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園內,除卻常有人過的道路,入眼即是一片雪白,偶爾有積雪從樹枝落下,發出沉悶悶的砰的聲音。
小嬴政看著一行人遠去的背影感覺那積雪像是砸在了自己身上似的,也跟著沉悶悶的。
就在這時,趙霖突然伸手在背後揮了揮,小嬴政愣了一下,就見舅母狠狠地拍在她手上,痛得她哎喲一聲,隨即便見李牧二人也回頭看他。
小嬴政想,他們沒有舅母討厭。
“走吧。”趙姬開口,拽了拽嬴政的小手。
“母親……”小嬴政循著趙姬哽咽的聲音抬頭,隻見母親那姣好面容上,此刻眼圈紅紅。
趙姬沒有答他,隻是看了他一眼,隨即伸手在小嬴政頭上揉了一把。說道:“沒事,等你父親回去安頓好,他會來接我們的,到時候便無人敢在欺辱我們。”
小嬴政心中剛剛化開的雪團此刻又開始聚集起來。
他不忍告訴母親,盒中那人說回到秦國依舊會是血雨腥風的局面。
昨夜方盒出現,那人說了他選擇留在邯鄲城除了想在邯鄲城尋找一些幫手就是為了避免過早地卷進鹹陽的那些紛爭。
不止是自己,就是父親回到鹹陽那也是很危險的,他是太子的兒子,是皇孫,日後可能會成為太子,可能會成為秦王,但是在那之前,他就是其他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小嬴政不知眼中釘是什麼感覺,但是他可知道肉中紮了刺可疼了,而眼中釘明顯更讓人覺得可怕。
但是告訴母親這些,母親一定會害怕的,他不想看到母親哭。
於是他便說道:“嗯,政兒知道了,母親,日後政兒會很厲害的,等政兒變得厲害了,便無人敢欺負我們了。”
趙姬看著日漸長高的兒子,面上那點陰鬱總算是消散了不少,忍不住地就將小嬴政抱在了懷裡準備出府。
小嬴政當然也喜歡被母親抱著,他伸手在趙姬的眉心輕輕撫過,說:“母親不要皺眉,皺眉是會變老的!”
他現在都不皺眉了,那人說小老頭可難看了,然而小嬴政還是忍不住去想自己變成小老頭的樣子,想著想著小眉頭就不自覺地皺了起來,自己還沒發現呢。
趙姬看他的樣子樂得不行,終於是把心中最後那點不快給丟了去。
她這麼些年,遭過多少白眼,這點算得了什麼?
想通此事,她便也就什麼都不擔心了,笑著對小嬴政道:“好,我們都不皺眉,我們回家去,叫仲薑……叫人給你做吃的。”
仲薑此時趴在榻上奄奄一息呢。
如今府中做飯的是另一位廚娘,小嬴政不愛吃她做的東西,可是他聽先生說,耳目口腹之欲不必過於苛求,便也沒嫌棄那人。
可是現在母親想吃呀。
小嬴政捏捏手指,問:“母親,我們回府前,能不能先去個地方?”
“什麼地方?”小嬴政不知,趙姬卻清楚此刻情況的危急,若不是她得來此處尋得父親的幫助,她斷然不可能帶著政兒過來趙府的。
“母親跟我來就是了,就這一次,好不好嘛,母親。”
趙姬也是拿他沒辦法,這孩子難得地這樣求自己,她如何拒絕得了?
但她依舊沒有立刻答應,而是帶著小嬴政上了馬車,問:“那你先告訴母親,是去何處?”
嬴政隻說,“母親,就一下下,很快,政兒都不下馬車的,我們去吧。”
既說了不用下馬車,趙姬倒是微微地鬆了一口氣,也答應下來。
她這個孩子她還是了解的,小小年紀很守信,答應了事便不會反悔。
馬車駛出趙府,緩慢地駛入街道之中,下午街道中的人比之先時又少了不少,前進速度也快。
車夫按照小嬴政的意思,沒有直接回質子府,而是往城東而去。
誰知在小嬴政再一次強調快到了的時候,前方道路卻突然有些擁擠起來。
趙姬掀開簾子也看不出是發生了何事,但她心中卻隱隱有不好的預感。她勸嬴政道:“政兒,今日咱們先回去好不好,等之後人少些再來,前面好像出事了。”
小嬴政也偷偷在瞧呢,那被圍住的地方正是伯原家的那條巷子。
他也很疑惑啊,於是看到馬車外一個姑娘也往前擠,便喚了一聲,“這位阿姊,請問前方是發生了何事啊?”
那姑娘本來突然見到馬車窗戶裡探出一個腦袋來嚇了一大跳,可是又看嬴政那麼可愛,她瞬間換上了笑臉。
“那處啊,前面巷中有一位大廚,每日午時過後會煮一些美食,我們正要去換呢。”
她說著舉起自己手中的籃子,其中竟有許多青菜和好幾顆圓滾滾的雞子。
“美食?什麼美食?”
“那挺多的,有炒雞子,有鹵肉,還有……”說了好幾樣,她才補充道,“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鹵肉,便是那豬腹中那些肮臟的東西洗淨之後做出來也是味道極好的。”
小嬴政臉上笑容愈深,他從懷中取了些銀兩遞給對方,說道:“阿姊,可不可以幫我們也換一些來呀?”
那姑娘聽到他軟糯糯的聲音彆提多開心了,忙接了銀兩,“阿姊可不是隨便亂叫的。”
小嬴政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來。
趙姬坐在一旁一直未曾露面,等到人都走遠了,她才有些無奈地看向自己的孩子。
不是說聰明嗎?這傻孩子就直接將銀子白白給了人,能換得東西來嗎?
看來公子說得是真沒錯,看著聰明,實則哪經曆過什麼大險大惡,這時也終於明白了為何公子當初明明知道政兒受了人的欺負也不幫忙出頭,隻怕也是想讓政兒能更早地知道這世間的險惡吧。
然而趙姬好不容易想學著公子來一場母親的教育,這次注定是要失敗了。
小嬴政遇到的那女子就住在這附近,與伯原正巧是遠親,她進去巷子之後自是很快就見到了自己的伯原兄。
令他沒想到的是,伯原一聽有個坐著馬車的很俊俏的小公子說要換鹵肉,他瞬間就想到了仲薑二人,於是乎趕緊裝了鹵肉並各種吃食滿滿的幾大碗就直讓帶他來。
是以,趙姬還沒想好要怎麼教育嬴政的時候,伯原的聲音已經在馬車外面響了起來。
“請問是薑子嗎?”
聽到他的聲音,小嬴政眼前一亮,他聞到香味還當自己是聞岔了呢。
“是我。”小嬴政簾子一掀,絲毫未曾想過伯原根本沒把他和仲薑什麼男扮女裝女扮男裝的事情搞清楚。
但好在小嬴政長得可愛,那一雙大眼睛他早就記下了,他認出小嬴政,問:“薑子沒來嗎,小……公子?”
嬴政點點頭,說道:“他有些事,勞煩。”
不知怎麼跟他說仲薑的事情,小嬴政隻好繼續保持自己高冷的形象。
伯原連忙搖頭,將手中的食盒舉起來說道:“這些都是按照薑子給的菜譜做的一些吃食,勞小公子幫小人多謝薑子,日後若有什麼要小人去做的,請隻管吩咐。”
小嬴政笑笑,他覺得仲薑還是很厲害的,至少看人很準。
“我知道了,會跟她說的,你先去忙,希望那些菜譜能幫到你。”
“唉喲,那真是幫了我的大忙了。”伯原一臉的賠笑,笑得嘴都快要合不攏了,但見著小公子要走,似乎馬車裡還有人,他也沒好多說,隻是在把食盒送給車夫後目送著馬車離開了。
等人走遠,那女子才問:“伯原兄,薑子是誰啊?”
伯原笑笑,“是個了不得的人。”
仲薑還不知道自己就是躺在榻上養傷,外面自己的名聲已經慢慢地起來了,以後更是被稱之為神廚,但這已是後話了。
馬車內,趙姬久久都未能回過神來。
瞧政兒那樣子,哪裡像個三歲孩子,說他早慧還真是一點都不假,可她心中又並不想嬴政跟這樣的市井中人來往,於是便問:“這薑子是何人?”
“母親不是明知故問嗎?”小嬴政知道母親不會太生自己的氣,故而說話也隨意了許多。
“母親,你聞聞,是不是很香,晚些時候我們可以與父親一同用膳。”他把打開一道縫隙的食盒又給關好,湊到了趙姬的面前,“母親,政兒不想母親難過,母親吃了好吃的能不能不難過了?”
趙姬頓住,她怎麼也沒想到政兒來到這地方取這東西竟是為了自己,心中一陣暖意淌過,方才壓下去的酸楚感覺,這時竟又莫名地卷土重來,而且還有愈演愈烈之勢。
“母親,你怎麼哭了?”小嬴政這下是真的慌了,除了自己和仲薑,他還沒見誰哭過呢,母親這麼難過嗎?不是說沒什麼是一頓肉解決不了的嗎?看來一頓肉還是太少了啊。
趙姬還不知道自己被兒子列入了喂養名單,隻覺心中感動,攬了小嬴政在懷裡,說:“母親不難過,隻要政兒好好的,母親便也就好好的。”
嬴政點頭,“嗯,政兒會好好的。”
“母親。”他望著趙姬的眼睛又喊了一聲,企圖用真誠的力量攻擊自己母親。
“怎麼了?”趙姬又揉他的腦袋。
“等會兒父親問起,母親能不能說這些東西是母親買的?”
趙姬看他擔心的樣子,嘴角忍不住上翹又給壓了下來,她逗嬴政,說:“你是想讓母親欺瞞父親?”
“不是欺瞞。”小嬴政也根本說不出來這不是欺瞞是什麼,隻能垂著頭想,母親若說這是她準備的,既能討得父親歡心,又不會讓父親責怪自己,難道不好嗎?
可是欺瞞父親,那便是不守規矩。
小嬴政又煩惱了。
這些規矩怎麼這麼多這麼煩呢?
趙姬一直盯著他等著他說下文呢,誰知這孩子竟一直說不出來,還跟個小大人似的把眉頭皺得緊緊的。
想起他剛才說的話,趙姬輕咳一聲,“你這孩子,不是說皺眉會變老,你是想變成小老頭嗎?”
小嬴政猛地抬頭,在自己額頭狠狠地抹了兩下,“我不要變成小老頭,我要長成像父親那樣風流倜儻,玉樹臨風的人!”
趙姬更樂了,“你這孩子去哪學的這些東西?”
她可不會懷疑屈先生。
果然就聽小嬴政道:“看書。”
書真是太好不過的借口了,小嬴政忍不住想,自己也沒有騙母親吧,那方盒中的女子說,她就是說書的,所以那個嬴政其實就是書中的人呐。
聽他如此說,趙姬自然沒再多言,隻勸道:“近日千萬不要再悄悄地出府了聽到了嗎?若是被你父親發現了,下次打的就不是仲薑而是你了,若是再有人幫著你跑出來,彆說是你父親,我都要將人打死。”
“啊……”小嬴政又有些不高興了,“父親母親乾嘛那麼凶?”
趙姬歎息,語氣緩和下來跟他解釋,“政兒,你要聽話,如今外頭亂得很,你瞧以往你出門父親責怪過你嗎?你要懂父親的一片苦心,更重要的是要保護好自己。”
嬴政一想,也是,這趙國是有人要殺他們一家的,太危險了。
他不要再出門啦!
然而,也並沒有給他出門的機會了。
兩人回到府中時,已經是下午。
天上烏雲密布,天邊卻泛著紅,儼然又要下大雪了。
小嬴政此時還看不懂天氣,但到底也是不喜歡天上陰沉沉的,於是回府後便老老實實地回小書房看書去了。
誰知道她才坐下沒有多久,先生卻來到了他的小院子,而跟著先生來的還有一個少年,少年個子不高,還沒到先生的肩膀,但是比小嬴政還是高了不少。
小嬴政心中歎氣,自己還沒見過比自己矮的人呢,他要什麼時候才能長高啊?
“阿鳴,還不快拜見小公子。”
那被稱作阿鳴的少年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行禮道:“屈鳴拜見小公子。”
“起來吧。”嬴政盯著他說,“在我面前不必跪來跪去的。”
屈鳴謝過這才站起來,依舊是老實地站立在一旁。
小嬴政打量他,可到底還不懂得怎麼去看一個不熟的人,隻覺得此人看著不大好相與,但是既是先生之孫當也不是什麼壞的,小嬴政覺得即便是不好相處的那他也是可以讓著點對方的。
“阿鳴,日後你就跟在小公子身邊,多與小公子學學,也要多勸諫小公子,知道了嗎?”屈鳴是屈幸最看好的孫子。
知道他要讓人來這質子府來給嬴政做下人,家裡人差點跟屈幸打起來,最後還是屈鳴自己答應這才來到了此處。
屈鳴並非真的就甘心做一個下人,他隻是信任自己的阿翁,能讓阿翁那般看重的人,他覺得不會太差,可是當他看到嬴政還是這麼個小娃娃,心中說沒有失落是不可能的。
但是既然答應了阿翁,他便會儘力。
他抿抿唇,應道:“我知道了,阿翁。”
“嗯。”屈幸知道自己這個孫子是最拎得清的,說道,“如此,你便跟在小公子身邊,從明日起,一起來小書房聽課。”
屈鳴自然應是。
說罷,屈幸又對嬴政道:“那小公子,若無其他事情,老夫就先告退了。”
嬴政點點頭,“勞煩先生,先生……”
他欲言又止,屈幸便疑惑地看向他。
“先生,我給先生帶了點吃的回來,先生要生政兒的氣嗎?”
屈幸怔住,竟一時分不出小公子是在記仇還是在向自己撒嬌,有些不自在道:“帶了何物?”
聽他這麼問,小嬴政高興起來,忙把一旁分出來的兩份菜遞給屈幸,說:“這是給先生和仲薑的,先生自去廚房叫人送些熱黍飯和湯羹。”
屈幸也忍不住被他這樣的笑容感染,跟著笑道:“多謝小公子賞。”說完不再多留,邁著步子離開了。
看著自己阿翁飄飄然的樣子,屈鳴有些看呆了,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眼睛出了什麼問題,否則如何會看到自己在家不苟言笑的阿翁露出那樣的笑容,雖然那東西是很香沒錯了,可阿翁不是常說人不能過於在意耳目口腹之欲的嗎?
等他回過神來,才發現小公子一直盯著自己,也不知看了多久了。
他默默垂下頭去,任小公子打量。
“阿鳴,一會兒你跟我一起吃。”小嬴政想阿鳴第一次來,自己是要先顧著他的,今天就先不跟父親母親一同用膳了。
屈鳴不懂府中規矩,其實也不太懂做下人的規矩,他總聽說當下人就是要事事伺候主家,於是隻當嬴政是要讓自己伺候他用膳,他便就應下了。
小嬴政微微頷首,說:“先生應當將你安頓好了,你也不必在此處站著,識字嗎?”
屈鳴點點頭。
“嗯,那你自可尋些書來看,去哪與我知會一聲,有事會叫你。”
說完,小嬴政便提筆開始寫自己的課業。
屈鳴沒忍住,路過小公子身邊時偷偷往那紙上瞥了一眼,那紙他還是剛剛在阿翁的房間看到過,可還不曾用過呢,實在好奇,然而這一看不要緊,一看之下才發現小公子竟然在寫“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之解,那不是前些天阿翁才跟自己講過的嗎?
小公子這麼小,懂這些嗎?屈鳴疑惑。
可他到底不敢一來就惹小公子不愉,隻是稍稍鎮定心神就往書架走去,阿翁說過的,成大事者,要懂得處變不驚。
他這突然頓住腳步又離開的身影自然是沒躲過小嬴政的餘光,但小嬴政暫時也顧不得去想他的心事,因為他覺得“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這話說得實在是太有道理啦,這不就是之前所說的有備無患嗎?
然,先生讓他解此題,肯定也不是簡單地讓他知道此為何意,小嬴政有點犯難了。
而他一沉浸其中,便也就沒看到一旁看著書架發呆的屈鳴。
書架上的書看著不多,但好些都是屈鳴未曾讀過卻也聽過的,他不由得想這些書,小公子是真的能讀懂的嗎?
又想小公子方才寫在紙上的字,好似比自己寫得還好,自己三歲時在做什麼呢?
心煩意亂一陣後,屈鳴忍不住想,阿翁可真厲害啊,能教出這樣的小公子。
小公子也厲害。
許久,他才從中找了一本詩看起來,詩對於十多歲的他來說讀著正好合適,就算不解深意還能見其技巧。
他本也跟著屈幸學的時間長,不多時也沉浸書中。
屋外,風越來越大,吹得枝丫沙沙作響,時不時地還能聽到噗噗落雪聲,屋裡也早已亮起了油燈,竟像是黑夜一般。
小嬴政猜到應當是下雪了,他得早早地收拾好躺到榻上去。
然而才方如此想,外面突然傳來響動嘈雜聲。
“仲……阿鳴,你去瞧瞧,外面發生了何事?”
阿鳴誒了一聲,放下手中竹簡快步往門口走去,沒曾想,還未來得及開門,屋外匆忙的腳步聲已至,來人率先一步砰一聲推開了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