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忽然在門口停下了，像一個雕塑一樣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那些盤繞編織的五彩線繩也一並散去。

沒有誰比克萊恩更清楚這個環節了，這是演員進入角色前必要的環節，在登上舞台前為自己在精神層面穿戴上比服裝和道具更重要的東西。“他”在醞釀，“他”在準備，“他”調整狀態，穿上那一層名為“伊斯·席茲爾”的人皮，構建一層又一層的謊言。

門後的伊斯隨著風聲擺了擺手，那些屬於人類的生氣似乎在一瞬間重新回到了“他”身上。緊接著，不安、局促、緊張，一切克萊恩熟悉的屬於“伊斯·席茲爾”的情緒從“他”這一具軀殼中汩汩冒了出來。

“他”小心翼翼地扣響木門。

“莫雷蒂教授，你在嗎？我是伊斯·席茲爾……”

對方話音未落，克萊恩徹底拋棄了“觀察”，用僅存的力氣衝了出去，死死地扣住對方的肩膀。

“他”的身影明顯顫了顫，然後轉過頭，露出了一張讓克萊恩意想不到的臉。

那是二十多歲的伊斯，沒有了剛剛的一字胡與發辮，年輕而又青澀，就和家譜上的照片一模一樣，有著一雙漆黑無光的眼。

隻是面前的這個伊斯卻露出了一臉迷茫而疑惑的表情。

“我怎麼在這裡？”

這是他環顧四周後的第一句話。

“克萊恩先生？你怎麼在這裡？”

這是他看到克萊恩後的第二句話。

緊接著他終於反應過來，抓著克萊恩的手驚呼道。

“天哪！克萊恩先生！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這似乎對他來說也是一個突如其來的意外，表現得竟比克萊恩還要焦頭爛額。原地轉了兩圈後，伊斯再次平靜下來，鎮定得可怕，與一開始的驚嚇與慌張簡直判若兩人。這種劇烈的、充滿人類色彩的情緒在伊斯的臉上突然爆發又轉瞬即逝，如同一波高大的浪猛地湧來又褪去，露出冰冷的、鋒利的岩石。但與剛剛幻境中的“他”不同的是，這片冷漠的陡崖上仍掛著幾絲溫暖的海沫。

伊斯最終歎了口氣，伸出手，小心翼翼地為克萊恩抹去臉上的液體。克萊恩這才看到，伊斯手上擦下來的不是什麼血液也不是什麼淚水，而是濃厚的、甚至凝聚成液體的虛無煙塵。粘稠的黑色液體正在伊斯的手上緩緩地“蒸發”，化作煙塵四處散逸，最後消失在空氣中。

剛剛從自己眼眶中湧出的不是血與淚，而是這些液體狀的虛無煙塵。

“回去吧，克萊恩先生。現在的你不該來這裡。”

他的聲音透露著一絲無奈和憂慮，這種口吻不禁讓克萊恩想起了梅麗莎。

像是不知道該如露出什麼表情，伊斯最後露出一個生澀的苦笑。

“我們終會有一天再相見，這是梅麗莎說過的。但是不該是現在。

“回頭吧，克萊恩先生。”

來自精神乾涸劇烈痛苦讓克萊恩逐漸神誌不清，他有好多話要質問眼前這個“人”，可是聽到他的勸慰又下意識地回頭一看，佛爾思與倫納德等人正用一種驚懼的眼光看著自己。

沉重的現實再次將克萊恩拉離幻境。

他回過頭，手裡不再是某個穿著魯恩三件套的非人怪物，而是一個顫顫發抖的壯漢。

“斯……斯帕羅先生……？”

在克萊恩的另一隻手上，子彈已經上膛。

這一聲顫巍巍的呼喚讓克萊恩回過神來。他強忍著惡心反胃與頭暈目眩，想要從亨利的手腕上把自己不聽話的爪子撕下來，但是四肢完全不聽使喚。他想開口說些什麼，可連面部的肌肉都脫離了他的掌控，隻留下一個脆弱的精神。

“等等，亨利先生。”

意識到不對的倫納德快步上前，伸手從克萊恩的口袋中掏出一些硬幣，塞到亨利被禁錮的那隻手上，然後看似自然其實卻野蠻暴力地把克萊恩的手指從對方的手腕上掰了下來。手指頭可能被掰碎了，但克萊恩感受不到痛楚，身體的掌控權還沒有完全回到自己手上。

“還要一份《塔索克報》，謝謝。”

重獲自由的亨利小心翼翼地望了眼神淩厲的冒險家，然後快速從背包裡掏出一份報紙塞給倫納德，然後強顏歡笑地說著打圓場的話，寒暄兩句說個再見便快速地離開了現場。

“先在這休整一下再走吧。”

克裡斯汀小姐感受到了冒險家的異樣，便答應了警探的提議，臨時調整計劃，並使喚埃文分發食物。

倫納德架著克萊恩走到路邊和眾人一起坐下，一手為克萊恩施展“安魂”。

幻境帶來的負面效果雖然強大，但好在恢複得不慢。手指上的疼痛越來越清晰，克萊恩漸漸恢複自己的行動能力。他艱難地用顫抖的手摸口袋卻一直摸不準，摸了好幾次終於從口袋裡抽出一個紙人，用它來手指上的友軍傷害。

劣質的能量棒在嘴裡化開，克萊恩的思緒也漸漸變得清明起來。

不管剛剛幻境展現出來的場景是否在曆史上真實發生過，它的信息量很大。首先，這個幻境依然是梅麗莎發生巨變的時間點前。其次，克萊恩似乎看到了一個不太一樣的伊斯。從樣貌特征來看，二十多歲的年輕伊斯應該與幻影梅麗莎、幻影班森等人是同一個性質。但和幻影梅麗莎一樣，幻影伊斯似乎也不能自己主觀控製自己出現的時間和空間。

最關鍵的是，這一段幻境中的景象，讓克萊恩確定了一個猜測。

伊斯·席茲爾接觸梅麗莎時確實動機不純，甚至使用非凡能力動了手腳。

而且能成為貝克蘭德技術學院的院長，說明這個時期梅麗莎的位格絕對不低，可她仍然沒有感知到這個伊斯·席茲爾的謊言與陷阱……

伊斯·席茲爾很有可能是一個非人存在，甚至是神話生物！

這個想法驚得克萊恩猛地攥緊了手裡的報紙。

這樣一個高位格的存在，如此費儘周折地接近梅麗莎，到底是什麼目的？

感受到了來往路人的眼光，克萊恩低下頭，自然地將報紙折了又疊疊了又折，做出一副看報紙的樣子。

“驚！燦爛陽光度假酒店將成為絕唱？伊修達爾集團貝克蘭德大區疑似發生重大變故！”

“費內波特方面再次提高對魯恩的貿易關稅。魯恩政府表示強烈抗議。”

“安謐星光醫院或將進行轉讓或拍賣。”

“費內波特與魯恩沿海邊界再起衝突，專家稱不排除今後有局部熱衝突的可能。”

“一位父親的憤怒：伊修達爾家族要求魯恩為長子的暴斃給出交代。”

“……”

自從上一次炸了伊修達爾集團後，魯恩與費內波特的關係進一步惡化。尤其是費內波特方面接連不斷地給魯恩政府施壓。可見伊修達爾集團在費內波特境內地勢力有多麼可怕，這是在貝克蘭德作為外鄉人的伊修達爾勢力完全比不了的。

“你準備好了嗎，斯帕羅先生？”

看到冒險家終於能夠比較靈活地翻閱報紙，埃文趁機詢問道。

“好了。”

“那麼我們繼續趕路。”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