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纏足 三寸金蓮。(1 / 1)

場上的比賽最終以太子一方的獲勝告終。

胤礽雖然大汗淋漓, 一身塵土,但絲毫不影響他的英氣,場邊的觀眾都為太子歡呼起來。

胤褆輸了比賽, 面色有些難看, 胤禛主動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哥, 之前你贏了弟弟這麼多回我可都記著呢, 這次好不容易叫我們扳回一城,晚上的慶功酒你可不能躲著不來。”

胤褆臉色回轉, 捶了胤禛的胸口一拳,爽氣道:“就你那酒量, 我用得著怕你?來就來!到時候你彆喝跑了就行!”

氣氛鬆弛下來,阿哥們勾肩搭背地走遠。

女孩兒們對這種醉醺醺的慶功酒不感興趣, 但剛打完一場激烈的比賽, 大家也都很想聚在一起樂嗬樂嗬。

沈菡想想附近的環境, 最後在回芳墅周圍找了塊空地,搭了個小型的茶話會,供女孩兒們吃喝休息。

春日的夜裡, 風有些涼。

回芳墅四周環境開闊,景致清幽。身處其中, 微風徐徐,草木花香沁人,好不愜意。

沈菡坐在藤編的搖椅上,仰頭望著滿天星鬥出神。

伊哈娜對桌上各種新鮮的茶飲很感興趣,左看右看不知道該挑哪個。

雅利奇強烈安利楊枝甘露:“嬸嬸嘗嘗這個,這個特彆好喝!”

伊哈娜嘗了一口,忍不住瞪大眼睛:“好新奇的味道。”

既有奶香,又有果香, 清甜爽口,還能吃到果肉,她從沒喝過這樣的茶飲。

雅利奇高興道:“是吧,這是我額娘想出來的!”

伊哈娜摸摸她腦袋上的小揪揪:“你額娘真厲害!”

她捧著楊枝甘露在搖椅上坐下,對沈菡笑道:“娘娘真是慧心巧思。”

沈菡正在喝茉香奶綠,聞言也衝她笑了笑:“一點吃喝上的小心思,叫王妃見笑了。”

兩人邊喝茶邊隨口閒聊,她們兩個年紀相仿,性格又投契,頗有些一見如故的感覺。

伊哈娜:“娘娘與我之前想的……很不一樣。”

沈菡好奇:“王妃之前以為我是個怎樣的人?”

伊哈娜往搖椅背上一靠,和沈菡並肩望著星星:“說來慚愧,不提也罷。”

京裡對這位出身包衣,椒房獨寵的德貴妃,評價五花八門,但幾乎都沒什麼好話。

‘國色天香,以色事人’已經算是很溫和的說法了,其他諸如狐狸精投胎、媚術驚人、心機深沉、妖孽再世……多麼難聽的都有。

當然沒人敢把這些話傳到皇上的耳朵裡,可上層的圈子中幾乎無人不知,私底下議論眾多。

在這樣的環境中,縱使原本不關心的人,聽多了也難免會對謠言中的人產生不好的印象。

伊哈娜與沈菡相熟後,心中一直掛懷曾經的誤解,總想著該和沈菡道個歉:“娘娘不以謠言論人,如常待我,我明明深受謠言之苦,卻不能推己及人,實在愧對娘娘的信任。”

沈菡面對她的坦誠既驚訝,又欣喜——遇見好人總是令人身心愉悅的。

她笑道:“王妃不必掛懷,我並不介意。你與我的處境不同,咱們之前又從未見過,有些許誤會也屬正常,不用放在心上。”

說白了,她現在站在高處,又深知此處對女子的束縛,所以才能公正客觀地看待伊哈娜受到的誹謗。

但若是把她放在‘群體’中,周圍的人都在說同一個人的壞話,她估計也很難判斷。

至於外面的流言和詆毀,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專寵數年,擋了多少家族的路。奪人利益,便如取人性命,殺人父母,哪裡還敢指望彆人說她好話。

沈菡見她面上仍帶赧色,爽快道:“我們二人投契,你若是心裡過意不去,以後好好幫我乾活兒就是了。”

沈菡選中伊哈娜作自己的助手,並非隻是因為欣賞她的心性,而是有諸多打算的。

伊哈娜出身鈕祜祿氏,這個姓氏在大清,代表的是一等一的豪門。

而她夫家的身份是簡惠親王妃,鄭親王是八大鐵帽子王,功勳足以配享太廟的宗室。

伊哈娜作為現任簡親王的嫂嫂,皇上的堂弟媳婦兒,在宗室中辦起事來更為便利。

就算之前伊哈娜在夫家娘家皆處於無人問津的邊緣地位,但從她成為‘德貴妃’助手的那一刻起,一切都已經變了。

更不用說,現在鈕祜祿家的宗婦,是沈菡的親妹妹。

伊哈娜很清楚德貴妃召她做助手帶給她多麼翻天覆地的變化——她整個人生都被改變了。

伊哈娜爽快道:“娘娘於我有大恩,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隻管吩咐,臣定當結草銜環,唯娘娘馬首是瞻!”

她用了‘臣’。

額娘去後,伊哈娜在這世上已經了無牽掛,士為知己者死,她同樣欣賞德貴妃的品行,願意幫她做事。

沈菡看向伊哈娜小麥色的面龐,沉思片刻,開口道:“我確實有一件事,想請王妃幫忙……”

……

玄燁聽完後十分意外:“你們想廢除纏足?怎麼會突然想起這個?”這件事可不容易。

沈菡點頭:“我知道此事艱難,非數年,甚至數代人不可成。但我和公主們都想試一試,不求能刹住全國上下的纏足之風,哪怕隻有京城一處,一地、一縣,甚至一村,都好。”

至於為什麼想做這件事,沈菡:“也並非是突然起意,之前蘇州織造不是送來了幾個江南美人嗎……”

這位送美人的蘇州織造可謂大名鼎鼎——曹寅,也就是《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的祖父。

曹寅是正白旗包衣,其母孫氏是玄燁的保姆。玄燁對乳母、保姆的感情很深,對他們的家人也都很信任。

曹寅幼時是玄燁的伴讀,長大後,文武雙全、博學多能又風姿英絕,因此極得玄燁賞識。

曹寅十六歲入鑾儀衛當差,二十多歲時便被提拔為禦前二等侍衛兼正白旗佐領。

今年更是一躍成為蘇州織造,是玄燁心腹中的心腹。

提起送美人這事兒,玄燁的神色有些不自在:“此事並非朕授意,不過是下面的人暗自揣度聖意罷了,朕不是立馬就給退回去了嗎……”

這真不是他要的,他沒這麼囑咐過曹寅,當時就寫折子罵過他了。

玄燁正色道:“至於那什麼美人不美人的,朕連見都沒見過,也從沒打算見。”

他哪敢見啊?

他要是真見了這“美人”,叫她知道了,她心裡那口藏得深不見底,裡面釀了不知道多少老陳醋的大醋缸,還不得炸翻了天?

她倒是不會跟他鬨,隻會自己把醋水變成苦水,生生咽下去罷了。

可他哪舍得……

玄燁哄她:“朕心裡的美人隻有你一個。”

沈菡睨了他一眼:“我說什麼了嗎?你見不見、要不要的關我什麼事兒,又不是我讓你送回去的。”

緊張什麼?

……

屋裡靜了一瞬,玄燁清了清嗓子:“咳,說正事。不是在說廢除纏足嗎,怎麼說到這兒來了?”

沈菡也沒想糾纏這個,她提起這幾個姑娘並不是為了吃醋,而是為了正事:“你沒見過可能不知道,這幾個姑娘都纏了足。”

玄燁一愣,這他還真是不知道。

纏足之女在民間並不稀罕,但宮中之前還真沒有過。因為孝莊文皇後曾於順治元年下諭——有以纏足女子入宮者,斬!

可孝莊皇後仙去了,如今外面都以纏足之女為美,下面人自然會揣摩上意——孝莊皇後在的時候皇上不便寵幸,那現在呢?說不定皇上也想見識見識這三寸金蓮的美人?

沈菡聲音低落下來:“公主們,包括雅利奇,都見到了這幾個女子,也看到了所謂的‘三寸金蓮’……嚇壞了。”

這事兒說起來,巧,也不巧。

滿洲女子之前從無纏足的習慣,可受環境影響,早在順治年間,八旗就開始有青睞纏足的人家出現,近幾年更是愈演愈烈,竟也開始有以小腳為美的趨勢。

公主們原本很少接觸外界,對此事並不太了解。可這不是伴讀進園了嗎,擊鞠賽事近來辦得愈發紅火,公主們玩得儘興,下場參與的貴婦格格也越來越多。

——但並非所有人都能下場,場邊坐著的漢臣內眷,包括零星滿臣家眷,皆是三寸金蓮。

不知怎的,有關‘天足和小腳’的議論,突然就爆發開了。

公主們接收到了隱晦的目光和指指點點,聽到了零星的風聲,全都不明所以——怎麼她們打個球竟也成了“不守婦德”?

布爾和奇怪道:“這個三寸金蓮到底長什麼樣啊?很漂亮嗎?”

入園的漢臣女眷都穿著長長的漢式衣裙,雙足蓋得嚴嚴實實,隻能偶爾看到一點腳尖,細細尖尖的,好像是比她們的腳精致一點兒?

和卓回憶最近見到的漢女:“她們走起路來步子特彆小,纖纖弱弱的。聽說纏了足的女人,不能跑也不能跳,漢人說這叫弱柳扶風。可我沒覺得多好看啊?”感覺隨時要摔倒的樣子。

公主們面面相覷,最近她們耳邊的議論實在太多了,連她們自己都忍不住開始懷疑——是不是真的是三寸金蓮更好看?不然怎麼那麼多人喜歡呢?

烏雲珠想了想:“咱們先不要輕易下結論,先看看這三寸金蓮到底長什麼樣再說。”

德額娘說了,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那她們就先調查一下吧。

可是該怎麼看呢?

漢女重名節,聽說雙足都裹著裹腳布,絕不示人。

恰在此時,江南進獻了美人入園,公主們如獲至寶!

其實這種普通漢女在清朝後宮的地位就和女奴差不多,比瑾貴人、易貴人這種出身包衣的漢女身份還要低,幾與玩物等同。

但公主們還是很謹慎,沒有輕賤勉強她們,而是趁著嬤嬤們查體時躲在隱蔽處悄悄看了一眼。

——然後全部被嚇壞了。

雅利奇哭著跑回來:“額娘!我看見了!好可怕!”

沈菡不知道她們去乾嗎了,茫然地抱住衝過來的女兒:“怎麼了,這是看見什麼了?”

後面跟著進來的公主臉色全都很差,莫雅琪和布爾和眼眶通紅,顯然也掉淚了。

和卓和烏雲珠臉上烏雲密布,一副想殺人的樣子。

烏雲珠走到沈菡面前,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繼而跪下請罪:“……都是女兒考慮不周,驚到了姊妹。”

她也實在是沒想到這在眾人嘴裡漂亮至極,可謂女子‘女德’典範的‘三寸金蓮’,竟會這般可怖、可怕。

沈菡聽到她們竟然看到了實物,瞬間頭大——這個照片她看過,堪稱童年陰影,看一次一輩子都不會再忘記的那種陰影。

沈菡抱著女兒的手緊了緊,一時竟不知該怎麼安慰她們。

她看向地上跪著的烏雲珠:“……你先起來說話。”

紫裳連忙上前扶起三公主。

雅利奇的情緒十分激動,根本安撫不住。她隻要一想到這些女孩都是在和她差不多的年紀被迫纏足,整個人都忍不住哆嗦。

雅利奇抬起頭看向沈菡,淚如雨下,傷心難以自抑:“額娘,她們的腳趾都被掰斷了!肯定特彆疼!她們的額娘不心疼嗎?”

她平日不小心踩到花花和朵朵的尾巴爪子,都好心疼的。

“為什麼……為什麼她們的阿瑪額娘舍得這樣待她們?!”

她們做錯了什麼?!

——她們什麼都沒有做錯。

——她們之所以被這樣對待,隻因為她們生而為女,便是罪過。

屋子裡所有的女人都沉默了。

一片死寂中,隻有小女童撕心裂肺的哭泣和質問在回蕩。

餘音繞梁,綿延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