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1 / 1)

明月照我 烏合之宴 7554 字 3個月前

裹著薑月的被褥和蓑衣被雨水浸濕了一半,她回到家中時候已經沒有力氣整理,換了身乾爽的衣裳後,就捂著肚子一頭栽倒在床上。

聶照把她推到床裡面去,換了新的床單被褥,把她裹好後,將沾了血的床單卷起來,和她的臟衣裳一起抱出去。

換作以前,他大概是要再和她說兩句話,叮囑晚安的,但如今他真是半句話都不想多說,匆匆抱著衣物離開。

雨到了後半夜,停停歇歇,聶照撈了個胡床坐在廊下,搓著木盆裡的衣物時,他看著清澈的水倒影了雨光,清冷的銀絲斜潲進水中,化開層層漣漪,深紅從柔軟的布料裡沁出,把水染成淺紅。

他盯著水面,停下動作,手指上的水順著指尖滴答滴答落進盆裡,一時間沒想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大半夜不睡覺,蹲在雨裡給薑月洗衣服。

如果以前有人告訴他,他將來會為一個沒有血緣的陌生人深夜發瘋,他大概會嗤之以鼻,並且將人狠狠揍一頓,警告對方不要胡言亂語。

他自幼千嬌百寵,就連父母兄長都沒有給他們倒過一杯茶水。

回想起薑月還沒有到逐城的時候,聶照雖然日子過得了無生趣,但也絕沒有現如今這樣頭痛。

為今之計,最好的止損方式就是將人送走,送得遠遠的,他才會變回原本的他。

但這念頭連個頭都沒冒出來,聶著就已經想都不敢想了,他不敢想若是真離了薑月,他要怎麼辦,他如今所有一切的動力,都源自於她。

薑月走了,他為什麼要蓋新的房子呢?為什麼要賺錢呢?為什麼粉飾太平故作良善呢?

不過他與薑月的感情,到底算什麼?

聶照心裡隱隱有感覺,他對薑月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麼磊落。

從見到太子第五扶昌到現在,他明知道薑月與太子有所相似,或許有可能她並非薑家親生孩子,而是與太子有什麼淵源,但他私心隱瞞,並不想調查。

他想就一直如此吧,薑月的心裡不許再有彆人了。

聶照想到此處,思緒已經艱澀難行,過往二十年的經驗對此起不到絲毫幫助,看著月沉西山,他終究還是將問題拋之腦後,深吸一口氣,長歎出去,低下頭繼續洗衣服。

薑月第二日醒來的時候,聶照已經不在了,外面天還是悶悶沉沉的,看似還會有場大雨,桌子上留了飯,還有字,讓她自己吃完早飯去上學,灶房上還熱著紅糖棗水。

早飯熬得糯糯的粟米粥用搪瓷盆盛著,十個素瓜包子,一盞他自己醃製的脆爽黃瓜條,聶照對薑月的食量有著清楚而且明確的認知。

她埋頭捧著熱騰騰的粥喝了兩口,覺得腹痛沒有那麼強烈了。

抬頭看到廊下晾著的她的衣物和床單,昨晚的事情就轟轟隆隆反複重現,薑月恨不得把自己塞進灶坑裡。

忘掉吧忘掉吧忘掉吧,就當一切沒發生過……

——

王野舟車勞頓了半個多月,才趕到

逐城任上,劉方誌和牛力帶人在營前迎接。

迎面而來幾個開路的先鋒後,便是輛馬車。一個武將赴任不騎馬,而是乘車,這就足夠說明問題,他的身體不行了,就連馬也騎不了,事情遠比他們預想的更糟。

逐城的將士中隱隱傳來幾聲小小的議論,劉方誌心裡也打鼓。

王野下了馬車,眾人未見到他的臉,他隻召兩位將軍進營帳詳談,不多時二人從營中出來,宣布逐城邊防運營如舊,凡事悉知劉將軍後再行安排,無事不可輕易叨擾王野將軍。

話雖如此,卻沒有絲毫安撫人心的作用,朝廷將一個病得快死的將軍送來逐城,不重視的意思也過於明顯了吧!

聶照剛休完三日假期,剛回來便被劉將軍叫去議事,進營帳後人已經差不多到齊了,共八九個,都是劉方誌的心腹。

還未來得及說什麼,牛力見到聶照先是一陣大驚。

他大呼:“你這歇了三日,怎麼反倒比在軍中的時候更憔悴了?”他上前,圍著聶照左右看看,確信道:“三日前見你,你這臉還水靈得能掐出水,如今怎麼黃了這麼多?眼睛下面還有黑眼圈了。哎呀呀,你這三天做什麼去了?做賊去了?”

其餘幾個千戶小將聞言,連忙看過去,也紛紛點頭:“聶百戶氣色的確差啊。”

“病了?累了?”

“還是多將養身子的好,你與陳小將他們年少有為,將來營中少不得你們這些年輕人多勞碌。”

問他乾了什麼?

聶照第一天帶著薑月到處吃飯,晚上回家給她洗衣服;第二天籌謀算計;第三天要回糧草,當然這些不算什麼,重要的是他昨天夜裡一夜沒睡洗床單,洗得精神欲裂……

“好了,這些不重要,將軍可是有事要吩咐我?”聶照不想提及,抬手擋住牛力接下來要問的問題。

“哦。”牛力見他不想說,便也不問了。

大家收斂神色,將話題拉回正路,劉方誌將王野之事儘數告知。

“如今在場諸位,皆是我等心腹,實不相瞞,王將軍如今病得已然不能起身,形銷骨立,主帥病重,難保軍心不會動搖,君心難測,朝廷如今要做什麼,我們是愈發看不懂了。”劉方誌歎息。

逐城這些年基本是被放養的,軍中但凡有什麼小將展露頭角,也都被尋了由頭挖走,軍中青黃不接,若非如此,他們二人也不會如此器重聶照,如今再加上個病病歪歪的主帥影響軍心,未來簡直不敢想象。

有些人心中有了不好的想法,卻不敢明言,隻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歎氣。

聶照見狀,直言不諱:“上心難測,宦官之心卻易測。黃賢當政,撫西都督霍停雲是黃賢的人,他雖出自五姓七望之家,身卻無半點功績,忝居高位而群臣不服,撫西都督一職想必是妻族力薦。

如今黃賢意圖厚撫西而薄逐城,大有舍棄逐城退守撫西之意,屆時霍停雲以撫西都督一職掌軍政,力拒勒然於塗江之外,功高祿厚,不愁不能再進一步,

到時黃賢如虎添翼,就能完全掌控西北。”

“在場諸位將軍想必不會完全察覺不出意圖對嗎?”

他說完,牛力恍然大悟,幾個將領眼神躲閃,卻不否定,剩下的倒吸涼氣恍然大悟,劉方誌苦笑,神情落寞:“我倒是隱隱有預感,隻是不敢相信朝廷真的會放棄逐城,但今年朝廷征兵十萬,分往逐城的隻有兩千人,逐城山川都會乃兵征之地……”

“為今之計,要麼死守,要麼另謀出路,”聶照接下他的欲言又止,“但以逐城的兵馬糧草,死守並非長遠之計。勒然雖未至,也要與蒼南友好關係,以待來日借兵。將軍不如寫信,試探蒼南的意思,逐城一失,蒼南也有風險,想必他們會願意與咱們修好。”

大雍按照地域共劃分為五地,中都十二郡,沃東十三郡,撫西六郡,蒼南十六郡,靖北十六郡,其中撫西與蒼南接壤,逐城在撫西轄內最靠西北部的邊緣,向西南去五十裡就是和蒼南接壤的川峽郡,川峽郡地勢崎嶇險峻,山川交彙,適合藏匿伏擊。

劉方誌思來想去,覺得也隻有這一個方法了,他拍拍聶照的肩膀:“如今你在,許多謀算能與你共商議,心下也多幾分成算,我即刻寫信給川峽郡統領。”

在場有的人心裡清楚,卻不敢多說,有的人則如牛力一樣,莽而無智,唯有聶照,果決且有智謀,並敢直抒胸臆

牛力急忙上前一步,抱拳:“將軍,俺也與聶小將一樣,願與您分憂!”

他擲地有聲,說得鏗鏘有力,營中有一瞬間的寂靜,劉方誌沉吟片刻:“牛將軍至純至性,本將軍深感欣慰。”

直譯過來就是:你心的心意是好的,本將軍心領了,但分憂就不必了,你腦子怪單純的。

幾個聽懂的將軍大笑起來,笑得牛力一臉無措,大喊:“笑什麼笑什麼?劉將軍誇我,你們笑什麼?”

於是笑聲更大了。

劉將軍連夜寫信送出,逐城與川峽郡極近,沒兩日便收到了回信,信中對方態度極儘友好,如今局勢大家都心知肚明,不點破逐城的窘迫也是一種善良,對方也毫不隱瞞,陳述蒼南近況。

蒼南多山多江河,塗江主流也流經蒼南,近來大雨,情況不容樂觀,朝廷派來工部監修大壩,從各地抽調將士,看似沒有開閘泄洪之意,提議此事的官員也都被下獄,他們如今捉襟見肘,但若逐城有需,自會竭儘全力。

劉方誌提議,抽調五千人手前往川峽郡幫忙。

他其實也不大懂,蒼南下遊風景綺麗卻險要,交通不便,並無多少人口居住,也不是產糧要地,隻要將下遊較少的人口遷移至上遊,開閘泄洪,此事可解,為何寧願費人費物加高堤壩也不願意開閘泄洪?

信件一一傳下去給諸位將領看了,大家並未做他想,隻覺得川峽郡仁義,他們確實也該投桃報李,隻是軍中誰帶人去川峽,還有待商榷。

聶照看過信件,蒼南一帶的地形在腦海中迅速遊走一遍,下遊……

他不由得握緊了信紙,抬眸:“將軍

,我們恐怕等不到川峽郡的援軍了。”

劉方誌大驚:“為何?”

“即便川峽郡有心,如此下去他們恐怕也無力。蒼南遲遲不肯開閘泄洪,因為下遊雖無多少百姓,卻因地勢奇特風景絕麗引人向往,有多權貴彆苑宅邸,黃賢的黃金宮也在此。

他們開鑿川上山壁,修建山崖彆苑,彆苑下就是滾滾塗江,景色壯麗異常,光是黃賢一人彆苑就價值黃金億萬兩。其中最珍貴的還是南海硨磲為磚的牆面,陽光直射時會散發絢麗的七彩流光,為修此黃金宮,南海硨磲已經絕跡,一但泄洪,所有彆苑宅邸便會儘數衝毀……”聶照說得平靜且冷靜,卻聽得人心中一涼,忍不住倒吸涼氣。

可權貴之心他們如何不知道?古往今來,數萬萬黎民百姓的性命,卑賤的如一隻隻螻蟻,百萬黎庶的性命,怎敵一所黃金宮?

他們知道此事,蒼南的官員也知道此事,有良心的已經下獄,沒有良心的助紂為虐。

眾人心涼之際,便聽聶照道:“我願請命,帶人馬秘密前往川峽。”

他撩起衣擺,半跪拱手,目光炯炯,直視著劉方誌。

劉方誌不由得後退兩步,跌坐在座位上,目光失神。

他一瞬間洞悉了聶照的想法,他要炸毀堤壩,引水到蒼南下遊,如此一來,就是將黃賢等權貴徹底得罪。

蒼南或許有人想要做此事,可朝廷既然不願意泄洪,自然會嚴防死守,他們來做此事,委屈嗎?自然是委屈的。

可牽一發動全身,蒼南受災,逐城必然不好過。

眾將領權衡,還是出言相勸。

“我們還是明哲保身的好。”

“逐城已經危在旦夕,不能再招惹事端。”

“蒼南未必沒有義士,我此去會現行觀察,小心行事,若有責任,在我一人。”

將領們靜默,不想軍中竟然有此等人,慷慨大義,便也不再勸。

實則,這是聶照權衡過後的想法,他有些話並未完全和劉將軍和盤托出,方巡輸來的糧草中,有些並未完全抹除官印,方回能在霍停雲眼皮子底下挪用這麼多糧草,想必他們是沆瀣一氣的,保不齊欠糧之事也有霍停雲的授意。

未來勒然與逐城一旦開戰,前途難料,留下蒼南,也是留下一線生機,一個百戶之職,對他來說並不足夠,蒼南民怨沸騰,天下必反,西北他要有一席之地,他此行若成,百利無一害。

劉方誌閉眸,揮手示意他離去,有默許的意思。

聶照將自己的令牌交還至他手中:“將軍,我此行與逐城絕無乾係。”

劉方誌見此,目光中不由得淚花閃動,他為了不連累逐城,為了百姓,竟然放棄得之不易的百戶之位,連忙握緊,許諾:“你若事成,千戶之位必有你一個。”

牛力上前,也淚意盎然地抱著他,說不出一句話。

聶照現今的形象,在他們心中無比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