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科特·卡特萊特推了推眼鏡，什麼也沒說，從博諾瓦手中收下了這塊硬盤。

在拖拉機失控事件的一個多月後，亞伯拉罕家族終於願意向蒸汽教會分享數據。

這塊硬盤的數據是來一個月前出事的【前哨】空間站。

在豐收教堂爆炸與拖拉機失控事件之後不久，前哨空間站立刻發生了巨大的非凡事故，所有宇航員全部犧牲。

“嗬，這幫亞伯拉罕終於願意把數據給我們了。”斯科特撇撇嘴。

不管是人造衛星事故，還是空間站事故，這都是作為漫遊產業公司習以為常的。星空表層有太多的不確定因子，有來自非凡的，也有來自凡質的，大大小小的故障報告填滿了各家公司的係統，他們要做的最多的一件事，便是要將事故分級。

一些小型的隻是暫時影響信號清晰度的小問題一般不會被處理，剩下的就要分辨到底是由靈性環境的變化引起的異常，還是由於星空射線與物理變化引起的異常。

最重要的，公司需要辨識出，到底是自己倒黴撞上了意外或者過失，還是遭受到了未知存在的非凡襲擊。

百分之九十九的故障是來源於前者，很明顯，亞伯拉罕認為這次的原因是後者。

三個多星期的審查與決策時間讓斯科特有些不爽。作為一個巨大的科技企業，亞伯拉罕必要對這些數據層層處理，確定沒有蒸汽教會不能聽的東西。

【信息】與【數據】在這個時代，對任何組織都是猶如生命。

斯科特當然明白這一點，看在亞伯拉罕在轉交硬盤的第一時間，就將一些事故簡報公開傳遞給其他空間站與科技集團的份上，斯科特今天不準備罵他們，留著下次不爽了一起罵。

“不要在這裡看。”博諾瓦突然出聲。

“也是，萬一真的帶著什麼汙染那可不好了。”斯科特起身，趕緊把硬盤還給博諾瓦，像是什麼燙手山芋，“我們下去吧，老板，況且今天可是大日子，我們還有大事要做。”

他從教堂的某個地方推出了一輛小車，小車上面擺放著一個巨大的儀器，在聖希爾蘭教堂的某個隱秘的角落裡與上司會合。

博諾瓦與斯科特一同站在泵機火花的電梯裡緩緩下落。

“今天是更換【虛無煙塵】容器的大日子。”斯科特吹了一聲口哨，拍了拍推車上的儀器。

推車上的“容器”現在還隻是六塊各自分離的超厚玻璃，被固定在一個機械裝置上。

不一會兒，這些特種玻璃就要被附在原有的老容器上，在儀器的巨力下組合成一個完全密閉的玻璃容器。老容器已經被【虛無煙塵】侵蝕得隻剩薄薄的一層，來自機械臂的力量會在拚合新容器的同時，讓如紙片般脆弱的玻璃破裂。老容器的碎片將會徹底被那些黑色的詭異煙塵吞噬，完成它們的使命。

事實上，斯科特根本不知道虛無煙塵是什麼東西。它到底從哪兒來，又是什麼東西做的，斯科特一概不知。

【信息】永遠隱含著危險，甚至可能是有毒的、瘋狂的，這點對於研究知識與技術的蒸汽教會來說再熟悉不過了，因此，【信息分級】是蒸汽教會日常運轉的原則之一。

所有成員隻能獲得他這個序列能夠承受的【信息】，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汙染。

於是隻有序列三的斯科特得不到關於【虛無煙塵】的任何信息。他隻知道某一天，博諾瓦帶來了裝在密閉玻璃容器裡的【虛無煙塵】，並命令他成立並主持泵機火花研究所，除了一紙字跡稀疏的文件，再無一點透露。

斯科特大概知道研究室這團虛無煙塵的作用半徑，以及它對非凡的沉默效果，並依著這範圍設計了整個地下研究室。

整個蒸汽教會都認為，泵機火花的奇跡來源於蒸汽與機械之神的祝福，但是在序列二之下，隻有斯科特明白那隻是一個謊言，真正的核心是這團來曆不明的黑煙。

這就是神的恩賜嗎？斯科特問過，但博諾瓦不會對此發表任何回應，也不會給斯科特任何暗示性的【信息】。

但這讓斯科特堅信，虛無煙塵絕對不是來自蒸汽與機械之神的造物。

“你不該這麼拍箱子，它們是重要的儀器。”博諾瓦的語調毫無波瀾，仿佛隻是在淡淡地陳述一件事實。

“得了吧，我的閣下，自從泵機火花成立以來，每次【虛無煙塵】的容器更換都是我來的，連這個儀器都是我自己設計的。”斯科特發出一聲嗤笑，“你要是真在意這種東西也不會讓我來當這個所長了。”

博諾瓦沉默不語，神色如常。

電梯仍在向地心下落。

“好吧，好吧，我有個很大膽的猜測，”斯科特換了一個姿勢站著，不禁笑了出來，“今天我的死人臉老板想在電梯裡沒話找話來學著所謂的打發時間。”

博諾瓦仍然面不改色，隻是輕輕地轉過頭，眼對眼看著身邊那個滿臉嘲笑的糟老頭子。

當然，關於虛無煙塵的話題永遠不會有答案。

“如果你想讓我發起話題的話，那麼我就來個幾百年的老問題。”

斯科特搖了搖頭笑笑，然後抬起眼死死地盯著博諾瓦。

“為什麼會是我？”

“你一直知道我根本不是什麼蒸汽與機械之神的忠實粉絲，甚至我根本不喜歡教會——他媽的，那群狗逼真的煩死了。就知道在我眼前逼逼教典，催我交月度報告、季度報告、年度報告。”

他回過頭從兜裡掏出一把煙，抽出一根叼在嘴上。電梯裡禁煙，但是能過過嘴癮。

“你致力於社會發展，以解放社會生產力和人類美好未來，這是主在聖典裡所倡導的。你和主的目標與願望一致，所以你是可以利用之人。”

“你也一直知道我的忠心廉價的很，在教會看不見的地方我可乾了不少事，怎麼評估我都是個風險項。”

“所以我從一開始就把你調在我的手下，直接對我負責，也隻需要對我述職。這樣我就可以直接管控你。”

“那為什麼會是泵機火花這麼重要的項目？為什麼是【虛無煙塵】這麼重要的東西。”

“因為物儘其用。”博諾瓦仍然是那樣側著頭看著斯科特，像一尊隻會動嘴的雕塑，“這裡有來自各種信仰、各個國家的基礎科學家，他們有的加入泵機火花隻是為了探究物質世界，像你這種人是負責人的最好人選。”

“哈，為什麼一定是我？我可不懂得什麼叫他媽的尊敬神明，不管是我們的還是他們的還是他媽的彆的什——”

“你喜歡現在的工作嗎？”

斯科特一愣，這個問題確實給他打了一個措手不及，甚至覺得這個世界變得有些荒謬起來，如同看到被劈開的柴火長出兩尾魚鰭當作腳絕塵而去，看到被揮下的斬首刀長出兩台渦輪增壓發動機蕪湖起飛，看到被踩爛的草莓長出兩把鈦合金餐刀螺旋升天。

依照斯科特對老上司三百多年的理解，他怎麼也想不出這位老上司竟然會問出這個問題。

“好吧，說實話，我愛死這個研究室了。”

博諾瓦終於輕輕地轉過頭，再一次淡淡地看著電梯門。

“說真的，老板，我跟了你這麼三百年，還是真的很罕見你這麼主動地去打斷彆人的閒聊。”

斯科特推了推滑下來的眼鏡。

“你對任何人都這樣沒有禮貌，不過你對我比彆人坦誠。”博諾瓦答道。

“你畢竟是老板嘛！有一說一，我還挺喜歡你的。教會裡那麼多老古板，一個比一個惡心，還是你比較有意思。”

“曾經我的父親大人說，我是最無趣的一個。”

“不不不不不，我的老板，人是會變嘛！”斯科特舉起一根皺巴巴的手指煞有其事地搖著，“你是比那些老不死們話少得多啦，但我們認識的這三百多年來，我可是覺得你越來越有意思了。”

“這三百年我曾經嘗試過建立你對主忠誠的信仰，對神明的敬畏。我失敗了，現在我已經放棄了。”

“失敗和放棄是人生的基本操作啊，我的老板。”

“我不是人類，是天使。”

斯科特撲哧一聲沒忍住，緊接著歇斯底裡的笑聲擠滿了整個橋箱。

提示音響起，電梯終於到達了深埋地下的研究所。

“我的好老板，知道我為什麼愛死這個研究所嗎？”

斯科特哼著小曲兒，心情愉悅地推著儀器走出橋箱。

“被沉默的非凡能力，被屏蔽的神之聯係，被隔絕的世外孤島……

“在這裡，神與人與天使——你，與我，皆為渣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