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一年, 秦放鶴高了白了也長肉了,關中兄第一時間並沒認出他來,愣了下才長長地“啊”了一聲, “你啊!”
不是,這娃也來考?
他幾歲?!老家這邊都玩兒這麼大的麼!
秦放鶴對他頷首示意, 同時也注意到斜對面的另一人神色微妙。
哦,熟人不止一個。
秦放鶴也記得對方,正是去歲年前縣城宴會上因作詩同在褒獎之列之人,好像姓高?十四還是十五來著。
不構成乾擾,沒怎麼用心記。
大約對方沒想到秦放鶴這麼早就下場, 偏又剛輸過一次……面對幾乎沒有取勝把握的對手, 能有好心情才怪。
眼前一幕如此熟悉,像極了當初考公面試前的等候室……
都互看不順, 恨不得挑點什麼錯給你舉報了,卻又要維持表面和平, 氣氛十分之扭曲。
在這一刻,時間門和空間門詭異的重疊了, 竟然讓秦放鶴感到了久違的舒適。
他還挺喜歡對手那種看不慣,卻又乾不掉自己的樣子。
臨時拚湊的結保對子毫無情義可言, 眾人都不廢話, 飛快互簽後便更飛快地離去。
倒是那位關中兄,似乎還沒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實際上, 在看到秦放鶴的生辰年月後, 他看上去更震驚了。
本以為隻是顯嫩,沒想到是真嫩啊!
熾熱的視線宛如實質,饒是秦放鶴想忽略都不成,隻好轉過身去問道:“敢問齊兄有何貴乾?”
他背上都快被盯出窟窿了。
齊振業本來覺得自己有好些話想說, 可真到了這會兒,又覺得都沒有必要,最終千言萬語都彙成一句,“你厲害得很!”
秦放鶴直接就給逗樂了,神情緩和,“誇得早了些,八字還沒一撇呢。”
齊振業搖頭,一本正經道:“餓在你這麼大的時候可不敢,要不是餓達……”
兩人順路,秦放鶴頗喜歡他的脾性,也樂得交個朋友,“聽你的口音,似乎回來章縣不久?”
這話給齊振業提了個醒,他馬上換成官話,隻到底不習慣,說不兩句就舌頭打結,變成混雜著章縣方言、關中方言和官話的大雜燴。
“我祖籍章縣,後來爹娘去關中討生活,餓在那裡長大……前些年餓達攆餓回來考試,哎呀,不適應,不適應得很……”
他苦惱地搖著頭,看上去非常煩躁又無奈,簡直像一隻被強逼著乾活的大狗一樣。
秦放鶴忍著笑意問:“考了幾回了?”
剛才大家相互看過了契約文書,他這才發現齊振業是商戶,難怪其他人都遠遠避開,頗有些避之不及。
細細想來,卻也不算意外:
去歲見過的齊家馬車雖外觀不甚華麗,但木料和做工都是頂好的,齊振業的外袍雖隻是棉布,但近看就會發現是極精細的上等柔棉,又繡著花,行動間門偶爾露出來一點中衣邊角,卻是綢緞的。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誇耀之心,人亦有之,什麼人會反其道而行之,將好東西藏在裡面?
答案隻有一個:商戶!
大祿律法明文規定,商人不得著綾羅綢緞,也是重農抑商的意思。
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都有人陽奉陰違,極儘享樂。或是如齊振業這般,外觀低調,內裡卻都是好東西。
“今年是第五回!”齊振業用力伸出一個巴掌,抖了抖,又翻轉一圈,仿佛經受了無數磨難和愁苦,“餓達說了,這回再考不中就不叫回去,啥時候考中了再回。”
秦放鶴看向他的眼神中就帶了點憐憫,“……那就好好考。”
這是個被老子忽悠了的。
“考不中不許回去”,問題是,考中了馬上就要入縣學,想回都回不去!
“那是想就能成的麼!?”看得出來,齊振業是真愁,用力搓了把臉,“放羊也沒啥不好麼,哎呀,非來考試……”
他之所以願意說這麼多,是因為秦放鶴在看了自己的戶籍後並未如其他人一般抵觸,難免有些親近之意。
“哈哈哈哈!”秦放鶴終於沒忍住,當街笑出聲。
轉眼到了正月十,秦放鶴再次檢查了裝備,確認無誤後就準備出發了。
縣試並非一次性結束,前後共五場,每場之間門間門隔一到天不等,用來判卷、排名。
這樣的安排無疑讓異地趕考的考生非常不便,往返來不及,隻能住在城裡,連吃帶住,家境普通的更要精打細算,平添壓力。
之前去報名時秦放鶴就問過了,各處客棧都跟著漲價,貴的舍不得,便宜的又太差,臟亂不說,隔音也不行。
還是孫先生熱情邀請他繼續住在自己家,“外道了不是?何必外頭花冤枉錢!且才過了年,又雜亂,萬一撞上什麼不不四的人,那才不劃算。就住咱們自己家裡,舒舒服服的好休息,相公切莫推辭,需得養精蓄銳才好,若果然得中,喜報說不得也要往家裡送一份,且叫小人也跟著沾沾喜氣罷!”
眼下不是矯情的時候,秦放鶴乾脆利落領受好意,隻堅持每日給花銷,孫先生拿了。
這次去,秦山也跟著,為的是萬一有個什麼也好照應。
其餘村民看上去比秦放鶴本人還緊張,又有送被的,又有送棉襖的,生怕他在外頭凍死了。
聽說要自帶乾糧,秀蘭嬸子連夜烙了好多厚發面餅,又結結實實熬了一大罐雞蛋肉醬,另有一兜子今年新下來的小米。
“鶴哥兒,拿著這個,回頭餓了熱一熱,掰開抹上醬就能吃,又管飽又省事,早晚記得熬些小米粥,養胃。”
這些日子秦山懂了不少,聞言便道:“娘啊,都說了鶴哥兒自己弄,你看你這,人家進考場要盤查哩,恁這大餅這麼厚,頭一個就有夾帶的嫌疑,先得挨著掰碎了……”
秀蘭嬸子一聽,也慌了,“哎呀,我,我是真不知道,你看這事兒弄的。”
秦放鶴笑道:“嬸子莫要自責,我自然明白你們一番心意,這餅子雖帶不得,小米卻好,我就收了。”
熟食確實方便,但也容易被重點檢查,像大餅之類的,必然在門口就被差役挨個掰碎,很影響心態,還不如不帶。
考試是極費腦力的活兒,人就很容易餓,光喝粥不管飽,天冷還容易出恭,秦放鶴拿了一小袋細面,檢查時當場過篩即可,另有一些醃製的鹹鴨蛋、雞蛋,準備什麼時候餓了就和面煮揪面片吃,又快又管飽。
左右每日不過一回,熬一熬也就過來了。
另有常用的風寒藥也帶了。
不敢帶藥丸,乃是專門請人磨得藥粉,覺得不大好就提前吃一包,以備不測。
二月初二清晨,醜時剛過,考棚方向便傳來炮響,秦放鶴立刻睜開眼睛,下炕洗漱。
一出屋,卻見秦山和孫先生一家比他起的還早,見他出來,齊刷刷向日葵甩頭般往這邊看來,俱都大睜著兩隻眼睛,眼底滿是血絲,顯然一夜未眠。
秦放鶴不禁笑出聲,“倒是我鬨得大夥兒不得安睡。”
“哎哎哎可彆這麼說,高興得咧!家裡可算有人趕考了。”孫先生夫婦都是搖頭,身邊牽著的孩童睡眼惺忪,尚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孫先生的渾家早已做了早點,親自端上來,卻是一隻做成鯉躍龍門紋樣的肉饅頭,鯉魚額頭還點了紅點,“小相公快吃了,自此之後,鴻運當頭。”
其實秦放鶴從來不相信什麼運氣,前世他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一點點親手拚來的。
但他也從不會拒絕這樣可愛的善意。
“那就,借您吉言。”
一時飯畢,最後一次檢查文書和各色器具,都裝在一個大筐裡,秦山背了,送秦放鶴去考場。
孫先生一家四口送他們出門,見道路儘頭有衙役巡街,路邊也早早燃起照明火把,這才略略放下心來。
“相公慢行,等你來家吃飯啊!”
秦放鶴笑了,也不回頭,隻舉起手來揮了揮,“好!”
孫先生家距離考棚有些遠,需得提前出發,這會兒距離寅卯相交的二炮還有些時候,但路邊的鋪面也已陸續亮了燈。
確實很冷。
似乎下了點細碎雪粒,但溫度不夠低,尚未落地就化成牛毛細雨,沾在身上,濕漉漉的,風一吹,越發陰寒入骨。
秦放鶴將皮襖裹緊了些,果然暖和。
距離考棚越近,路上的人就越多,其中不乏如秦放鶴這般的考生。
有滿面肅然,仿佛下一刻就要去就義的;有臨陣抱佛腳,路上還抓著書本胡亂背誦的;還有那走到半路,手裡抓著考試文書卻跳腳大喊“哎呀文書不見了,文書不見了,吾命休矣……”。
秦山的心臟開始狂跳,突,突突,仿佛下一刻就要從嘴巴裡飛出來一樣。
他忍不住看向秦放鶴,卻發現對方平靜一如往昔。
“鶴哥兒,你不怕麼?”
“不怕。”秦放鶴抄著手,慢慢踱步,語氣靜如死水。
上輩子他考過的試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場,早就麻了。
考場……是他的快樂老家。
“砰!”
“砰砰!”
二炮響了,意在催促考生立即出發,不少人都被嚇一跳,越發緊張起來。
又轉過一個街角後,就有衙門拉起的紅繩,順著紅繩一路前行,便到了考棚前。
整條大街步一火盆,五步一火把,恍如白晝。
送考生的家屬在距離考棚大門丈遠的地方就不能上前了,秦放鶴從秦山手中接過背簍,拿著文書與第一道關卡的衙役核驗過了,去旁邊換專門盛放物品的考籃。
拿了考籃,再去大門口排隊,接受全身檢查,這一步極儘嚴苛。
秦放鶴親眼看到有幾個考生因為衣服封了裡子,或是棉花塞得太厚,公人一按之下按不透,被當場撕開,棉胎掏得滿地都是。
“得了,進去吧!”公人沒搜出什麼來,擺擺手叫下一個。
那考生足有四十多歲,滿臉羞紅,捂著衣裳哆哆嗦嗦嚷道,“斯文掃地,斯文掃地!吾輩讀書人,豈能被如此羞辱!我要見大人,我要見周大人!”
那公人卻不理他,一邊檢查下一個,一邊斜著眼睛嗤笑道:“見大人?大人昨兒就進去了!我看你年紀也不小了,也不是頭一回考,怎麼個規矩不清楚麼?卻在這裡哭喪……”
那考生被說得啞口無言,周圍人有看熱鬨的,也有唏噓的,卻無一人替他說話,隻得原地憤憤罵了幾回,終究舍不得臨場放棄,滿腔羞辱地提著籃子進去了。
公人兀自在後頭對等待檢查的考生們喊:“都瞧見了麼,彆打量誰是吃素的,若有那夾帶、偷藏的,趁早歇了這心思!再有衣裳不合規矩的,也都趁早換了,大家都省事!”
秦放鶴眼見隊伍中一陣騷動,緊接著就有公人大步上前,指著人群中一個眼珠亂轉的考生喝道:“鬆開手!”
那考生如遭雷擊,大冷天的,額頭上眼見著便滾下汗來。他的嘴巴開合兩下,頭腦一熱,竟轉身欲走,“我,我家中有事,不考了,不考了……”
見此情形,那公人豈有猜不到的,哪裡容得他逃脫!立刻箭步上前,鐵鉗般的大手隻向他腕上一捏,那考生便哎呦痛呼出聲,半邊身子都軟了,當即跌坐在地。
說時遲那時快,那公人抓住他方才捂著的衣襟處,一拉一扯,“嗤啦”一聲,棉襖就裂了縫,露出裡面寫滿蠅頭小字的紙片來!
“好大膽賊子,來啊,把他拿了!立刻稟告大人!文書也下了,互保的是哪幾個?”
饒是秦放鶴也不禁心跳加速,如眾人一般努力伸長了脖子去看,生怕自己就是那倒黴催的五人之一。
所幸,不認識!
“差爺饒命,學生一時糊塗,繞過我這回吧!再也不敢了……”
眼見事跡敗露,那考生登時軟爛如泥,當場哀告起來。
官差們卻哪裡理會,果然順著名單揪出四人,又親自去裡間門找周知縣回話。
今日考試,參與廩保的在籍廩生們也需在場,此時都在院內後場,需得稟告了周縣令才好一並懲處。
不待有回信,互保的其餘四人已然殺紅眼,顧不得體面,丟下考籃便朝夾帶舞弊那人撲去。
“你這殺才,我做了什麼孽要你這般害我!”
“狗日的,沒想到你是這樣的人,我真是瞎了眼與你互保……”
“我,我考了十一年啊,十一年!清白一世,不曾想竟栽在你手裡……我,我殺了你!”
不怪他們惱火狂怒,皆因互保乃是連坐,如今一人舞弊被捉,其他人最起碼也要停考年,且記錄在案,日後即便僥幸高中,也會因識人不清而仕途無望。
可以說,一輩子就毀在今天了。
眼見門口亂哄哄鬨成一團,本就緊張的考生們越加畏懼起來,也不知有多少人會被影響心態。
不過這都不是秦放鶴該關心的。
他的任務,唯一的任務就是穩定發揮。
另外,考完之後真要好好謝謝孫先生。
因這個插曲,查驗更為嚴苛,進場速度更慢。
好在秦放鶴準備充分,一應衣裳都要麼是單的,要麼沒有裡子,大大節省了核查時間門。
負責檢查的差役將面粉和小米都過了篩,見還有鹹蛋,竟又變戲法似的從腳邊拖過來一壇藍色顏料水,將蛋挨個兒往裡涮了一回。
顏料水順著蛋殼下滑,其中一隻大約是趕路時磕了個小坑,凹陷縫隙處便明顯顏料堆積,引得那差役擎著火把湊上去看了又看,反複確認確實沒被打開過,也塞不進去東西之後,這才放行了。
秦放鶴進去時,就見面沉如水的周縣令身著七品青色官袍,帶著朝廷派下來的監考官,縣學的教師等人站著,身後排著的是參與擔保的廩生們。
秦放鶴一眼就看到了孔姿清。
對方也看到了他,嘴角一彎,險些笑出來。
無他,個頭還是太顯眼了些,在一乾成年人中活像掉坑裡了。
時辰已到,大門關閉,再有考生未到也不許進場了。
周縣令環視四周,開始點名,點到名的考生上前交納考試文書,並與廩保互認之後,領取密封考卷。
因出了舞弊的事,雖在考前查出,但足以說明仍有考生心存僥幸、品行不端,周縣令很難不氣,整副五官都往下墜,竟有十二分威嚴。
個彆考生本就膽怯,方才門口又鬨了那一出,驚魂甫定時眼見父母官如此威嚴,不禁兩股戰戰越發瑟縮。
殊不知這副樣子落到眾監考人員眼中,都是大搖其頭。
如此畏縮,實在上不得台面!
隻輪到秦放鶴時,見他舒展大方一如往昔,周縣令的眼神也不自覺柔和起來。
去歲宴會作詩一事,其實他已經忘得差不多了,結果就在不久前,坊間門又流傳開什麼“昔日孤兒受庇護,今朝殺豬贈鄉鄰”的故事,周縣令邊笑下頭的人編個順口溜都不押韻,邊派人去打聽清楚,得知竟是當日那個讀書作詩頗有天分的孩子後,不禁又驚又喜。
世上會讀書的人不少,知恩圖報的人也多,但既會讀書又知恩圖報的小孩兒,就很稀罕。
連著兩件事,就叫周縣令徹底對秦放鶴上了心,後來看到本屆考生名錄後,果然這個名字赫然在列,不禁也多了幾分期許。
為表公正,周縣令不便開口,隻像對其他人那般向秦放鶴點點頭,“去吧!”
秦放鶴認認真真行了禮,抽空跟孔姿清換了個眼神,便按著考號找自己的號舍去了。
待人員悉數入座,周縣令又勉勵一回,親自去掛了鎖頭,貼了封條。
做完這一切後,他才拿起紅綢子纏著的鼓槌,往牆邊的牛皮大鼓上重重一擊:
“咚!”
縣試頭場,正式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