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比她高出大半個腦袋。
倆人走在一塊時,他總得低頭看她。
顏籟有時真懷疑,林鶴夢那點兒弓背就是因為從前總俯身和她說話造成的。
會議室的領導都下到一樓去了,顏籟也跟著林鶴夢大步往樓下走,“鶴哥,你們接下來什麼安排?”
話音剛落,有人急匆匆往下跑,和顏籟擦肩而過,撞得她肩膀一斜。
她不甚在意地揉了揉肩膀,目光依然看著他。
他眉頭卻皺了起來,冷冷道:“撞了人不會道歉?”
音量不高不低,正好足以樓下的人聽到。
樓下的人停住腳步,仰頭往上看。
“沒事,隻擦了一下。”
她趕緊拉了拉他。
見她害怕起矛盾,林鶴夢將心底徒生的戾氣壓下,將她往身邊帶了帶,給旁側留出一大條路,接著才緩了語氣說:“我下午會去金烏山勘察環境痕跡。”
顏籟仰著頭,目光閃閃地看他,“那,你去金烏寺嗎?”
“第一現場已經取證結束了,應該不用去了。”
“哦,這樣……”
她頓時有些怏怏,“下午我和師父還有科長會去金烏寺勘察文物,看來和你不順路了。”
“滿滿,都這麼大了,還黏人嗎?”
他修長的手指在她額頭輕輕點了點。
言語戲謔,淺色的眸子裡卻泛著溫軟的笑意。
她已經二十五,不再是十五了。
走上職場,比她還小的新人都得管她叫“姐”了,可在林鶴夢身邊她似乎總還是那個十五六歲長不大的小姑娘。
在外人面前,她總要端幾分架子,拿出些成年人的可靠來。
可一面對林鶴夢,什麼成熟,什麼端莊,都到了爪哇國。
她是樂意在他面前做個孩子的。
也僅有在他面前,她還能找回幾分遺失的童真。
她微挑著下巴,不置可否地看著他。
他便又笑了。
“小丫頭片子。”他揪了揪她的鼻梁。
陽光從窗戶斜照下,落在他肩上。細小浮動的塵埃在他肩頭盤旋躍動,布下一層淡白的光。
顏籟皺著眉頭,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
他側頭看去,“嗯?沾什麼了嗎?”
“灰塵。”
她踮腳替他撣了撣,直到確認他肩臂整潔而挺拔,她放下手臂,溫淺笑道:“給你祛穢了,加油,林法醫。”
這一聲“法醫”,是對那些閒言碎語的衝洗。
世人大多膚淺,隻憑自己一雙眼睛猜忌好惡。
旁人怎麼看待,她不在乎。
他能從生活泥沼裡爬出來,仍然帥帥氣氣站到她面前,她就信他有誌者事竟成。
——
下午,她跟隨張頭還有陸文謙抵達了金烏寺。
金烏山的廟已有幾百年的曆史,建築保留著修舊如舊的古樸瘢痕。在一屆又一屆來往的師生群體中口口相傳,成為了個頗有些名氣的寫生打卡點。
顏籟雖不生於金烏山,但也是在金烏山長大的,見多了廟裡都是嘰嘰喳喳,吵吵嚷嚷的學生,從沒見過這廟裡這麼清淨的模樣。
自從金身像事件發生後,廟裡閉門謝客,內外清淨寂寥,頗有些佛門重地的莊嚴了。
他們文物局第一站就來這,是因為這種有上百年曆史的古廟,往往都傳承著一批珍貴文物——或是戰亂時期的瘡痍古董,或是和平盛世裡善男信女的捐贈香火。
寺廟住持前來接待了他們,又著了一個小和尚,帶他們一行人去廟裡收藏文物的庫房。
路上,好動的小和尚問顏籟:“女施主怎麼稱呼?”
“我姓顏,叫顏籟。”
小和尚笑著說:“我們以前的方丈說我們廟同顏姓施主有緣,他老人家還供過一盞長明燈,燈下也寫著顏。”
小和尚不知道,顏籟卻知道。
那盞燈供的是她外公,顏萬山。
外公常來寺廟,卻不信佛,每次來他都隻走側門,繞過正殿,直達後院。
小時候,顏籟問過外公,為什麼彆人都拜佛,他不拜。
外公說,有人的佛在身外,是境外法相,有人的佛在心內,是境生法相。
顏籟問他,那你的佛呢?
外公看向金烏山主峰,指著那兒和她說:“在那兒。”
顏籟懵懵懂懂,問外公:“是家裡嗎?”
外公一怔,隨即大笑起來,說:“是啊,我的佛,就是滿滿。”
回憶短促被打斷,小和尚指著一扇庫房門道:“就是這了。”
那絕不是電視劇裡糊弄的一塊木門栓把鎖那麼簡單。
顏籟都沒想到一座廟的地下庫房,有著堪比銀行金庫的防彈大門。
大門一開,門內的收藏櫃裡完全是現代化的設備。
顏籟倒吸了一口氣。
寺廟不比其他單位,除了文物保護單位可能會撥一定資金給予文物維護與修繕外,基本是靠寺廟自負盈虧,她從沒想過金烏山這座寂寂無名的小山旁竟然會有一座這樣非同一般的珍稀庫房。
庫房內有古董、古籍、各類佛陀金像,簡直是一個小型的博物館。
原本隻是帶部分文物回市局入庫,顏籟越看,越覺得這些寶物就這樣堆積在庫房裡蒙塵是在太過暴殄天物。
在張敬和方丈談話時,她提聲道:“師父,這些文物單單隻收在庫房裡不見天日也太浪費了,咱們能不能在市博辦一次主題展?”
她太大膽了,這提議讓陸文謙都驚詫地看向了她。
各個地方的文物保護有各個地方的規矩,館與館之間的文物借調展覽尚且要洽談不少日子,更遑論這種有特定性質的文物收藏單位。
若是主持心胸開廣,對她這話也就一笑了之,若是容易多想的,恐怕真要把他們市局當成搶東西來的了。
張敬聽了她的提議,不置可否,看向了主持。
都是老狐狸,主持哪能不明白。
這何止是一個小姑娘的意思,是張敬這老奸巨猾的也正有此意。
斟酌了會兒,主持開口道:“能讓這些蒙塵的文物再重見天日當然是再好不過,隻是我們也隻是保管單位,還是得聽國家安排。”
一聽這話,大夥也就知道希望不大了。
俗話說得好,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這次的文物損毀事件已經給廟裡造成了巨大的損失。風頭浪尖上,主持巴不得把這些東西捂得越嚴實越好。
被婉拒了,顏籟也有些遺憾,但還是禮貌地表示了理解。
從寺廟離開後,差不多也到下班的時間點了,但卻隻有陸文謙一人離開。
張敬問顏籟,她外公的墓是不是在金烏山。
訝異於師父還記得她提起過一次的外公。
顏籟回身眺望高峰,伸手一指,“就在那兒。”
“來都來了,去看看你外公吧。”張敬說。
顏籟遲疑問:“師父,您想去祭奠我外公?”
“嗯。”他淡淡應一聲。
非親非故,何來的祭奠?
她更是不解。
更讓她不解的,是路上,張敬打了電話給劉越,問他要不要現在來,言語間,倆人對這件事好像早早有了商量。
她數度想開口問,但一見張敬眉宇溝壑深重,苦大仇深的神情,又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下去。
她想,或許是人老了,總更多在意生死之間的事。
金烏鎮就在金烏山腳下,因為寺廟的名氣,連帶著帶動了附近的旅遊經濟,相比很多年前這兒無人問津的樣子,現在已經有天翻地覆的變化。
儘管是工作日,小鎮上的遊客也依然絡繹不絕。
顏籟帶著師父去花店買了花,又帶了一個果籃。正準備要上山的時候,劉越風塵仆仆趕來了。
這趟行程隻有他們三人。
劉越問顏籟:“這要怎麼上山的?”
顏籟說:“得坐車,打個車上去就行。”
劉越打開了手機,“我來打,目的地定哪?”
張敬又攔著他,“這是我的事,我來,我來。”
兩人爭執不休之際,一輛面包車停在了他們身邊,車窗下降,車裡一個中年男人探出頭:“上不上金烏山?”
簡直是瞌睡送枕頭。
“去,你這車能帶人嗎?”張敬問。
男人道:“怎麼不能,我這天天就山上山下跑,一天至少開十幾趟,那山路難開,你們隨便打輛車,彆人都不一定敢開。”他說得信誓旦旦。
怕他開黑車喊高價,顏籟先問清楚:“多少錢啊?”
司機:“我這正好要送貨上去,順路捎你們一程,三十,走不走?”
她是唯一本地人。
張敬和劉越都用眼神問她:貴不貴?
三十算是正常價,喊價高的七八十的都有。顏籟衝師父點了點頭。
“行,那就坐你這車了。”張敬拍了板。
一看又有了生意,男人笑咧了嘴,“來,都上,我這車都坐得下。”
“小顏,上車。”
張敬先拍了拍顏籟的肩膀。
一上車,顏籟就發現這車還真是運貨的,最後排拉著壘高的大米。
顏籟又下了車,和張敬說:“師父,後排沒位置了,我坐副駕駛吧。”
“行。”張敬又看向劉越,往裡指了指,“老劉,你上車。”
“這車悶不悶啊。”劉越說著還是鑽了上去。
車上正好還有三個空位,再多一個都擠不下了。
見乘客都上了車,司機師傅交代:“幾位,今天天不冷了就不開空調了,要是覺得悶,那就把車窗開一點。”
張敬搭腔:“這都是小事,你車開得穩就行。”
他樂嗬著:“您放心,我這幾十年的老司機了,你們不係安全帶都穩當!”
男人長得忠厚淳樸,不是市儈的精明相,說話大大咧咧,按理說應當是很易博人好感的,可在他唾沫橫飛時,顏籟心裡卻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第六感。
像是被一條蛇盯上。
她後背絲絲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