饑餓感才稍稍過去,秦放鶴這才掏出一顆鹹鴨蛋,選了個大頭往桌上磕了兩下。
這年月的鹽是真貴啊,上好肥豬肉才十五文一斤,羊肉也才四十幾文,官鹽卻要足足五十多文!聽說頂級的雪花細鹽要將近七十文一斤!
賺錢之前秦放鶴炒菜都恨不得按粒放鹽巴,也就是手頭寬裕了,這才舍得買點略次一等的粗鹽做醃菜解饞。
到底控製成本,醃蛋也沒弄得太鹹,空口吃也不齁。
也難怪古人將什麼小鹹菜小醬菜那般珍視,正經上桌,因為成本是真高!
他又想起有些話本小說中,主人公穿越回去賣醃鹹菜的,這不扯淡麼?
哪怕養豬呢,都比這個實際!
秦放鶴邊搖頭邊剝蛋,也不用切,隻用筷子往裡頭一戳,紅豔豔黃燦燦的油就“噗滋”一下冒了出來,將純淨的蛋白也染了一層豔色。
嘿,瞧瞧,多帶勁的鹹蛋,火候剛好!最是油多的時候!
他美滋滋湊上去嘬了兩口,又啃蛋白,裡頭還連著沙瓤似的蛋黃,入口細膩綿軟,鹹香宜人。
隔壁考生今早帶的大餅子,進考場時被公人挨個掰成碎饃,這會兒直接泡開水裡扒了,軟爛寡淡,直如嚼蠟。
聽見隔壁傳來的滋溜聲,頓時又氣又饞,一邊狂扒一邊磨牙,他娘的,到底吃什麼好東西,咋吃得那麼香?
這可是考場,你小子也吃得下去?
事實證明,吃得下的不止秦放鶴一人,還有那些多年考麻了的老油子。
齊振業也帶了大餅子,額外還有一大罐煮得噴香的肥羊肉片、羊雜羊血等等。
進門時,他樂嗬嗬主動上交面餅子,看著公人一點點掰碎,半點不急不說,甚至還出聲“指點”,“差爺,那邊那兩塊大的還沒掰,您不再查查?”
公人看他的眼神跟看傻子似的。
見過逃避的,就沒見過主動往上湊,說自己有夾帶嫌疑的!
稍後看著齊振業樂顛顛抱著一小盆碎饃饃往裡走時,公人隱約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又說不出究竟哪裡不對。
若他看見眼前一幕,保管老血都吐出來!
就見齊振業熟練地燒了開水,將帶來的羊肉羊雜羊血一股腦倒進去,徹底煮透後又掏出來兩個小竹筒,一個裝了芫荽,一個裝了辣油,統統倒進去。
轉眼一鍋熱氣騰騰的肥羊鍋子就得了,翠綠的芫荽、紅豔豔的辣油,被熱氣催得在點點羊油間亂竄,在這寒酸的考場直將羊肉鍋襯得絕世美女一般!
附近幾名考生聞到這濃香,特麼的人都傻了!
誰?!究竟是誰,竟在考場吃羊肉!
人乾事?!
齊振業舀了一勺羊湯嘗鹹淡,大約覺得滋味兒不足,遺憾地搖了搖頭,又摸出一點雪花細鹽撒上去,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然後變戲法兒似的掏出早起被公人掰得稀碎的饃!
羊肉泡饃,得了!
齊振業美滋滋吃了一大口,滿足得不得了,旋即又開始得寸進尺地嘟囔起來,“到底不如餓達養的羊……嘶溜……”
唉,那公人掰饃的手藝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