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第一縷陽光大聲宣告著破曉的到來,明克蘭火車站迎來了它今日的第一位訪客。這列外殼被噴漆塗得花裡胡哨的火車來自於千裡之外,在短暫的停靠之後,丟下自己唯一的乘客揚長而去。
那是一個從頭到腳都透著古怪的男人。這人戴著一個拴著無數彩條的寬沿草帽,古銅色的肌膚在無袖馬甲和七分短褲的搭配下一覽無遺,更彆說他脖子上戴著一條足有一指粗細的鍍金鏈子,身上垮著半人高的尼龍布袋,腳上套著雙怎麼看怎麼粗製濫造的藍色拖鞋,與火車站古樸典雅的風格一做對比,渾身上下簡直是寫滿了“格格不入”四個大字,根本融不進背景風光。
被迫早起乾活的警衛員照例氣衝衝地迎了上去,然而在距離男人還有三步遠的地方猛地停住,原本被不耐煩充斥的臉上化為了一片空白,準備發出嗬斥的嘴茫然地閉了回去,隨後便機械地轉身,重新回到了候車室裡躺下,不一會兒就發出了規律的鼾聲。
男人並沒有在乎這段小插曲,踢踢踏踏地踩著拖鞋往出口走,在路過刻有“明克蘭市歡迎您”的站牌時突然腳下一頓。隻見他神情流露出了一絲錯愕,緊接著向後倒退了幾步,湊到牌前仔細端詳起了歡迎語下那一行誰也看不懂的小字:
“穆拉赫特與狗,不得入內。”
在看清上面的字跡後,男人曬得黝黑的臉頓時精彩了起來。手指上迸發出了一簇火花,他把後槽牙咬得吱吱作響,怎麼看都像是氣得不輕——就在這面陪伴明克蘭多年的站牌危在旦夕之時,那吞吐的火苗卻突然熄滅了。
男子收回手,表情定格在了“隱忍”。
像是怕自己後悔一般,他向後倒退幾步,轉身飛快地離開了月台。
此時天光大亮,這座聞名遐邇的城鎮已經蘇醒。
無視了過往人群,男子大搖大擺地坐上了環城公交,大搖大擺地逃票,大搖大擺地在商業街下車,大搖大擺地順手牽羊,完全沒拿自己當外人。他似乎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就這麼一路瞎溜達,直到街角殺出了一輛餐車來。
這是一輛非常普通的餐車,卻飄著極不普通的香氣。自打餐車出現後,街道上的行人就自覺排成了長隊,挨個從胖胖的車主手裡取走包好的早點。男人觀望了片刻,然後就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走上前擠開了原本排在第一的居民,在所有人的呆愣中將罪惡之手伸向了點餐率最高的面包。
就在這時,他的身後傳來了一聲歡快的問候:
“早安,接線員小姐!”
在被問候的對象回答前,男人瞬間以幾乎是對折的姿勢把自己疊進了車底,周圍排隊的人對如此挑戰人體極限的行為視而不見,依舊在排隊買著早餐。
“早安,小傑克。”清脆的女聲回道。
她似乎也是衝著餐車來的,在人群熱情的招呼聲中停在了距離車子僅僅兩步的地方,從男人的角度隻能看見一雙漂亮的天藍色皮鞋和纖細白皙的腳踝。
他屏住了呼吸——如果這個姿勢還能呼吸的話。
“早安,接線員小姐。還是老樣子?”餐車主人殷勤地問道。
對方應該是點了頭,很快外面就傳來了包東西的細碎聲響,隨後是液體倒入杯中的嘩啦聲,很快,那雙漂亮的皮鞋便調轉了方向,逐漸消失在了男人的視野之中。
男人沒有動。
在確認餐車又被人群圍了個水泄不通後,他才緩緩貼著牆根從夾縫裡溜回了大街上。在一陣令人牙酸的骨骼碰撞聲中,一張古怪的“肉餅”在重獲自由後瞬間膨脹成了一個完整的人,等到最後一塊骨頭也歸位,他抬起酸痛的脖子,正好瞄到女子轉過街角時最後一片裙擺。
男人的臉又變成了調色盤,然而無論表情多麼的不情願,身體還是很誠實地跟了上去。在同樣轉過街角後,他終於看清了目標的模樣——女孩穿了一條綠色的束腰連衣裙,襯得她那雙同色的眼睛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漂亮、乖巧、無害。
見過她的所有人都會率先在腦海中浮現這三個詞語,但這絲毫不妨礙男人在她扭頭的千鈞一發把自己塞進街角的樹叢裡。
二人就這麼一個走一個跟,最終停在了河畔公園的長椅旁。女孩坐到鐵製長椅上,取出買好的羊角包和咖啡,迎著徐徐吹來的晨風,一點一點地吃了起來。她吃得很小心,一隻手拿著包著面包的油紙,另一隻手托在下方,接住烤到酥軟的羊角包上偶爾會掉下的碎屑,生怕事物的殘渣會弄臟整潔的裙擺。
看著女孩與常人無異的動作,躲在附近大樹上的男人明顯放鬆了下來,不僅是緊縮的肩膀,連扒著樹皮的手都鬆了幾分,以至於化為薄片貼在樹乾後的軀體無可避免的下滑了一段——理所當然的,發出了不小的動靜。
“!!”
眼看著原本專心進食的女孩好奇地扭過頭,一滴冷汗從男人的額頭沁出,順著臉頰緩緩滑落,就在對方即將起身查看的那一刻,一隻碩大的鬆鼠被動靜驚擾,從茂密的樹冠上跳了下來,抖著蓬鬆的尾巴落在了長椅的不遠處。
女孩的注意力理所當然地被這隻“天降救兵”所吸引,將盛有面包屑的手掌伸出過去,開心地逗弄了起來。男人見狀大大鬆了口氣,操控身體無聲無息地落入了灌木叢中,確定女孩全身心都在鬆鼠身上後,就從隨身的尼龍袋中掏出了一張皺皺巴巴的信紙。也不見他動筆,勉強展開的信紙上就自動浮現了數行字跡:
“封印探查人:穆拉赫特”
“封印情況:正常。”
“探查總結:雖然有一定程度的行動自由,但***依舊遵循著規則行動,沒有掙脫封印的跡象,暫未發現永恒之火教徒召喚失敗一事與之有關。”
“備注:***在車站罵我的事你們到底管不管?!”
最後一行用力到幾乎要戳穿信紙,深深表達出了書寫人心中的無能狂怒。
發泄完憤怒後,男人隨手將信紙疊成了一隻紙鶴,大約是他動作太過粗魯,這隻紙鶴歪歪扭扭到了不忍直視的地步。男人對於自己的大作並無什麼特殊感想,隨便將它向上一拋,紙鶴無風自動,在升到半空時竟蛻變成了一隻活靈活現的白鴿,隻是這鴿子的翅膀怎麼看怎麼不太對稱。
男人眼皮抽搐了一下,移開了目光——沒事,反正怎麼都能飛。下一秒,他的頭便毫無征兆地垂落了下去,等到再抬起時,神情與先前已大有不同。完全像換了一個人般的男子並沒有四處亂看,反而條件泛著性地拉低了帽簷,就在他打算爬起來時,眼前卻突然出現了一雙漂亮的天藍色皮鞋。
仿佛意識到了什麼,男人僵住了。
理智在高喊著“不要”,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在發現自己正在抬頭後,他無可抑製地顫抖了起來。然後,他就與鞋子的主人對視了。
正確來說,是與被禁錮在甜美外殼內的“存在”對視了。
男人發出了無聲的慘叫——他的身體從眼框開始,像蠟一般開始融化,甚至包括了聲帶。
“竟然穿著一個主祭過來,穆拉赫特那家夥太浪費了。”在極度的恐懼與痛苦中,他依稀聽到對方在對自己說話,“真是飽漢不知餓漢饑。”
“啪嗒。”
一顆眼球掉在了被“液體”浸泡的地上。
然而男人並沒有死。透過僅剩的眼珠,他看到“自己”被人用白皙的手指撿起,喂給了抱在懷中的鬆鼠。鬆鼠聽話地吞下了明顯不在食譜中的“肉塊”,隨著食物進肚,它那懵懂的眼神逐漸被“驚恐”所充斥。
女孩見狀發出了一聲輕笑,撫摸著鬆鼠蓬鬆的毛發,手指輕巧地搔著它小巧的下巴,感受著懷中的小不點逐漸變成一尊肌肉緊繃的“石像”。
男人依舊還活著。透過鬆鼠的眼睛,他看到自己被抱著離開了湖畔公園,搭上了尚在早高峰末尾的公交,在人擠為患的車廂內獨享寬闊的後排座椅和窗外吹來的新鮮空氣,與前排充斥的擁擠與汗臭仿佛兩個世界。一直到他們下車,女孩都保持著精致與整潔,光鮮亮麗得仿佛將將邁出家門。
男人看著他們離開了車站,走向了一座外觀宏偉的建築,停在了等候在門口的青年面前。
奇怪的是,他認識他。
對策局的走狗——他一貫這麼稱呼這些背棄了原生信仰的家夥,畢竟瀆神者永遠要比無信者更令人作嘔。
然後,他就看到女孩用雙手托起了“自己”,遞到了青年面前。
“初次約會的紀念禮物,”他聽到她用甜蜜的語調說道,“一定要好好照看哦。”
男人以為自己發出了一聲慘叫,可實際上,“它”隻是乖順地抖了抖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