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8 章(1 / 1)

明月照我 烏合之宴 7492 字 3個月前

聶照待了沒多久,又連夜走了,這次衣裳都沒換,薑月也沒忘給他塞盒口脂潤唇,免得再乾裂起皮,人走後,她倒回床上,溫涼的夜風繾綣月色,讓人心裡漫上幾分柔和。

她摸摸自己紅腫的嘴唇,翻了個身,覺得聶照精力真充沛啊,這麼晚了還能折騰一個來回。

不過也有些悵然若失,以前她很能忍受寂寞,常常一個人坐在房間裡,或是蹲在院子的樹下,隨隨便便找個什麼東西,一看就能看一整天,現在卻不行了,她更願意出門玩,和形形色色的人交流,認識更多的人,參觀那些人生命的軌跡。

就像今夜的風,能翻過飛鷲崖,再吹到她身邊,中間經曆過無數的樹木花草,鳥雀走獸。

第五扶引才從堤上回來,鬥笠被打得冷透,渾身沾著稻草和泥土,襯得皮膚更白,面色上卻不受任何影響,依舊如往日那般從容淡雅,甚至額間一點紅痣在此刻都沾惹幾分佛性。

廳堂中坐滿了為這次水災奔波的官員,一個個面色如土,疲憊地癱坐著,身上同樣濕淋淋的,身下滴答出一灘冷水。

隻是見第五扶引進來,又忙齊齊起身拱手拜他,第五扶引溫和地將人一一扶起,嗓音帶了些許不易察覺的疲憊:“諸位先生辛苦了,引在此替百姓謝過諸位,如不嫌棄,府上準備了湯水,今晚暫在此歇息。”

疲憊的諸人被他這番話安撫了,眉頭不由得鬆開許多,心中閃過幾絲慰藉和感動:“多謝主公仁德。”

這九州之中,若論誰最有可能問鼎中原,他們這些人心中都有答案,必然是第五扶引,他真真有先太子的仁德風範,體恤下民,恩慈百官,勤勉樸素,大雍已經離亂太久,若能得這樣一位天子,剛柔並濟,休養生息,必是百姓之福。

第五扶引令侍人一一送他們去休息,待人走儘了,才將身上的鬥笠脫下,掛在椅背上,按了按眉心。

燭龍為他端上熱茶,跟著他這麼久,早知道第五扶引是個滿腹心機心思深沉的人,見他這樣心裡也有些許不忍:“何必把自己逼得這麼緊?你素日經營的形象極好,這些苦差事沒必要親力親為,有的是人願意為你衝鋒陷陣。”

第五扶引接過茶,潤了潤唇,才像鬆了口氣:“他們是我的臣民,一個真正的君主絕不會把自己的臣民推在最前面。”

“你對聶照可沒這麼仁慈。”

第五扶引凝眸望他一眼,淡淡說:“他不算。”

燭龍略有怔忪,接著學起聶照的語氣指著自己胸口質問他:“那我算什麼?我到底算什麼?”

“少學他發癲,”第五扶引放了杯子,不過還是回答他,“算敵對的人,算合作夥伴,不過我有時候還挺希望這場合作結束他就死掉的,但又想想小瑾,算了吧。”

“你就不怕他搶了你的妹妹又搶了你的位置?”燭龍幫他把鬥笠上的雨甩甩,試圖在他臉上找尋惶恐和警惕,卻沒瞧見一絲。

第五扶引反倒自信一笑,低頭撥弄茶盞:“他沒那個本事。

他連一天都裝不出來。”

燭龍反應了一會兒,旋即知道他說的這個一天都裝不出來的本事是什麼了。

第五扶引雖然心狠,卻能裝一輩子的寬厚仁德、禮賢下士,他萬事都能忍,上一刻能對你笑,下一刻就能手起刀落推你下地獄,在大多數事情上都能做出最優抉擇,殺人一貫保持優雅從容,說好聽的這叫帝王權術,說不好聽就是笑面虎。

聶照不行,他向來對陌生人懷有最高的惡意,三句話裡但凡有一句是中聽的,那都算他心情好,現在還沒有被人刺殺,也是福大命大。而且他似乎遠沒有他們一開始想象的那麼狠辣果決。

第五扶引喝了盞熱茶,身子稍微暖了些,下人急匆匆進來,道:“陛下病了。”

他們在蒼南擁護第五扶昌為新雍的皇帝,雖然實際掌權者還是第五扶引,但確實該稱第五扶昌為一聲陛下。

第五扶引擱了茶盞,燭龍舉著傘,二人快步去見第五扶昌。

到的時候醫師還在裡面施針,第五扶昌急促帶哨音的呼吸逐漸平複,良久後,醫師才一身冷汗地走出來,向他們解釋病情:“陛下似乎已經開始對雨水過敏了,未來很有可能對灰塵也過敏,要早做準備,身邊不能離開人,防止出現意外。”

他又交代了許多,第五扶引眉頭不由得緊皺:“今後還勞煩先生與陛下同住,方便時刻照料。”

醫師點頭:“自然,自然,臣遵命。”

第五扶引皺起的眉頭未曾鬆開,擺手示意侍女帶醫師下去,才與燭龍一並進門。

方才第五扶昌看著極為嚇人,臉色慘白,唇色烏紫,救過來緩了片刻,現下瞧著好了許多,至少是平靜的。

人正靜靜倚著迎枕坐在床上,蓋著床銀紅色福壽如意錦被,穿著雪白褻衣的身子單薄的像一片紙,發黃的發絲柔順垂著,遮住了臉,讓人瞧不清神色。

燭龍自覺守門,第五扶引輕輕走進去,第五扶昌聽到腳步聲抬起頭,見是他,訥訥叫了聲“哥哥”。

遮住第五扶昌的下半張臉,隻瞧眉眼,確實和薑月很像,很久沒見薑月了。第五扶引對他說不出什麼重話,何況他素來不會對人疾言厲色,隻更溫柔地問:“好些了嗎?”

第五扶昌眼眶登時紅了,用袖子使勁兒擦了擦:“哥哥。”

其實如果顧皇後能把他養到現在,就會發現這件事要瞞住實在太難了,十一二歲的時候尚且可以說雌雄莫辨,可十四了,還是這樣的身高,柔弱纖細的身材,從不和同齡男孩一樣長胡茬,臉蛋白皙細膩,連發絲和眉毛都是柔柔的,嗓音也從來沒變過,更敏感溫和。

他確實更像女孩多一些。

第五扶引遞給他帕子:“好了,不要讓你的母親在天上難過。”

有人關心,第五扶昌眼淚止不住,渾身發顫,卻還是壓抑著,解開衣襟,給他看自己已經開始發育的胸脯,有些聳起,看起來柔軟,絕不是個男孩子該有的,然後顫抖著手飛快係上,哭得嘴唇都在抖,不成調地說:“哥哥,

我越來越,像,像個怪物了……”

第五扶引神色難辨,他不好觸碰對方的身體,隻是摸摸他細軟的發絲:“沒有,沒有是怪物,隻是身體和大多數人不一樣而已,你的思維和精神都是正常的,甚至更加細膩富有同情心,你是一個很好的人,你的母親將你生下來並且養大,說明她也沒有覺得你是個怪物,如果真的難過,可以哭,但不要哭太久,會傷身體。”

第五扶昌緊緊抓著他的手臂,終於放肆哭了出來,沒什麼儀態,隻是涕淚橫流的有些可憐:“哥哥,如果真有那麼一天,請不要讓我在這張床上悄無聲息死去,我還想做一個有用處的人。”

他聲嘶力竭的哭泣能直戳進人的心臟,第五扶引終於用手指替他擦去眼淚,沉默良久,道:“好的。”

……

撫西東側戰場是落山郡,字面也可得知,此地地勢較平,是撫西六城中唯一的平原,最適宜陣法的應用,論排兵布陣聶照抵不過公孫既明是是無爭的事實,這是誰都看得出的。

已經從六月打到七月沒有進展,再打下去隻會輸得難看,因此他將戰線後延到地形更加複雜的積風穀也不足為奇。

城中已經清空的差不多,聶照站在城頭上衝公孫太平吹了個口哨,揚著下巴笑嘻嘻和他說:“嗨!這裡打不下去了,換個地方再見。”

饒是對手,公孫太平還是被他這樣不正經的態度氣到仰倒,若是他兒子,早就要抽鞭子了。

拿戟在下指著他,如同教訓小輩一般:“這裡是戰場,沒人教你收起你那股子浪蕩勁兒嗎?無知小兒!還有你趁早換了你那一身白,真是不知所謂!即便你再武功高強能力出眾,戰場講的是運兵帷幄,不是你一個人單槍匹馬!你早晚要被射成篩子。”

千軍萬馬避白袍初始說的是陳慶之,身著白衣,戰場所指之處無往不利。後來就延伸成戰場上穿白的不好惹,畢竟一身白,確實相當風騷,與活靶子無異,敢這麼風騷的要麼是愚蠢無知的莽夫,要麼就是萬夫莫開的猛將,五五分的概率有膽子的大可賭一賭。

聶照甩了甩又有些積灰的頭發,混不在乎彈彈已經染血的銀白盔甲:“自然沒人教,您也不必替我操心,穿白就當提前給您戴孝了。”

說罷勾了勾手,牆頭的人就隨著他消失在視野裡了,隨後城門大開,似乎在迎接他們進城。

副將問公孫太平:“他們看似已經撤退,是否攻城?恐是空城計啊。”

“小子狡詐,不可不防,”公孫太平擺手,“但他讓出落山郡也是早晚的事,你先帶一隊機靈的人進城試探。”

副將拱手領命。

他們小心翼翼進城,卻聽到喜慶的鼓瑟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接近,所有人面面相覷,在彼此的眼睛中瞧見了不解和警惕,下意識握緊了兵器背靠背圍成一圈。

不久,一些穿紅著綠的百姓吹吹打打成群結隊走過來了,對著他們敲鑼擊鼓,好不熱鬨,一時間讓人分不清是過節祭祀還是敵軍破城,眾人眼中迷茫更甚

一位老者顫顫巍巍走過來,問:“將軍嘞?怎的不見恁們將軍嘞?”

這看起來定是普通百姓了,副將心情千回百轉,難不成是聶照那小子橫征暴斂惹得民怨,因此大軍進城,才受到百姓夾道歡迎?

他越想越覺得可能,將劍收了,道:“老人家這是……”

“俺是郡裡最最最有名陳家家族的族老,那個,那個聶公說他要走了,恁們馬上進城,他說恁們都是好人,讓俺們熱烈歡迎,熱情歡迎,”說罷老者舉起手,“鄉親們,敲起來打起來啊!”

話音一落,歡快的樂聲更加振奮了。

副將如喪考妣,這還不如聶照臨走前給他們布置些暗器,現在怎麼看怎麼心裡不舒服,是,現在城是他們的,但這算怎麼回事?

但在場都是無辜百姓,一個個歡欣鼓舞的,他隻能緊握劍柄,喪著一張臉回去給公孫太平複命。

公孫太平:“啊?”

副將:“啊。”

“啊?”公孫太平一張渾圓粗獷的臉第一次展露出如稚童般懵懂不解的表情,他在戰場淬煉多年的大腦此時停擺,喜慶的樂聲從城內飄進他的耳朵裡。

他咬了咬牙,隻能下令:“進城。”

城內百姓可以說是夾道歡迎了,喜慶的跟過年似的,但公孫太平和副將一樣,如喪考妣。

你說這是歡迎吧,他實在感到了莫大的羞辱;你說這是羞辱吧,百姓確實在毫無一點羞辱意思的在歡迎。

他奶奶的,聶照,豎子!真想把他活撕了!

公孫既明在馬車中微微挑了簾子,表情既凝重,還帶了些許的無奈,這小子,還真有些意思。

小瓦跟著聶照騎馬轉向積風穀,一路上他都皺著個臉,實在忍不住,終於勒馬過去:“主君,就這麼把城內百姓給他了?”

聶照舌尖一卷,吐了嘴裡地狗尾巴草,神秘勾勾食指道:“你懷裡肉餅給我,我告訴你我的計劃。”

小瓦巴巴把自己沒舍得吃的肉餡餅遞過去。

“我的計劃就是,走一步看一步。”聶照說完,小瓦才驚覺自己被耍了,想要追回肉餅,聶照已經咬了一口,勒馬竄出老遠。

小瓦磨牙,又被騙了肉餅!

公孫既明至今參與的戰事共一千零八場,無一場傷過無辜百姓,甚至會解軍中糧草補給城中百姓,聶照臨走挖了落山郡四分之三的糧草,剩下的剛夠秋收前城裡的百姓吃,以公孫既明的仁義道德,落山郡不止不能成為他的補給,甚至還會成為負累。

加之城裡鼓瑟相迎,難免會令他們產生疑心,疑心城裡百姓如此聽他的話,是否會裡應外合,疑心生暗鬼,這城給的還不如不給。

聶照叼著肉餅縱馬走在前頭,眼睛忽然發乾,這肉餅的味道實在熟悉,他記得當年第一次從軍中給薑月帶肉餅就是這個,也是從小瓦手裡騙的。

遠在撫西的薑月打了個噴嚏,李寶音的頭又從窗外鑽出來,笑眯眯道:“想我了?我打探清楚了,近一年因為政令緣故,早就沒人敢往河中傾倒垃圾了,所以這些油紙至少應該是一年之前的。”

“一年之前的……”薑月不自覺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