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野心 吾兒大誌。(1 / 1)

事情吩咐下去了, 但核對宮中人員名冊,探查消息都需要時日, 即便最後有了結果,也不是一天兩天,甚至一年兩年就能清理或者改善的。

沈菡深知,想要真的改變宮中的生態,大約是個瑣碎又漫長的過程,非數年而不可得。

玄燁也說了:“此事急不來,牽一發而動全身, 咱們有的是時間, 慢慢來吧。”

……

趁著還沒選秀的空當兒,兩人忙完手上的事情,終於有空陪一陪孩子們。

特彆是還在咿呀學語的小十一, 回宮之後這段時間兩人都忙得不可開交, 這孩子可謂是備受冷落。

還好小十一從小習慣了身邊很多人出沒的日常, 最近見額娘雖然見得少了點兒,倒也沒有鬨騰。

雅麗奇在暖炕上陪著弟弟玩兒玩具,見他一個勁兒地蹬直腿支在炕上想站起來,身子卻直不起來, 問一旁扶著小十一的玄燁:“阿瑪,弟弟怎麼還站不起來?他什麼時候才能學會走路?”

玄燁回憶了一下:“這個……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 你四哥當年一歲四個月才學會走路,你六哥十個月就能自己站起來, 一歲就會走了。”

有的嬰兒發育快一點, 有的發育慢一點,其實隻要不是與正常標準差距太大,都是正常現象。

雅麗奇追問:“那我呢?我什麼時候會走路的?”

玄燁瞧著女兒好奇中帶著三分‘我是不是學得最快’的神情, 笑道:“你啊,你十一個月就會走了,是咱們家最厲害的!”

雅麗奇被哄得特彆高興,甜甜地笑起來。

這倆在榻上看孩子,沈菡在對面給兩個大兒子講她最近在忙的事——她一向不瞞著他們宮裡的事。雖然她教導不了兩個孩子朝政上的事情,但多聽一聽宮務上的一些事,學一學人情世故總是好的。

胤禛聽完額娘的打算,忍不住皺眉道:“額娘,人言可畏,這樣查……可能對您的名聲有礙。”

沈菡知道兒子這是擔心她,不過這事兒她已經想明白了:“名聲這個東西,都是些虛名。”

上位者想做什麼事,有認同的,必定也會有反對的。若總是追求‘金剛不壞’的好名聲,那乾脆什麼事都不要做了。

沈菡看了看眼前即將指婚、快要長大成人的胤禛,突然想起曆史上因為執意改革,被蓋了一堆黑鍋的‘雍正帝’。

嗯……胤禛擔心她的名聲所以不想她做,那如果,是他自己呢?

她看了一眼旁邊正在逗弄小十一的玄燁,突然問道:“胤禛,如果換作是你,一件於國有益之事,做了能使無權無勢的百姓受益,但卻會使有權有勢者受損。你若要做此事,或許將面臨數之不儘的阻撓和反對,甚至可能會傷及你的聲譽,你會怎麼做呢?”

是不畏艱險,堅持己見;還是保全自身,隨波逐流?

胤禛一愣,顯然沒想到額娘會把問題拋給他。玄燁拿著小木球逗小十一的手也一頓,饒有興趣地看過來,想聽聽兒子怎麼回答。

雖然有些突然,不過胤禛對著父母一向有話直說,所以他想了想,還是憑著本心直言道:“兒子認為,如果此事確實於國有益,既然已經權衡好了利弊,拿定主意要做,便不該瞻前顧後,猶疑不決,莫衷一是。”

所以他認為,不管完成此事將要面臨多大的困難,都該不顧阻撓、不畏艱難,既然認準了,就應該乾到底!

沈菡聽完沒說話,倒是玄燁神色不明地轉了轉手上的扳指,看向胤禛:“凡事空談,終屬無用,你可能說出其中的道理?”

大話誰都會說,這個問題,換了誰也都會說應該堅持到底。

但朝廷內部的利益關係錯綜複雜,曆史上真正能不顧眾人反對,堅持己見的改革家又有幾個呢?

所以玄燁問胤禛,可能明白為何要堅持?怎麼堅持?唯有心中真的清楚‘堅持’的價值和意義所在,才能真的做到‘堅剛不可奪其誌’。

否則,光有論點而沒有論據,也不過是一個誇誇其談的‘名士’罷了。

這話存著考較之意,屋裡瞬間有了一絲禦前奏對的氣氛。

沈菡不免提起心,不知他能不能把握好這個機會……

胤禛很鎮定,他理了理思緒,先提起了一個人:“兒子之前研讀阿瑪給的奏折,發現安徽巡撫高承爵的折子很有意思。”

玄燁回憶了一下高承爵此人,摸了摸下巴:“嗯……何解?”

胤禛:“細讀此人昔年奏折,此人辦事有個特點。凡事必要將兩邊的情理論一精詳,周圍的弊端和效益也要講一透徹。一方面想著興此事之利,一面卻又顧慮著此事之害。為著避其害處想要放棄,卻又不忍拋棄利處,是以總是輾轉猶疑,毫無定見。”

胤禛擲地有聲地給此人下了結論:“兒子以為,如若天下之人,都以此心態辦事,則天下無可辦之事!”

玄燁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盞抿了一口,緩緩道:“你觀察得倒是仔細,高承爵此人,性格確實比較優柔寡斷。不過,治理地方,便如治一小國,百姓官紳、地方豪族,本就有許多需要顧慮周全的地方。朝中些許微小的變動或改革,到了地方上,或許都將遇到極大的困難與阻礙,也不怪他輾轉遲疑。”

胤禛卻並不認同:“阿瑪之前曾言,‘夫人之處事,便如行路,斷不可能既無風雨困頓,又無山川險阻,自始至終遇到的儘是坦途順境,所以古人多詠行路之難。’兒子對此深以為然。這世上舉凡要做一件‘異事’、‘新事’,便一定會有他人的擾亂和阻撓。既然阻礙注定難以避免,為何還要自複猶豫疑難,平添更多的煩惱?”

他的眼眸清亮端正,已經變完聲的嗓音中再無絲毫少年之氣。

清潤的音色流露出一股剛毅果敢,儘顯年輕人的勇往直前:“做事百端交集,便如桑蠶吐絲,不過是自縛其身罷了。所以我認為,如果審慎思量後認定此事確實有益,便當堅持己見,極力推行。”

玄燁靜靜聽完,面上神情絲毫未動,淡淡道:“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難。譬如……你要推行新政,卻遇到朝臣宗親的百般阻撓。混混亂局,唯你一人持心孤立,眾人皆謂你是一意孤行,到時,你又當如何堅持?”

胤禛果斷道:“若新政有益,則推行過程中,其餘的利害是非,一概不該左盼右顧;一切的擾亂阻撓,當不為纖毫所動。兒子認為,唯有持此堅韌不拔之誌去做,才有成功的可能。”

——雖千萬人,吾往矣!

玄燁望過去的眼神帶著三分威嚴和審視,暗含著帝王獨有的敏感與銳利:“哦?所以你的意思是,為政者,應該視一切反對派於無物?”

自古孤臣難做,孤君……更難做。

‘為政者’……沈菡心裡嚇了一跳,卻又不好打斷父子二人的對話,隻好繼續忐忑地聽著,生怕胤禛說出什麼過於犯忌諱的話,惹惱玄燁。

胤禛卻並未因為皇父突然而至的威壓改變自己的想法,他坦然答道:“等到翌日事成之後,害者利矣,非者是矣。昔日諸多無知阻撓之輩,自然不屏自息矣!”

自古勝者為王,曆史從來都是由勝者書寫的。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等他把事情乾成了,等到新政真的有益於國之時,那些曾經反對他的宵小之輩,自然就會偃旗息鼓,何必放在心上。

至於此事究竟是功是過,自有後人評說!

沈菡的一顆心緊緊揪起來——這話說的……

她屏氣凝神悄悄打量玄燁的神色,見他面色平靜地放下手中茶盞,臉上甚至已經恢複了‘我隻是在閒聊’的尋常表情,一時也摸不清他心裡究竟是個什麼想法。

玄燁理了理袖子,什麼都沒說,既沒有誇胤禛說得對,也沒有批評他說得不對。

他仿佛是安撫般地對沈菡一笑:“時候也不早了,咱們用膳吧?”

啊?

沈菡又看了胤禛一眼,見他也是一副‘聊天結束,我想說的都說完了’的表情,仿若剛才無事發生:“……”

行吧,你們父子打什麼啞謎我也不知道。不過既然你倆都覺得這話沒什麼,那,那就隻能當它確實沒什麼吧。

沈菡快速平複了一下心情,儘量把這事兒看做一次平常的飯前閒聊,轉頭開始問雅利奇午膳想吃什麼。

雅利奇剛才一直在和小十一玩兒,對於哥哥和阿瑪的對話聽得模模糊糊、半懂不懂,絲毫沒覺得屋裡氣氛有什麼怪異之處。

額娘問她,她馬上回答道:“我要鱘鰉魚的餃子!”

胤祥聽到後跟著湊過來:“額娘,我也想吃,我要吃煎的!”

——他聽明白了,他覺得四哥說得對!

兩個孩子這一打岔,屋裡氣氛終於恢複了正常。

沈菡抱過榻上張著手一個勁兒要‘neinei’的小十一:“那要等會兒才能吃,吃餃子得現包,也不知膳房今天有沒有準備鱘鰉魚的餃子餡兒。額娘先去喂小十一,你們問紫裳姑姑要些點心先墊一墊。也不要吃多了,留著肚子好吃餃子。”

“好的,額娘。”

……

一切如常地用過午膳,玄燁提前回了乾清宮,說是還有事情要處理。

兩個孩子也得回東所了,沈菡拿過風帽先給胤祥戴上:“這都要過年了,功課上可以適度鬆一鬆,不要搞得太累了。”

胤祥:“額娘也是,您晚上照看小十一本就勞累,不要事事親力親為,太操勞了,要多保重身體。”

沈菡給他理了理鬥篷:“知道了,你哥一看起書來就沒數,不知道休息,你要看著他知道嗎?”

胤祥點頭:“我晚上去哥那兒盯著他睡,肯定不叫他再熬夜了!”

沈菡又看向胤禛,想說點兒什麼,但最後還是沒能說出口——這是他的本性,為何要壓抑,要逼著孩子去掩飾呢?

何況,她也不覺得胤禛說錯了。

就算將來真的有什麼風雨,也該是她這個做母親的頂在前頭。

胤禛好似知道沈菡在擔心什麼,他想了想,開口道:“額娘,您無需擔憂。阿瑪有問,我做兒子的據實以答;皇上有問,我身為臣子據實以奏。即便答得有何不妥,也是我為人子,為人臣,為父儘孝,示君以忠的本分所在,又有何可慮?”

額娘一直是這麼教導他們的,他們從小也一直是這樣做的。隻要不曾欺君罔上,其他細節,不過小事罷了。

沈菡給他整理鬥篷的手微微一頓,道理當然是這麼個道理,隻是……令她擔心的也不單是這一點,還有胤禛的變化。

她輕輕歎了一聲:“你長大了……”

這種變化是如此潤物無聲,悄無聲息,她竟直到今天才有所察覺。

在她的心裡,他始終都是個孩子。但實際上,胤禛的身高早就超過她了……

胤禛低下頭看著眼前把他捧在手心十幾年,護在懷裡十幾年的母親,並沒有掩飾:“……額娘,您身為女子,困鎖深宮,尚且心懷慈悲,竭力儘己所能以圓心中之誌。兒子仰承慈訓數年,難道不該有這樣的誌氣嗎?”

難道他不能努力爭取,為他的母親,他的弟妹遮風擋雨嗎?

沈菡眼眶一熱,緩緩抬頭,母子二人對視數息……

良久,她放開手中的鬥篷係帶,彎下腰上下拍打了幾下鬥篷,將之理順後,方才直起身認真端詳了一番眼前的長子。

——他穿著紫貂玄色水波雲龍紋大氅,身形高挑挺拔,面容冷峻堅毅,龍章鳳姿,儘顯皇子氣派。

他已經不再是一個少年,而是一個野心勃勃的青年人了。

沈菡給他戴上風帽,溫柔地笑了:“吾兒有誌,吾心甚慰。去吧,去好好讀書,將來幫著你阿瑪辦差理事,為皇上分憂解難。額娘願你,早日一展平生誌向!”

胤禛恭敬拜下:“是,兒子謹領慈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