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1 / 1)

明月照我 烏合之宴 6686 字 3個月前

血?什麼血?

薑月不解。

聶照掀開被子,指給她看,果然見床榻上一灘血跡,薑月的衣衫也被沾汙了。

兩人看著一灘血都懵了,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冒出來的。

聶照捧著薑月的臉,在燈下細細打量,果然見她臉色煞白,嘴唇失血,方才還以為是看錯了。薑月能清晰的感覺,他一直溫熱的手指,如今冰涼一片,發著抖。

“你哪裡受傷了?”他一邊急切地問,一邊仔細回想著。

今日去過的地方少,隻有賭坊,難不成是在那兒受傷了?可魚龍混雜之地,自己片刻都沒敢離開她,怎麼會受傷?

那就是之前受傷,如今傷口又崩裂了?怨不得先前一回來就哭呢。

受傷了卻瞞著他,必然是怕他憂心。

聶照左思右想,隻能把事情歸結於此。

“我沒有受傷啊……”薑月恍恍惚惚地回答,她心裡一時間冒出了許多不好的想法,自己難不成身患絕症,馬上要死了?怪不得她肚子這麼痛。

三年啊,三哥養了她三年,若她就這麼死了,三哥得多傷心。

薑月如此一想,先撲倒他懷中安慰:“三哥,我要是死了,你千萬不要難過!我就算做鬼,我也會經常回來看你的。”

聶照一把掐住她的脈搏,果然虛浮,如果不是受傷,那就是中毒了,他跌跌撞撞起身,咬牙,堅定地把她背到身上:“我去帶你看大夫,不會有事的,逐城的大夫治不好,我就帶你去撫西,撫西再治不好,我就帶你去京城,總能找到人治你。”

薑月心裡的感動要溢出來了,她心中暗下決定,就算是死,她也會化作小鬼,保護三哥。

聶照把薑月包裹嚴實,提了一把傘出門,屋外暴雨如注,狂風大作,紫色與黃色的閃電撕破天際,被風刮斷的樹枝沿著街道翻飛,悶熱之中,連降落的雨都是熱的,他才走出一步,就已經渾身濕透,衣服黏膩地粘在身上,墨發淩亂地糊在臉上,人險些被吹飛,樹枝野草劈啪打在他身上。

如此倒是不打傘比打傘好一些。

他想了想,當機立斷退回屋中,在薑月身上重新裹了一層蓑衣,隻露出半張臉可呼吸,重新抱在懷裡,欲要出門。

薑月腹痛愈發強烈了,恨不得要死過去,人也更加虛弱,她總覺得自己命不久矣,外面狂風大作,聶照出去恐怕也十分危險,稍有不慎就會被掉落的瓦片樹枝砸死,於是連忙扶住他的手,淚眼淒淒,虛弱至極:“三哥,不要管我了,不值得。”

薑月細弱的身體在他懷中,蒼白的像一朵隨水漂泊的蓬草,隻要他一鬆手就會掉落,她弱聲弱氣地說,不要管她了,不要管她了……

聶照眼前發黑,一時間閃現過無數的場景,也是一個暴雨如注,二嫂在得知消息後難產,侯府裡裡外外被披甲武士圍住,不得進出,他持劍殺出去,等到帶著大夫回來的時候,二嫂已經難產去世,他站在房外,聽到新出生侄子的哭聲。

還有除風,浮光死的時候,也是下著暴雨。

暴雨的夜會帶來無數不好的聯想,他會縮在被子裡,一遍一遍回想至親停止呼吸時的樣子,他的呼吸也漸漸變得微弱,微弱,然後在雨停後似一個溺水者猛地鑽出水面重新呼吸一樣,腦海空白,肺腑疼痛。

無法想象,他現在僅有的,唯一的薑月,也要在這樣一個雨夜,在他懷裡,慢慢喪失生機,變成冰涼僵硬的一片肉塊。會跑會跳會笑,說要一輩子跟著他的人,會消失,爛在泥土裡。

逐城很少下雨,很少下這麼暴烈的雨,他沒有什麼可失去的東西了,就算真遇到這樣的雨夜,也不過是陳年舊疤撕開,恐懼在極限邊緣一層層迭蕩。

如果薑月也在這樣一個雨夜死去,聶照真的會被逼瘋,他會自刎在下一個暴雨之夜。

在絕境潦倒中贈與他一個希望,轉瞬剝奪,世上極致的酷刑不過如此。

“我絕不會讓你死的,你若死了,我拚命也會滅方家滿門。”他抱著薑月,衝出雨幕,把她狠狠按進懷裡,任由亂雨和雜物敲擊他的身體。如果非要說薑月的毒是哪裡中的,隻有方回父子的報複了,聶照將此事記在他們頭上。

薑月隻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和香氣,痛得飄飄欲仙。

好,她死得其所了。

她一想到自己要死了,就煽情落淚,像寫文章似的,和聶照哭訴:“三哥,你知道嗎?我其實有好多次都該死了,三年前吊死在燦州,或者病死在路上。但我沒死,大概是老天讓我遇到你,讓我知道人間並非全是咒罵和壓迫,三哥,能死在你懷裡,我死而無憾了。”

聶照被她說得淚意潸然,覺得自己也活不了了,愈發把她抱緊。

兩個人好像生離死彆一般,相依相偎著找到了醫館門前。

已經是深夜了,醫師家的大門被胡亂敲響。

他原本以為是雨打的,直到他朦朦朧朧間看到大門被踹開個窟窿,熱雨嗖嗖嗖往裡面灌,醫師終於清醒。

誰啊?大半夜這麼缺德,把他家門踹碎了?

轉念一想,不是雨夜大盜,要殺人奪財的吧?

他嚇得後退兩步,和從後面剛出來,睡眼惺忪的妻子抱成一團。

“好漢好漢,有話好好說,錢都在櫃子裡,你要的話全給你,我和老妻絕不會報官,求你留我們一命!”

對方渾身滴著雨,被罩在黑色中,愈發恐怖了。

醫師閉上眼睛,靜待死亡。

“誰讓你死了,給她看看,快!”對方把懷裡的東西輕柔放在床上,一把揪起醫師的領子拖到床邊。

醫師陡然鬆了口氣,哦,暴躁的患者家屬啊。

“馬上馬上!”他連滾帶爬,跑去揭開被褥,一見薑月面容,心裡咋舌,哎呦,這小臉白的哦,想必病得不輕,怨不得家裡人著急。

醫師心裡五味雜陳,這麼弱柳扶風的小娘子,看著就弱得很,一病保不齊真要小命嗚呼了,她家裡看著不是個善茬,治不好

不會真要他命吧?

他試探著,懷著謹慎的心情,輕輕握上了那位小娘子的手腕,思索怎麼勸他節哀。

他一探。

哦吼?

再一探

哦吼??

壯得跟牛一樣耶!真是人不可貌相。

“你,你這,你……你……”他語無倫次。

“怎麼了?”聶照的葡萄似的眼珠在黑夜裡亮的嚇人,“還有救嗎?”

“身體沒問題啊。”

聶照急了,一把揪住他的手往薑月手腕上按:“你再試試,她流血了,她流血了,她很疼!”

“哦,痛經嘛。”醫師見怪不怪。

在床上傷春悲秋躺屍的薑月睜開眼睛,焦躁的聶照瞪大眼睛。

這是什麼東西?

“年輕小娘子很容易痛經的,不要吃太涼的就好了,回家燒點熱水喝喝嘛,她身體好得很,很快就不痛了,”醫師若無其事地叮囑完,見到兩臉震驚的二人,震驚不會消失,隻會傳遞和轉移,“不會吧?你們連月信這種事情都不知道?”

聶照擦擦下巴上的水珠,茫然地和薑月對視了一眼。

你懂嗎?我不懂。

我也不懂。

“你,你們,你們你們……”醫師再次語無倫次。

合著大半夜踹破他的門,就是因為這兩個倒黴孩子把月信當絕症了?

聶照沒有姊妹,他十二歲的時候就被流放了,更沒有娶妻,自然不知道此事;薑月十歲時候她娘就去世了,她那時候還沒到該被提及此事的年紀,所以更不知道了。

倒黴的醫師大半夜不僅被踹破了門,還要給他們科普月信是個什麼東西,醫者仁心,他說起這種女兒家的東西原本不該有羞澀窘迫這種心情的,但黑夜裡,兩雙黑黝黝的眼睛,求知若渴地望著他,他越講越覺得這事很不對,又說不出個什麼不對法子,隻能乾乾巴巴從醫學上給他們講解,告訴他們這是正常的事情。

他妻子望著這兩個跟雛鳥似的年輕人,也撓了撓頭,轉身去取了新的月事帶,問聶照:“你一個男子,要不要回避一下?”

“先生不是說此事與吃飯喝水一般,都是人正常之事嗎?”

“要脫衣服。”醫師妻子言簡意賅。

聶照在黑暗中,臉蹭地一紅,連忙轉身離去了。

但這樣狹小的房子,即便有雨聲,也阻斷不了涓涓的話語聲和流水一樣淌進他的耳朵裡。

“要把四個帶子,兩根兩根係到腰間,每日勤換洗,不然會生病……不要沾染涼水,也不要食生冷食物,多喝熱水,不要勞作……”

聶照站在堂屋,渾身濕噠噠的,腳下積水成窪,那字眼就一個一個,真真切切鑽進了他的腦袋裡。

裡屋的門再次被推開,醫師妻子扶著薑月出來,笑道:“這是好事,說明娘子長大成人了,月信遲遲不來才要著急呢。”

薑月和聶照對視了一下,眼神忙不迭錯開。

醫師妻子覺得他們這樣避諱,大抵也懂得月事是件私密事,無須多言了,叫聶照將人領回家好好照顧。

醫師和他的妻子不會懂,聶照和薑月方才互訴衷腸的每一個字,都是一把回旋鏢,狠狠戳他們心上,沒有人知道他們剛才對彼此說了什麼。

“三哥,能死在你懷裡,我死而無憾了。”

“我絕不會讓你死的,你若死了,我拚命也會滅方家滿門。”

“死而無憾……”

“方家滿門……”

“無憾……”

“滿門……”

他們兩個心照不宣地當作無事發生,聶照上前,把薑月再次用被子蓑衣裹起來抱在懷裡,付錢後匆匆冒雷雨而出門。

薑月在聶照懷裡,聶照抱著薑月,二人聽雷聲大作,再次心照不宣覺得,此時能被雷劈死,也是福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