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第十二章(1 / 1)

於微渺處 幾一川 7464 字 6個月前

這是一台有些年頭的面包車。

車頂絨布灰撲撲壓著,密布著發黴的黑點。

遮陽板是壞的,塞了兩本薄薄的書做遮擋。一本是《家禽牲畜喂育指南》,一本是《中醫神經治療》。

她的目光又移向車速表。

指針還指著0,顯然表也壞了。

她無法確認內心的不安是否確切,隻能用指關節壓了壓眉心。

張頭和劉越正嘮嗑,說還是山上空氣新鮮。

男人聽著了,瞥著後視鏡用蹩腳的普通話問:“聽口音倆位不像是本地人,來旅遊的嗎?”

劉越笑嗬嗬的,“小顏,你說一句,讓師傅聽聽是不是本地人。”

這話和過年過節家長讓小孩表演一個似的。

顏籟無奈,但還是配合地用方言道:“你聽我口音像本地人嗎?”

“你是,你肯定是,我們金烏娃子都好看。”師傅連連點頭。

顏籟微微彎唇笑了一笑。

沒問出個所以然,師傅又自顧自道:“不是來旅遊的,那是來辦公事的?”

張敬和劉越都穿著標準的體製內夾克,精神矍鑠,說起話慢條斯理,看著就不大像是普通遊客。

隻當這司機好奇心重,張敬淡淡提醒:“師傅,我們做什麼的都沒你手上的方向盤重要,這山路十八彎,您把好了。”

男人點點頭:“那肯定那肯定。”

顏籟開了車窗,望向車外。

自從工作後,她便有些年沒有回來了,驀然發覺山上有了很大的變化。

除了主路,還修了好幾條輔路通往半山坡,而半山坡上還搭了不少施工臨時建築藍棚子。

“師傅,那是在建什麼?”顏籟指指外頭。

司機瞟了一眼,“建倉庫呢,說是要在我們金烏山弄個什麼物流集貨中心,方便以後水果蔬菜直產直銷。”

“挺好的啊,這工程什麼時候能竣工?”劉越插話。

“竣不了工了,停工停了倆月了,老板跑了。”司機平靜說。

這可是個新鮮事了。

劉越納罕問:“前景這麼好,這老板跑什麼?”

“說資金不夠,工錢都沒發,後來說要出去拉投資,這一出去就再也沒回來。”

說到這,他從旁邊手箱裡拿起水杯喝了一口。

顏籟看見了箱子裡的銅佛像,問他:“你信佛?”

男人瞥她一眼,搖頭:“不能說信,也不能說不信,咱們這種天天跑山路的,也就是圖個安心。”

他這話倒不假,很多人都一樣,無事不登三寶殿,儒釋道三家都信一點兒,求發財,求姻緣,求平安,總之求什麼信什麼。

想起後座的大米,顏籟問男人,“師傅,你這車平時主要就是送貨嗎?”

“貨也送,人也送,有得賺就乾。”

“一天生意好嗎?”

“還行,遊客多的時候就賺得多點,遊客少的時候就光送貨每天也能賺點。”

張敬問:“你這一天能賺多少?”

男人也不藏著掖著,坦誠道:“拋了油費,一天能賺個三四百吧,少的時候也有個兩三百。”

“那你這賺不少啊。”

司機師傅嘿嘿一笑:“賺點辛苦錢,還是你們這樣的好,看著都是大領導。”

說來說去,好像又繞回了這話題上。

劉越不設防,擺手道:“都一樣,都是賺錢養家,混口飯吃。”

——那看來真是大領導。

顏籟從司機挑起的眉頭上讀出了這句話。

車上了山路了,一圈一圈地拐彎,司機一邊和他們聊著,一邊打著方向盤。

顏籟坐在副駕駛,謹慎地抓住了車頂把手。

“你們是到哪下啊?”司機問。

顏籟回答:“到林家村。”

“你是林家村的啊?”司機有些驚訝。

顏籟點頭說是。

司機臉上掩不住羨豔,“你們林家村可了不起,那狀元一個接一個,這十裡八鄉,就林家村最體面。”

顏籟翹了翹嘴角。

林家村第一個“地方狀元”,是林鶴夢。

至於第二個,

就是她。

不過也不是什麼全國狀元、省狀元這麼大排面,隻是在市裡排得上名號。

這人話多,車倒開得確實穩當。顏籟提心吊膽一路,終於平平安安到了村口。

就是下車時起了點意外事件——司機非不收他們的錢,說就是順路送一趟,不帶他們,他自己也是要上來的。

最後還是他們執意要付錢,推推拉拉半響,司機也隻意思意思收了他們十五。

臨末時還交換了電話號碼,司機和他們說:“金烏山這塊我最熟了,你們要想玩,打電話給我,我帶你們去吃農家樂,要叫車,也隨時聯係。”

看著車開遠了,劉越感慨道:“這山裡人啊,就是淳樸。”

俗話說,事出反常必有妖。

顏籟還是覺得不對勁。

但人已經走了,她也隻能按下心裡的猜疑不表。

已經到村裡了,張敬問她:“小顏,你外公的墳在哪?”

“師父,我們還得走一段小路上去,得十多二十分鐘。”她指了指村口的一條小道。

“這麼遠?”張敬大步走起來,“時候不早了,那都走快點。”

劉越走到顏籟身邊,和顏悅色地問她:“小顏,你外公走的時候多大年紀了?”

顏籟回答:“六十三。”

她這話說完,劉越頓時沉默了。

都是上了年紀也奔六十的人了,猛的這麼一聽,怎麼能不心裡一驚?

顏籟也反應過來,解釋道:“我外公是尿毒症,乾不了重活,那時候醫療條件也一般,身體是拖垮的。”

“他是什麼時候生的病?”張敬問。

顏籟搖搖頭,“我知道的時候外公已經病了很多年了。”

劉越歎息,“唉,當年他身體可是很硬朗,上回見還好好的,下回就見不著了,人這輩子啊,唉!”

當年?

直到這時,顏籟終於隱隱感覺出了些什麼,看看沉默不語的師父,她將疑惑問出了口:“師父,劉主任,你們都認識我外公?”

張敬回頭道:“你外公就沒和你說過?”

顏籟快走兩步到了他身邊,壓著旺盛的好奇心,儘量平和道:“是說我外公的事嗎?他都不怎麼提以前。”

思量著,張敬緩緩說:“他當過兵,退伍後轉業進了考古隊……後來發生了一些意外,他就消失了。”

顏籟回憶著過去聽外公說過的話,“我知道外公退伍後進了考古隊,但是彆的什麼事,外公都不愛提。”

“那你父母的事,你知道嗎?”這回是劉越問的。

她點點頭,“外公說他們是因為火災死的。”

雖然知道了,但她那時還太小了,小到還不能理解“死亡”的含義,對父母的印象始終隻有朦朦朧朧的破碎畫面,連那場大災都沒了什麼印象。

沉默了一會兒,張敬溫聲開口問:“你想聽你外公以前的事嗎?”

他難得這樣溫言溫語地同人說話。

顏籟緊緊攥了攥手指:“我想。”

過往的故事隨著他的回憶慢慢展開。

“你外公轉業後,在考古隊乾了十幾年,那時候盜墓賊膽子大,發掘的坑地,到了晚上就會有賊來踩點。那年有人打了盜洞,從幾百米外的地方一直往裡鑽,有人發現了,你外公年輕氣壯,帶著我們一群小夥子就下洞去抓人......”

那時候也是年輕氣盛。

四五個小夥子,什麼也沒帶,拿著一個火把就往地底下鑽。

盜墓賊是天天在地底打窟窿的地撥鼠,領著一群人在裡面不停地兜圈子。

顏籟外公那時候是領隊,也是來了火,領著他們一群人在盜洞口點了秸稈起了火,想用煙把人逼出來。

誰也沒想到,他們點火的地方,隔著一堵薄薄的土牆就是還沒發掘的墓室,裝了一地坑的易燃物。

陪葬品都是木製的,絲質的,他們發覺的時候已經燒了大半了,顏萬山是第一個跳墓坑裡去搶救文物的,緊接著隊員們也下餃子似地一個一個往下跳。

火越燒越大,那盜墓賊趁機逃之夭夭,他們幾個卻被困在了火裡。

眼看一群人都要困死在洞裡了,顏萬山顧不上什麼忌諱,把墓主棺材板掀開,幾個人扛著棺材板從火堆裡衝了出去。

這一場火,燒毀了整個墓坑,燒傷了顏萬山,唯一的好消息是,盜墓賊迎面撞上來滅山火的警察,徑直就被逮著了。

原以為這件事最大的損失就是文物的破壞。

可是那年農曆七月中元節,顏家隔壁鄰居辦喪事,都去了殯儀館,家裡卻點了蠟燭起了火。

原是怕白事衝撞了小孩,顏萬山的女兒和女婿將顏籟送去了顏萬山身邊,托他照看。夫婦倆人都在家,那場火越燒越大,周邊四鄰都逃出來了,唯獨他們沒有逃出來。

法醫鑒定了事故現場,火災隻是意外,兩人都是窒息死亡。

所有人都勸老顏逝者已逝,讓他看開點,帶著外孫女好好過日子。可從那之後沒多久,顏萬山就辭去了考古隊的工作,再過了一段時間,他就徹底消失了。

劉越在張敬講述時補充了一句:“小顏,你父母的鑒定報告當年是我出的。”

像是一柄時隔二十年的長槍一槍捅在了她心口上,她低下頭,終於遲緩地看見了血,感受到了痛。

陡峭的山路上,荊棘蕁麻叢生,兩位半老的老人一馬當先,為她折斷荊棘。

這條崎嶇狹小的山路外公領著她走過數百次,每一次都叮囑她

——滿滿,不要回頭看,不要怕。

紅彤彤柿子都熟了,宛如一場漫野的山火,她茫然站在一條通往經久死亡的山坡上,久久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