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6 章(1 / 1)

明月照我 烏合之宴 5457 字 3個月前

聶照說完了,公孫既明並未說什麼,反倒是因為他一言不發,聶照挺直的腰緩緩彎下幾寸,手撐在及腰的女牆牆頭上,深深地向下看去,兩軍對壘,短短的牆壘草垛,好像隔著千山萬水那麼遠,他們的目光在這短暫的時光中交彙。

是啊,如何能勸他呢,同樣的喪家之犬,唯一公孫既明有個遮羞布罷了,他的死活,如今的主子,當今的皇帝,大抵是不在意的。

公孫既明打了這麼多年仗,最信氣運之說,他覺得大雍確是氣數將儘了,而聶照又確有些氣運在身上。

混戰時他韜光養晦,不傷分毫,到如今天命眷顧,竟叫他有了這樣的氣數,九州之中的反賊諸侯裡論起來也是數一數二的,能像他這樣這樣貧瘠的撫西土地裡做到如此地步的,古往今來還沒有一個。

不過光有氣運還不夠,他倒是也不笨。

薑月要知道他有這樣的想法,都要以頭搶地了,光瞧見賊吃肉,沒瞧見賊挨打。

光是書房裡他們挑燈畫到無法辨認的輿圖就有十幾張,從玉璽之爭開始,餘下的一步步發展,都在他們的計劃之中。

原本天下布局尚穩健,大家舉著的筏子都是清君側誅賊臣,再賊精的一點如赫連端,拿著太後鳳印說要扶持太子,大家既要天下也要臉,一派和氣道貌岸然,不然將來史書上也不好說,子孫後代都叫人戳脊梁骨。

變故就生在廣平把黃賢押了,他們打著的幌子沒了,奸佞都除了他們還怎麼打清君側的幌子?隻能拚了命地搶玉璽,爭個天命所歸,加之廣平多年布局挑唆,回過神來誰也沒得到玉璽,局勢已經七零八落,場面血流成河了,都得保命為上。

天下之爭都被廣平扔下的一方玉璽砸的七零八碎,餘下諸侯再難成氣候,多半下個就會輪到聶照和第五扶引,與其等著被宰割,不如他們自己的結盟先破裂,率先而動,把她先架到火上烤。

把廣平奉為攝政公主,屆時她的一舉一動都會被天下百姓注視,要在背後動作就變得困難,他們此計變被動為主動。

說實在的,以撫西如今積貧積弱的事態,要不是廣平先動手攪局,他們還要縮個好些年才敢輕易動彈。

現在各路諸侯為求自保,面對公孫既明這個戰神自然紛紛示弱,學著聶照表示已經招安,真叫他朝拜,他又頭疼腦熱,跟打發叫花子似的上供點東西,問就是沒錢,窮,都花在百姓身上了。

而公孫既明想要匡扶社稷鏟除奸佞,秉持擒賊先擒王的理念,會對蒼南進攻。

每到春夏雨季,蒼南暴雨連綿,托黃賢那群貪官的福,大壩至今沒修好,第五扶引既要打仗又要賑災,左支右絀得想進宮點黃賢的天燈,所以先炸聯通到外部的棧道,斷了他們進山的路,才保得住蒼南。

因此取撫西而攻蒼南,聶照這裡就是必經之路,公孫既明不了解聶照,聶照卻十足了解他,料定他會棄車保帥,他自己就是那個車。他們逼得公孫既明犯忤逆之罪,一個忠臣生生成了佞臣,逼得斷開朝

廷與大軍的糧草補給。

朝廷要是給補給,那所有說過臣服的諸侯可就不再病著了,當場就能彈起來大哭我心如日月,奈何朝廷視我為糞土,為求自保,我不得不反,場面壓都壓不住,能直取京都。

能以眾擊寡者,則吾之所與戰者,約矣。

但凡廣平還想要這個大雍,或是沒打算讓這個王朝死在她手裡,就絕不敢給公孫既明糧草。

以大軍如今糧草輜重,不破撫西便隻有一死,絕無退路。公孫既明明知死局,仍以身為棋入局。

因為他的身體經不起耗了,他一死大雍後面並無忠臣良將,必將亡國,因此他破釜沉舟,以國運問天,天接連答否,仍戰。

天下了些小雨,第一日倒也並未打起來,隻是互探虛實,公孫既明派了幾個小叫陣,聶照也點了幾個年輕的迎戰,到傍晚雨淅淅瀝瀝下來就都鳴金收兵了,各自安營紮寨。

阿泗還覺得驚奇呢,怎麼一見公孫既明,聶照這嘴賤地毛病就徹底好了,倒是多了幾分恭敬,夜間有雨不宜在外用餐,他壓下一肚子的話,從夥房挑揀了些食物給聶照送去,隻是進去沒見他影子,守營帳的門侯說主君不在,明早上才回來。

“哦。”阿泗點點頭,怕東西浪費,將它們都分了下去。

夜中急雨,寒光鐵衣,一路冷津津地反著光,他進來時解下甲胄,隔著地毯都發出悶響。

薑月聽到聲響,擱了筆,起身過去,見聶照身上半乾半濕的,急忙拿了軟布過去問:“怎麼突然回來了?”

聶照進門不順地踢了腳放著細口汝窯瓶的架子,見瓶子真要掉下來了,抬手扶了下,說:“心裡亂。”

“亂什麼?”薑月問他,坐回地上,順手揚了揚自己手裡的信,“我剛正給你寫信呢。”

聶照湊過去,枕在她腿上,直接拿了來看,眉眼間的鬱氣減淡許多:“算你有良心,還知道給我寫信,我看看寫的什麼。”

“就這?”他看完,仰頭挑眉,“怎麼一點問候的話也沒有?你就不想我?”

“才出去一天想什麼?”薑月揉揉他的臉,“哥說送去的婦孺都安頓好了,我寫信主要想告訴你這件事,還有兩地主要官員的女眷,也都分開安置了,現在情況不好,不能起半點差池。”

他們本計就是將蒼南作為後方,撫西演化為戰場,逐漸消耗朝廷的兵力,每次和蒼南的摩擦,都會偷偷送一批婦孺過去安置,那些官員的女眷,既是保護也是人質。

聶照點頭:“嗯,你辦事我放心,希望這一切能早些結束。”他說著,臉色一變,把臉埋在她的腿上;“薑月我頭疼。”

薑月連忙放下書,問他:“是不是淋雨淋的?我去給你煮薑湯?多放些糖。”又用乾的棉布給他擦一擦。

“不是,是頭發編的扯著頭皮疼,我感覺腦仁都要被揪出來了。”聶照摸摸自己的頭發,冰涼絲滑,像綢緞似的。

以往聶照的頭發要麼攏在後面,要麼高高梳成馬尾,不過都是鬆鬆的,並不嚴

實,這樣既舒服也好看,夜裡散發梳洗時候更方便,但是要打仗了,就不能這樣梳了。

一打起來,十天半個月都洗不上澡,更顧不上頭發,最重要的就是方便,好清理,透氣,所以大多是編成細碎的小辮子緊緊總上去,能防止灰塵鑽進頭發裡。

聶照的頭發極好,陽光下泛著鴉羽一樣的絢爛光澤,攏起來有薑月手腕那麼粗,他們昨晚對著鏡子,細細編了一整晚,才將他的頭發用牛皮裁成的細絲儘數編起來,再勒成個馬尾。

這樣利落的打扮衝淡了他身上那份穠麗,更添了幾分英氣和肅殺,隻是太緊了,勒得他眼尾往上飛,頭皮一陣一陣抽痛,聶照說完,打量一下她的表情,又揪起辮子,厭棄道:“而且這牛皮也太臭了,臭得我睡不著。”

薑月知道他也就是抱怨抱怨,去拿了盒香粉,幫他點在上頭,茉莉香粉的味道衝淡了鞣製粗糙牛皮的臭味,她微微傾身,幫他揉揉頭皮,撥開看,果然見著發紅了:“這樣好沒好些?隻能忍忍了,忍忍就習慣了,再不濟我幫你把頭發剪得短些,就不會墜得疼了。”

聶照隻是心裡難受,想見她心疼自己,如願見著了,心裡貼燙許多,翻個身,把臉埋在她的腰上,緊緊摟著:“好了,你再同我說說話。你瞧見我穿鎧甲了嗎?新打的,穿著好看的要命。”

“看見了,銀色的,不沾上血就亮晶晶的,三哥走的時候不要忘記掛護心鏡。”薑月沾了茉莉香粉的指尖理順過他的發絲,留下幽幽香氣。

聶照點頭,將她抱的愈發緊了。

他們都在不安,不安什麼?

不安這場仗到底會不會打贏?不安即便贏了又能怎樣?

薑月身側故人極少,卻能替他嘗到心底那份苦澀。

王野、公孫燼,現在到了公孫既明,還要有多少故人陸陸續續死在他的眼前,現在他們要殺的不是勒然人,是同根同源的血脈同胞。

權力之爭向來一將功成萬骨枯,史書隻會記得站在最高峰的人,沒人記得腳下累累骸骨。開弓沒有回頭箭,走到現在這個地步,不爭不搶死的不止是他們兩個,跟著他們的人一個都跑不掉。

薑月知道他從來不是冷血無情之人,他的血滾燙,能融化一方凍土,薑月這一方凍土被他的熱血澆灌哺育,才有今日。

大概是深夜總愛勾起人的消極情緒,他們得給自己找點事做。

薑月從床底拖出一箱黃紙,打開一個空箱子,疊了紙元寶進去,向他示意:“不介意的話,三哥和我一起疊元寶?”

這確實是個極好的放空法子,聶照接過紙,學著她的樣子,骨節分明的手指在燭光下翻飛。

聶照折了二十個元寶,薑月已經困得趴在桌面上睡著了,他理了理她有些散亂的發絲,不自覺勾起唇角,將她抱到床上休息。

他站起身,又忍不住彎下腰在她臉頰落下一吻。

沒關係,隻要薑月還在,他就不會退縮。

太陽還沒升起的時候,聶照重新披甲走了,順便帶走了一摞金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