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肉食豬沒經過太多品種改良, 生長速度慢,體型也不大,村長帶人買的這兩頭生豬一共也才兩百三十斤, 便已是鄉下難得的肥碩。
割肉時一斤要十三文上下,生豬便宜, 隻要八文一斤,但下水大, 血肉皮毛骨頭都是自己的, 屠戶幫著收拾,也算實惠。
白雲村實在是個很小的村落,現存僅十八戶, 合計九十一人,兩頭豬花了一兩八錢零四十文, 算上下水, 能出大約一百六十斤肉, 平均一人分一斤多, 足夠吃了。
在農村, 過年殺豬是大事,殺豬當日闔村人都來看,甚至還有外村聞訊趕來的, 百八十號人愣是將村口堵了個水泄不通, 個頭矮的,直接就爬了牆、上了樹。
那屠戶也鮮有這般人前露臉的機會,一早磨利了刀, 收拾了頭臉,對著肥豬殺氣騰騰之餘還不忘奉承村長,“還得是恁村的後生能耐, 俺宰了這麼些年豬,都沒這樣闊氣的!”
老村長不免得意起來,一張老臉都漲紅了,深深的皺紋舒展開來,一咧嘴,露出牙齦上幾個豁口,中氣十足道:“旁的我不敢說,就咱家鶴哥兒,那是一等一的好孩子!不忘本!這不,才掙了點兒,就巴巴兒都掏出來給這些個老的少的。”
他也是個人精,知道鬨得這一出必然傳遍十裡八鄉,擔心有人覬覦小孩兒家產,便故意在這日張揚,說秦放鶴的錢都花光了。
眾人聽了,也不起疑。才十歲的娃娃嘛,能有多大本事?這可是足足兩口豬,還能有剩?
又有人酸溜溜暗罵秦放鶴傻,不曉得悶聲發大財,卻把銀錢便宜了外人。
聽說將近二兩銀子哩!夠一家人吃好久啦!
下過基層的秦放鶴很清楚,其實絕大多數老百姓的需求非常簡單,就是吃飽穿暖,有屋子住,誰能給他們帶來切實的好處,就服誰,就擁戴誰。
他為村民們買豬,頭一個,自然是真心感激,想叫大家夥兒吃頓好的。
可若說一點兒彆的打算沒有,也不儘然。
在這個時代,讀書人的名聲就是第二條命,“仁義”“純孝”“知恩圖報”,都是最要緊的。
自此之後,他的名聲更無一點瑕疵。
屠戶經驗豐富,帶人將肥豬四肢綁在村口巨大的石磨盤上,往掌心吐了口唾沫,“嘿”一聲,雪亮刀刃便已沒入脖頸,順著刺破心臟。
肥豬發出一聲尖利的哀嚎,瘋狂掙紮了幾下便不動了。
周圍頓時響起海浪般的驚呼聲,有膽子小的,已然捂住眼睛不敢看了。
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刀刃離開豬身子的瞬間,熱氣騰騰的血漿噴湧而出,隨著它漸漸微弱的呼吸起伏著,準確落入提前預備好的大木桶裡。
豬血可是好東西,略撒點鹽巴凝固了,炒著吃煮著吃都噴香!
屠戶對自己這一刀也頗滿意,扭頭衝大家夥兒抱了抱拳,高聲賀道:“紅紅火火過年好哇!”
“過年好啊!”
天有些陰,風也很涼,但這一聲就像訊號,所有人都被熱烈的喜氣包圍了,不管認識的,不認識的,都相互問起好來。
“肉!”有幼童嘴饞,咬著手指對著生肉便喊起來,口水滴答。
眾人便都發出善意的哄笑。
“可不是?肉!”
“你十一叔花銀子買的肉,指定香!”
“多吃,吃了你十一叔給的肉,來日也像他那麼有出息才好!”
秦放鶴和老村長相互謙讓著,上去澆了第一瓢開水,宛如剪彩儀式,然後退到一邊,交給健壯的後生們脫毛。
屠戶在旁邊立著,順便指點一二,待豬毛褪乾淨,複又操刀上前,三下五除二便將兩頭豬分割開來。
秦放鶴站在一邊含笑看著,果然是庖丁解牛,刀尖入肉無限絲滑,不見半點滯澀。
他見縫插針對秦山和秦鬆道:“瞧見了麼,這屠戶當初也未必有什麼殺豬的天分,但天長日久的也便練出來,讀書也是一般無二。”
無他,唯手熟爾。
隻要讀不死,就往死裡讀,縱然來日考不中進士、舉人,還考不中秀才嘛?
退一萬步說,就算連秀才都考不上,總歸知書達理,不拖後腿,也能教導子孫。
兄弟倆聽了,若有所思。
秦放鶴挨個兒拍拍他們的肩膀,頗有幾分老師的風範,結果一扭頭,就見人群之外杵著幾個意想不到的人,嗯?
桂生老早就瞧見他,見他看過來,咧著嘴露著牙拚命招手,“小秦相公!”
秦放鶴快步走過去,又驚又喜,對來人道:“大冷天的,你不在府裡預備過年,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除桂生之外,還有另一個不認識的健壯漢子,天寒地凍也沒穿多厚,隔著衣裳都能瞧見偉岸的肌肉,看向四周的眼神十分銳利,顯然充當全職保鏢的角色。
“人多事雜,我不耐煩待著。”孔姿清瞧了秦放鶴幾眼,“數月不見,倒是高了不少。”
“那是!”秦放鶴對自己的營養進補效果得意非常,聞言越發努力挺胸抬頭,然後就發現……對方也長個兒了。
年齡的差距還真不是一時半刻追得上的,他面無表情嗬嗬兩聲,瞬間後退拉開距離。
孔姿清眼底沁出幾分笑意,也不戳穿他的小心思,往人聲鼎沸的殺豬現場瞄了眼,顯然有些好奇,“你們在做什麼?”
秦放鶴笑道:“殺豬呢,可惜你們來晚了,沒熱鬨可看。”
他看了眼孔姿清滾銀邊的鬆鶴延年刺繡錦袍,還束著玉帶,外頭罩著皮毛鬥篷,整個人跟四周格格不入,又笑,“算了,你穿著這個,我也不敢叫你上前,走走走,這裡怪冷的,人也雜亂,沒得磕著碰著,去我家裡再說。”
孔姿清卻正色道:“該先拜訪貴村長輩。”
怪知禮的,秦放鶴想了下,扭頭見老村長正喜滋滋蹲在角落裡傻樂嗬,“也罷,你且等等,我去找村長。”
不多時,村長急匆匆過來,“貴客貴客”說個不停,對著孔姿清又敬又拜,倒把孔姿清弄得不自在起來。
秦放鶴忍笑,適時打圓場,“您照應著,我先帶他家去吃碗熱茶暖和暖和。”
老村長拚命點頭,並不敢如秦放鶴那樣隨意對待,“對對對,趕緊去趕緊去,這裡不是孔老爺待的地方,等會兒我叫老七老八給你們送過飯去,彆出來了。”
孔老爺:“……”
秦放鶴:“……噗。”
怕進一步引起騷動,秦放鶴帶著他們主仆三人繞小道家去,邊走邊說:“天這麼冷,又陰惻惻的,保不齊就要下雪,你也不多帶幾個人……”
孔姿清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進屋後忍了又忍,到底沒忍住,伸手摸了摸暖呼呼硬邦邦的炕頭。
他家都是地龍,牆和柱子熱,卻不像這樣在屁股底下。
怪有趣的。
這裡確實很窮,屋裡空落落的,一色擺設全無,桌上甚至連個花瓶都沒有。但秦放鶴顯然是個很體面的板正人,各處打掃得乾乾淨淨,桌椅板凳也都擦得鋥亮,看著就舒坦。
灶台和爐子都封著,秦放鶴彎腰撥弄兩下,火苗便又跳了起來,爐盤上的水壺開始唱歌,乳白的水蒸氣呼哧呼哧噴了出來,頂得壺蓋噠噠作響。
外頭實在冷得厲害,他伸手烤了烤火,這才覺得僵硬冰冷的指頭重新柔軟靈活起來。
他往茶壺裡切了幾片老薑,又慷慨地放了幾顆紅棗、一勺紅糖,用開水衝開,分出來紅彤彤幾碗,熱辣辣的甜香便竄了出來。
“事先說好,我家裡可沒什麼好東西,將就些吧。”
孔姿清看著粗瓷大茶碗裡熱乎乎的紅棗薑茶,不禁莞爾,也不矯情,端起來慢慢啜了兩口。
唔,有點辣。
桂生從馬背上取下一個牛皮紙包裹,送進來就又去外頭整理馬具,順便逗弄下圈裡的雞鴨們,惹得咯咯嘎嘎叫成一團。
孔姿清將包裹遞給秦放鶴,“匆忙叨擾……”
秦放鶴半點不推辭,美滋滋接過,“來就來吧,還帶什麼東西……”
打開一瞧,卻是四色十二花神套印的信箋,栩栩如生十分精美,湊近了聞時,似乎還有淡淡梅香。
極好極好。
屋子格局很簡單,進門是灶台,左右兩邊都通著炕,右手邊做起居待客之用,左側做書房,日常教學也在此間。
秦放鶴拿著信箋進了書房,珍而重之收起來,後頭跟著個看什麼都新奇的孔姿清。
房間很小,加起來也不如他的臥房大,但規劃得極好,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牆邊立著原木色的書架,雕花螺鈿皆無,隻刷了層清漆,反倒素淨清雅。書架上壘著滿滿的書,除常見的四書五經之外,還有好些手抄本,都是秦放鶴跟孫先生混熟之後去白家書肆抄的,扣除基本筆墨紙硯消耗,堪稱零成本。
孔姿清簡單瀏覽了封面,發現秦放鶴看書很雜,聖人言有,諸子百家有,曆年選本有,亂七八糟的話本遊記和奇聞異誌也有,主打一個百無禁忌。
亂而有序,倒像極了他這個人。
見正中大書桌旁另有一張小案並兩條板凳,也有書本紙筆,看樣子常有人來,孔姿清何等聰慧,略一思索便猜到了,“你收徒了?”
秦放鶴沒漏掉他話中揶揄,也不扭捏,大大方方道:“快彆擠兌我,我什麼身份,哪裡是能收徒的?這村子什麼樣兒你也算瞧見了,自從我爹去了,再沒個通文墨的人,我雖不成事,好歹能帶著他們讀幾頁書、識幾個字,來日不做睜眼瞎,也不怕給人蒙騙了。”
他說話的時候,孔姿清隨手拿起一張描紅,掃了眼便眉頭緊蹙,活像看到什麼醜東西。
秦放鶴哈哈大笑。
孔姿清努力克製著嫌棄,將描紅放回,難得鄭重道:“你教導旁人固然不錯,但需以自身為上,萬不可本末倒置。”
秦放鶴領情,點點頭,“你放心,我自然是把自己排在頭裡。”
說話間,秦山聞訊趕來,先在院子裡跟桂生說了幾句,又進來向孔姿清行禮問好,這才將秦放鶴拉到一旁,“村長說殺豬飯終究不體面,已吩咐人單獨割了兩條好肉出來,你手藝好,看著幫孔相公弄些精致的不?”
這可是秀才公,見官不跪的,又是那般門第,需得敬重著些。
殺豬飯殺豬飯,主打一個熱鬨,其實就是大鍋燉,什麼粉皮子、漬酸菜統統丟進去,豬頭豬尾巴不分家,大火滾開了燒得稀爛,燉得肉皮酥、骨頭脫,確實不怎麼好看。
但隻要料給夠,火候給足,並不難吃。
秦放鶴扭頭看看正在桌邊規規矩矩端坐著,摟著粗瓷大茶碗的小少爺,覺得有點不能聯想他埋頭吃豬肉燉粉的畫面。
唔,有些喜感。
“也好,不過也幫我們帶一碗過來,我還饞呢!對了,額外給我要兩根排骨。”秦放鶴笑道。
他自吃他的,額外再做幾個菜就是了。
那邊桂生已經在狂咽口水。
秦山應了,臨走前瞅了桂生和另外一個漢子一眼,熱情相邀,“你們大老遠來也辛苦了,走,上我家去歇歇腳!”
桂生:“……哎。”
是他糊塗了,平日也就罷了,主子在,怎能一並用飯?
嗚嗚。
快過年了,不曉得小秦相公會做什麼好吃的……
同來的漢子看向孔姿清,有些猶豫。
孔姿清點點頭,“去吧。”
那漢子衝他行了一禮,這才去了。
看著秦山帶人離去,秦放鶴感慨萬千,心道你要是讀書時也有這個勁頭該多好!
一旁的孔姿清看看秦山,再看看秦放鶴的表情,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想來那就是笨徒弟之一了。
倒也有幾分伶俐,隻不用在正道上,日後難評。
秦放鶴去廂房一陣翻找,湊出來一盤橙紅色的柿餅,另有一碗糖瓜,還有一匣子冬瓜糖,端進來放到炕桌上,“知道你不稀罕,多少是個待客的意思。”
甜食貴重,鄉間少有,柿餅是秀蘭嬸子自家曬的,掛了好一層雪白糖霜,很俊。餘下兩樣是因為他用腦太多,又在長身體,需要定時補充熱量和糖分,所以常備。
孔姿清嗯了聲,猶豫了下,捏了個軟乎乎的柿餅咬了口。
唔,醜巴巴的,但意外的甜。
兩人做了幾個月筆友,關係已然突飛猛進,坐在一處有一搭沒一搭聊天也不尷尬。
“我以為你家家大業大,必然有許多年紀相仿的親朋,正忙得不可開交,怎麼偏到這裡來了?”秦放鶴好奇道。
他是怕這位小少爺離家出走了。
孔姿清似乎微微蹙了下眉頭,很快又鬆開,波瀾不驚道:“並沒有什麼親朋……”
早年他曾隨父母在外生活,後來孔父留京任職,便在京城生活了幾年,倒也略認識了幾個同齡人。但終究不是一處長大的,彼此並不算親厚。後來祖父告老還鄉,出於種種原因,他也跟著回來,尚未鞏固的友情也隨之淡去。
回到章縣的頭兩年,大家偶爾還能書信往來,可慢慢的,便也說無可說。
沒有爭吵,也沒有誰是誰非,隻是就這麼散了。
至於同族,孔家本家不在此地,僅存的幾個分支要麼顧忌他的身份,束手束腳,要麼彆有用心,虛與委蛇,孔姿清最不喜這個,索性一概不見。
眼見他這幾日鬱鬱寡歡,孔老爺子便道:“讀書一事,往近了說是為明理,往遠了說是為報效朝廷,可也不能死讀書,總要出去走走看看,體察民情……”
於是孔姿清想了一想,就帶了人,徑直往白雲村來了。
秦放鶴邊吃糖瓜邊聽,從對方明顯刪減過的三言兩語中拚湊出關鍵信息:
孔姿清也曾住在京城,按照大祿律令,五品以上官員子孫可入太學,孔老爺子官居四品,孔姿清為什麼不去太學?
不對,孔姿清之父在家中行二,自然孔老爺子不止他一個孫子……
況且四品官對平通百姓而言高不可攀,但在皇親國戚遍地走的京城,就又排不上號了……
想到這裡,秦放鶴飛快地看了眼正吧嗒吧嗒啃柿餅的小少爺,又默默給孔老爺子貼了個標簽:老狐狸。
或許是想要從政鬥中脫身,或許出於某種原因不得不退,又或許是處於平衡內部家族,總之老頭兒激流勇退,並把二房的嫡子帶在身邊親自教導,未嘗不是一種補償。
不過,這些暫時都跟他沒什麼關係。
後面秦山送了肉和排骨過來,又悄悄跟秦放鶴咬耳朵,“娘讓我問問,秀才公今兒住下不?你家鋪蓋夠不夠用?”
這都快晌午了,天黑得又早,需得提前預備著。
秦放鶴點頭,“替我謝嬸子費心,鋪蓋倒是夠,隻他高門大戶規矩多,說不得就家去了。若果然缺什麼我再找你們要。”
孔姿清來得突然,秦放鶴也不敢多耽擱,說了幾句話就去準備午飯,然後一抬頭,就見少爺也跟出來,瞅著灶台滿眼新奇,多少有點蠢蠢欲動。
秦放鶴:“……”
合著體驗生活來了?
那一身錦袍怕不是比自己全副身家都貴,秦放鶴便道:“想看倒也罷了,隻你把這身串門子的衣裳換了,若不小心迸上火星兒就全瞎了,怪可惜的。”
出遠門自然都帶替換衣裳,孔姿清也不用人伺候,自己去換了,出來秦放鶴一看,好麼,還是緞子的!還帶提花的!
罷了罷了,想來他也沒有彆的材質的衣裳。
秦放鶴跟哄孩子似的囑咐孔姿清遠離火源,自己則操著老媽子心,轉頭去廂房搜羅食材。
乾豆角用熱水焯一焯,加速泡發,做個排骨燉豆角,軟爛入味,最適合冬天下飯。
“能吃辣嗎?”
“吃的。”
哦,那就好辦了。
老豆腐有兩塊,原本打算做凍豆腐的,這會兒趁著還沒凍起來,用豬肉沫和乾黃豆醬做個盜版麻婆豆腐吧。
另有發的翠綠好蒜苗,再把五花肉片切得薄薄的,邊緣炒成焦黃色,整片兒卷曲起來……
秦放鶴抱著個草編籃子,邊劃拉食材邊在腦子裡過菜譜,美得很。
出來時看見牆根兒底下的鹹菜壇子,一挑眉,用乾淨筷子夾一把粗鹽粒子醃的香椿芽,切碎了炒雞蛋,好吃得很。
再配上秦山送過來的燉得稀爛噴香的酸菜豬肉燉粉皮,好豐盛一桌!
秦放鶴自問儘力了,也還是有點擔心不合少爺胃口,可沒想到孔姿清正經挺好打發,抑或良好的教養讓他做不出當面嫌棄的事,認認真真端著粗瓷大碗,一口一口把飯吃了個精光。
吃飽了,眼見秦放鶴麻溜兒開始收拾碗筷,孔姿清猶豫了下,也笨手笨腳跟著端碗,然後“啪”!
孔姿清:“……”
秦放鶴:“……”
我可謝謝您咧!
感謝您的主動幫忙,叫這本不富裕的孤家寡人雪上加霜!
好容易收拾完,兩人都去牆根兒地下曬日頭。
日光並不算多好,但孔姿清還是覺得有點發飄,意外的飽脹感和滿足感似已侵入腦髓,有些倦怠。
白雲村跟他曾經住過的所有地方都不一樣,安靜,愜意,荒涼中透著幾分煙火氣,冷清又熱情。
一切都好似被放慢了,沒有令人煩悶的虛與委蛇,也沒有避之不及的迎來送往。
好舒服,舒服得……像一場夢。
他微微眯著眼睛,看遠處房頂上一根根胖乎乎的煙囪裡咕嘟嘟冒著胡白色的煙氣,那煙氣隨風卷曲著,漸漸散開,散開了……
他的眼皮開始不受控製,一點點沉下去。
秦放鶴看看樹影,估摸著頂多再有倆時辰就該黑天了,扭頭問道:“什麼時候走?”
孔姿清驟然睜眼,面無表情看過來,也不出聲。
秦放鶴:“……”
他直接就給氣笑了,認命般站起身來,“晝短夜長,天冷路遠,說不得委屈您住一宿……沒彆的屋啊,隻好效仿先賢抵足而眠……”
孔姿清抿抿嘴兒,瞧著挺高興。
他還沒睡過大炕呢。
之前這家裡的被褥鋪蓋都不太行,破的破舊的舊,隱約還有某種小生物,十分可怖。賺錢之後,秦放鶴便陸續換了個遍,炕席和褥子也沒放過,扔的扔燒的燒,從頭到尾翻新,又撒了生石灰徹底消毒,這才舒服了。如今還有幾床新鋪蓋是沒用過的,正好伺候少爺。
想到這兒,他自己都樂了。
這叫什麼事兒嘛!
到底不大習慣炕上忽然多了個人,孔姿清也一時適應不過來,乾躺著挺屍,兩人半宿還睜著眼看房梁。
也不知過了多久,孔姿清忽然來了句,“我睡過比這個更差的。”
秦放鶴:“……謝謝您遷就啊。”
誇得挺好,下次彆誇了!
屋裡很黑,孔姿清似乎低低笑了聲,又好像沒有,隻自顧自說道:“京城距章縣數百裡之遙,有時天氣不佳,我們趕不到下個驛站……臨時住處像個窩棚。”
秦放鶴噗嗤笑了出來,胸腔振動,“您還知道窩棚呢?”
就聽那邊輕聲道:“從京城來這邊的路上,我曾見過饑民餓殍……”
很可怕。
在那之前,他從不知道世上還有人過著那樣的日子。
當時祖父就在他耳邊說:“看吧,睜大眼睛看著吧,京城繁華是朝廷,饑寒交迫,也是朝廷……”
那些歌舞升平的,是朝廷的子民;外面食不果腹的,亦是。
孔姿清努力去記,但有的時候,也不自覺會忘記。
他為此感到羞愧。
晚間落了點薄雪,晨起時地上白了一層,因怕再耽擱就回不去了,孔姿清到底沒有久留,用過早飯便啟程了。
昨晚睡前秦放鶴往鍋裡丟了小米和切成大塊的乾番瓜,一夜燜燒,早起就成了金燦燦的番瓜小米粥。
米粒炸開花,厚厚一層米脂濃香四溢,大塊番瓜也都熬爛了,甜絲絲水果似的,不用加糖便已足夠香甜。
孔姿清喝了一碗米粥,就著金黃流油的鹹鴨蛋吃了兩個白菜肉包。
有點撐,差點打嗝。
但他忍住了。
吃得挺美,孔姿清不禁來了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古人說的那些田園歸隱,便是如此吧。”
秦放鶴涼颼颼接道:“嗯,然後自己洗衣做飯刷碗,每隔幾個月還要清理茅房……”
孔姿清:“……”
少爺就不說話了。
秦放鶴親自送主仆三人到村口,看著孔姿清利落地翻身上馬,忽然就有點羨慕。
騎馬啊,多帥!
孔姿清抖抖韁繩,“多謝款待。”
除了茅房和打碎的碗,都挺好的。
秦放鶴笑著後退一步,留出跑馬的空地,“沒事。咱們縣學見。”
孔姿清也跟著笑起來,“縣學見。”
說罷,又往秦放鶴身後看了眼,意義不明,這才腳跟輕輕往馬腹上磕了磕,一抖韁繩,風似的跑遠了。
直到主仆三人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中,秦山才撓著頭上前,不大確定地對秦放鶴說:“鶴哥兒,孔相公方才是不是瞪我來著?”
自己也沒得罪他老人家吧?
秦放鶴拍拍笨徒弟的腦瓜,順口扯謊,“你看錯了。”
送走孔姿清,秦放鶴就正式開始了縣試準備。
頭一個就是保暖。
縣試頭場二月初二開始,取龍抬頭的好意頭,但那會兒正是乍暖還寒,晝夜溫差極大,天氣說變就變,甚至還有突然降雪的可能。
正如受害人孔姿清所言,那號舍就是用石板磚瓦簡簡單單搭起來的棚子,造型酷似現代賣貨的檔口,正面連個擋風的牆都沒有,感染風寒的風險極高。
考生們一待就是一整天,又不能隨便起來活動,天氣晴好的時候倒也罷了,但凡陰天刮風,一場考試下來,病倒的考生不計其數。
所以說,古代科舉才是真正的德智體全面發展,但凡體弱一些的,沒考完就先把小命兒送了。
號舍隻提供桌椅和一個碳盆小爐子,剩下的燃料、午飯,都需要自備,令許多不富裕的考生叫苦不迭。
但臨走前孔姿清告訴秦放鶴,“二月初常有薄雪陰風,若有皮襖最好不過……“
故去的秦父留下一件厚實的羊皮襖子,雖有些舊了,但十分暖和,也是他當年考試用的,如今正好給秦放鶴用。
再就是身上穿的,秦放鶴決定采用現代戶外運動的洋蔥式穿衣法,裡面穿今年新做的單衣,中間薄棉襖,外面套秦山爹給做的兔皮襖子,再加那件大羊皮襖就足夠了。
入場檢查非常嚴苛,為防夾帶,兩件皮襖都不能帶裡子,棉襖也得要手一捏就捏透了的……
如此這般折騰了大半個月,總算備齊了。
轉眼到了正月,彆人尚在新年氣氛中久久不能自拔時,準備參加今科縣試的學子便已經陸續前往縣衙禮房,預備領取“廩保互結親供單”。
“誰考?”那禮房的公人以為自己聽錯了。
秦放鶴袖著雙手,站得筆直,禮貌微笑,“學生白雲村秦放鶴。”
公人詫異地看了他許久,隱約覺得好像在哪兒聽過這個名字,不禁嘖嘖稱奇,到底是給了一份,又忍不住伸長了脖子看他填寫。
十一歲,乖乖,這是本縣有史以來最小的了吧?
能行嗎?
因這邊的動靜,引來許多人圍觀,那公人核對了戶籍文書,發現來人竟父母雙亡,不禁多了幾分憐惜,耐心指點一回,又問:“保人找好了麼?”
白雲村什麼的,近幾年可沒有考生呐。
秦放鶴點頭,“廩保和互保都已找好。”
廩保自然是孔姿清,五人互保他無能為力,得罪人而不自知的孔姿清更指望不上,便委托了孫先生幫忙搜羅。
如今孫先生對他那是但有所求,必全力以赴,原本去掉秦放鶴隻需要四人,他足足給找了五個!
“多找個保險嘛,到時候看看,萬一有哪個不合眼緣的,或是屬相生辰衝了的……”
秦放鶴心道,您想得還挺周全。
不過事實證明,還真就是經驗之談,到了約定日期,六個人隻到了五個!說是另一個臨陣脫逃,怕了,決定明年再考!
秦放鶴進門一瞧,嘿,還有個熟人!
關中兄,感情您去年沒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