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遠嫁 戰端將起。(1 / 1)

玄燁聽完事情的起因, 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麼。

其實清廷對於纏足一直是持反對態度的。太宗、先帝都曾嚴令禁止,可惜毫無效果。

康熙三年,朝廷重申禁令, 如有康熙元年出生後的女子違法裹足, 對其家人、地方監督的官員均予以嚴懲。

但禁止纏足的政策頒布之後, 非但沒有製止纏足的亂象,反而引起了社會的混亂。

直到康熙七年,禁令不得不廢止, 漢人歡天喜地, 好像打贏了一場勝仗一般。

沈菡:“我聽說,近幾年在八旗中,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家受此陋習的影響, 開始為女兒纏足。”

玄燁點頭:“此事朕也收到了折子, 前幾日已經下令都統們嚴厲整治。”

但能起到多大的成果就不好說了。

公主們和沈菡之前已經就此事展開過討論, 她們都想廢除這個陋習,可是她們也都明白,這件事有多難。

烏雲珠難得神色消沉:“此事與彆的事不一樣, 一件綿延千年的習俗, 即使是汗阿瑪,也很難隻憑聖旨改變它。”

布爾和不解:“可是之前汗阿瑪不是下令禁止了‘坐財’的習俗嗎?我記得當時並沒有在朝中引起太多反對, 反倒多是讚頌之語, 說汗阿瑪仁德, 愛民如子。”

烏雲珠搖頭:“那是咱們滿洲的習俗,纏足卻不一樣,這是漢俗,汗阿瑪要想廢除,難上加難。”

沈菡點頭認可, 正因為是漢俗,所以在清朝,這個習俗又被強加上了很多難以明示的政治意義。

——清軍入關後行剃發易服令,最終在鐵血的執行下取得了成功。但實際上,民間對於朝廷的部分指令仍保持著陽奉陰違的態度,其中纏足,就是最直觀的體現之一。

因為男子被迫剃發,所以他們把‘給女子纏足’視為最後的傳統和尊嚴,甚至有了“男降女不降”的說法。

公主們聽沈菡解釋完,紛紛生理不適。

“可笑!”

“這是什麼道理?”

“簡直虛偽!”

可不就是虛偽又惡心嗎?

男人自己從了,高官顯貴,當著大清的官兒,卻把反清複明這頂帽子扣給女人的腳,用殘害女人身體的方式彰顯他們的‘風骨’,多麼讓人不恥。

莫雅琪皺眉道:“如此說來,之前汗阿瑪下令禁纏足,卻有無數女子自儘以抗,這些女人真的是自願的嗎?”

屋裡沒有人能回答這個問題。

……

玄燁看著沈菡:“所以即使如此艱難,你們也堅持想做?”

沈菡神色鄭重地點頭道:“是,我們已經商量好了,即使再難,我們也決意試一試。”

她已經漸漸不再滿足於每日隻埋頭在賬簿折子裡,算哪個衙門又買了幾張紙,幾根筆。

她能感覺到,她有了更強烈的欲望。

一日比一日強烈。

——在曆史長河中,一個人的力量是極其弱小的。她不可能去造反推翻大清的統治,更不可能結束封建社會,帶領百姓走向新時代。她甚至不太可能改變曆史的進程。

但她可以試著去做一些彆的事,一些“自己”真正想做的事。

而公主們,大約是被‘實物’深深震撼到了,迸發出了前所未有的熱情。

沈菡試圖說服玄燁:“或許雅利奇這一代不會受到影響,可雅利奇的女兒、孫女,說不定有一日,就要被這擴散開來的陋習裹挾,成為‘殘疾’。還有阿哥、宗室的女兒,誰能保證此風將來一定不會影響皇家呢?”

實際上,擊鞠賽能將這股議論帶進園子,不正說明纏足之風已經開始侵染皇家了嗎?

沈菡:“我知道你的難處,此事通過朝廷直接下禁令製止,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所以我們打算試試彆的法子。”

國朝初定,不管對朝廷還是玄燁來說,更重要的都是穩定。

女人,影響不了統治,朝廷當然不可能為了女人破壞“和諧”,她們唯有另辟蹊徑。

玄燁望向她沉靜堅毅,帶著三份強硬的面容,既陌生,又迷人。

燈火映照在她的眼中,流光溢彩。

這是第一次,她主動提出想動用自己的身份和手中的權力去做一件事。

不是想讓他去做,而是自己去做。

——不是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是為了‘子民’。

玄燁溫和道:“那你想怎麼做呢?”

沈菡轉頭看向角落裡立著的幾根球杆:“楚王好細腰,宮人多餓死……”

纏足,起於宋朝君王的喜好和宮廷,最先受害的正是貴族女性和宋朝的帝姬。

沈菡:“萬事自有因果。既是起於宮廷與公主,這場終結也該從宮廷和公主開始。”

她的眼眸清正光明:“天理昭昭,不試,又怎麼知道行不行呢?”

玄燁靜靜聽她說完思路,沒有任何異議:“好,那你就去做吧。”

……

*

景仁宮。

佟佳氏現在已經萬事不理,每日從早到晚,隻一言不發地坐在窗欞前,看著園中各色的鸚鵡鳥雀發呆。

這些鳥兒是佟佳氏病重難行時讓花鳥房送來的,說是想看看。

明姑姑端來藥碗:“主子,該喝藥了。”

佟佳氏沒反應,還在呆呆地看著。

籠子裡關著母女兩個,大鸚鵡正在給小鸚鵡梳理羽毛,雛鳥伸長頸項,用頭蹭了蹭母親。

明姑姑輕聲勸道:“主子,多少喝一點,半碗也成。您得喝藥,才能好起來啊!”

佟佳氏的眼睛仍望著窗外,淡淡道:“好不了了,喝不喝又有什麼分彆?”

油儘燈枯,神仙難救。

明姑姑歎氣:“主子,太醫都說了,隻要您想開些……”

說不定還能再拖兩年的。

明姑姑實在不明白,主子身為皇貴妃,要什麼有什麼,偌大的紫禁城都攥在她的手心裡,比起宮裡的其他人,這命數,究竟有什麼好想不開的,竟能給自己做下病來?

可她勸也勸了,主子就是想不開,還能怎麼辦?

佟佳氏見那小雛鳥吃飽喝足,依偎在母鳥的翅膀下睡去,微微笑了笑,好像開心了一點兒。

明姑姑見狀連忙上前繼續勸道:“主子,皇上心裡還是有您的。昨日內務府傳來消息,太醫院剛遞上您的脈案,皇上就突然定了大公主的婚期和額附……”

說不準皇上就是想為皇貴妃衝喜呢?

佟佳氏一愣,頓了半晌,最後搖搖頭:“你想多了,皇上為了誰,也不會是為了我的……”

——她早看清了,家裡當年和她說的都是假的。

皇上在意的,是“佟佳氏”;“佟佳氏”在意的,是“皇貴妃”。

沒有人真正在意她。

她到死,都隻會是佟佳氏。

大公主的婚事確實來的突然。

原本玄燁已經和沈菡商量好了,再等兩年,等莫雅琪過了二十歲再嫁。

所以沈菡聽到婚期有變,忍不住皺眉:“……怎麼這麼突然?”

玄燁解釋道:“實是無奈,最近漠西傳來奏報,稱準部或有異動,朕不得不防。所以朕擬於今年北巡時親臨多倫諾爾,與漠南蒙古、喀爾喀蒙古舉行會盟。”

沈菡:“漠西……噶爾丹?”

玄燁點頭:“所以莫雅琪的婚期必須儘快定下來,必須趕在會盟之前成婚。”

唯有如此,這樁婚事才能成為朝廷團結蒙古王公這一整體戰略的一部分,為會盟盛事增添光彩。

牽扯上邊境穩定,沈菡無言以對。

默然半晌後,沈菡問道:“額駙是個什麼樣的人?”

玄燁:“是科爾沁博爾吉濟特氏,名叫班第。此人頗有才乾,且為人恭謹,性子溫和,與莫雅琪很是般配。”

玄燁知道她待孩子的心腸最是柔軟,打包票道:“你放心,朕是不會叫莫雅琪受委屈的,出嫁一應規格,俱從固倫公主之例。”

這不單是因為莫雅琪是本朝第一個撫蒙的公主,也因為莫雅琪本人在皇家的意義格外不同。

——她是被收進宮裡“衝喜”的。

在莫雅琪成為玄燁的養女之前,宮中已經接連夭折了四個孩子,且出自不同的生母。

當時京中甚至有關於‘皇室被詛咒’的流言在私底下流傳。

不得以之下,玄燁將恭親王的女兒收養宮中,希望能旺一旺子嗣。

沒想到在大公主入宮後,子嗣的健康情況竟真的好了起來。

胤褆、胤礽相繼出生,之後的阿哥竟都活了下來。

莫雅琪被認為身帶‘吉祥’,玄燁遂將其序齒為大公主,視如己出。

不過莫雅琪本人也是個極好的姑娘,待長輩恭敬孝順,待弟妹溫善親睦,當的起大公主之位。

沈菡心裡有些難過,這一嫁,不知何時才能再見。

但她如今已經比從前更明白什麼大局,什麼叫輕重。

——在國家穩定面前,所有人,包括皇帝,都不值一提,都要為它讓路。

沈菡:“……我知道了,明日我親自去和莫雅琪說。”

……

第二天,沈菡去太樸軒單獨見了莫雅琪,告知她玄燁的意思和其中的原因。

沈菡見莫雅琪沉默,乾澀道:“你汗阿瑪說,額附的為人極好……”

這話說完她自己都覺得乾巴。

——丈夫再好又有什麼用?遠嫁千裡,人生地不熟,不知會遇上什麼事,娘家遠水救不了近火。

他們這些在京裡錦衣玉食的人,哪裡體會得到遠嫁之苦,不過站著說話不腰疼罷了。

莫雅琪剛才被貴妃單獨叫進來,心裡就明白了。

忐忑是有一點兒,難過也是有的,但更多的還是靴子終於落地的坦然。

莫雅琪見貴妃神情不安,反而笑了:“德額娘,您不必為我擔心,我早就準備好了。”